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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厉一席话,说得虞卿面红耳赤。虞卿并不知兵,什么“众寡之用”,什么“虽十万亦难胜,而况四十万乎”,他一概听不懂,但最终的结果他是明白的:赵军损失了四十万,秦军可能连四万也没有损失到。如果苏厉的情报是可靠的,秦军参战部队不过十余万,光从孟津渡河的秦军,他就数出了近十万,秦军损失相比于赵军,几乎可以忽略!而最关键的,是苏厉认为这场失败是出于赵国的决策错误!虞卿虽然没有参与上党的决策,但基本过程是知道的,他并不认为有什么错误!他只得硬着头皮问苏厉道:“赵力大损,而秦力不绌,则秦胜赵必也。其自归者何?”
苏厉道:“秦卒曝于野经年,家人悬望,妻儿倚门,焉得不归。”
虞卿道:“其将复至乎?”
苏厉道:“秦卒五万已至蒲坂,君其未知乎?”
虞卿道:“秦但以五万之卒,欲伐百万邯郸,得无妄乎?”
苏厉道:“非妄也!秦只五万,赵必十万人战,十万人运,十万人不得耕,而日用之费,秦军之掠,又不可计也。秦岁岁来战,邯郸能支几何?”
虞卿道:“计将安出?”
苏厉道:“上党之失,其败如此,夫复何言!”
虞卿道:“上党之失也,诸侯皆不得安,于此时合纵抗秦,其可乎?”
苏厉道:“若赵于邯郸城下,破秦杀将,自然可成!”
虞卿道:“赵必独力以抗乎?”
苏厉道:“经之三岁,合纵可成!”
虞卿道:“赵必不能独支三岁。臣奉王命,欲媾于秦,卿其教我!“
苏厉道:”赵非独不能独战于秦,亦不可独媾于秦也。“
虞卿道:”何以故?“
苏厉道:”赵不能独战于秦,力未能也;力未能则秦必战,赵不可媾也。赵必欲媾,当励士气,整军备,深沟坚壁,以与秦战。然后媾可以成也!“
虞卿道:”秦杀吾赵人四十五万,吾赵焉得为之下?其媾之者,乃在整军经武,以与秦战也!“
苏厉道:”臣当报于王,为卿入秦。卿姑待之!“
虞卿道:”卿当以何言进之?“
苏厉道:”赵欲以六城以媾!“
虞卿道:”未得王命,焉能为?“
苏厉道:”但观其变耳!“
三天后,秦王遣使通报天下诸侯,秦于长平斩赵军四十五万!周王乃使苏厉以十二乘入秦为贺!
在各诸侯中,周离秦最近,韩还在其次。但周王势力最小,一般人也不怎么看重,但既为天子,自然也不能不接待。苏厉在函谷关呈报了周王致贺的十二乘礼物,无非谷帛酒肉之类。
第二天,礼物留在函谷关,苏厉被允许携带二十名随入咸阳。苏厉一行由驿吏引导,一程程往咸阳而进。
入冬已深,天寒地冻,驿车沿着山边小道一路向西,风刮得人脸生疼。苏厉虽然竭力打压虞卿,不过是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利益而已。他也知道,如果放任秦军一路攻向邯郸,邯郸不保,诸侯亦自身难保。他也不知道邯郸实际战力如何,能否抵挡秦军的打击。从汾水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太原的第一道防线赵城已经陷落。赵王有这个魄力,就算放弃太原,也要保有邯郸吗?苏厉不敢想像。
他向虞卿建议虚言六城是有考虑的:太多了不像赵王所为,会被一眼识破;太少了没有吸引力,很难打动秦人。这六城,就是他的全部资本。但是,赵人可是损失了四十多万人,就算有十几万是上党的韩人,也还有三十万赵人吧!伊阙之战中,韩魏联军一共损失了二十四万人,就一蹶不振;华阳之战,魏国损失十三万,到现在十多年了,也翻不了身。赵人损失三十万还能有一战之力吗?
然而赵人有一战之力是媾和成功的关键。如果赵国没有一战之力,如韩魏楚一般,任由秦国予取予夺,秦国也不会有兴趣与赵媾和,直接起盟约就好了!但损失了最少三十万精锐战士,赵国还能有一战之力吗?
除了赵国要有一战之力,秦国还要元气大伤才好。吃掉赵国四十五万大军,苏厉不相信秦国没有精疲力尽。他自然听说了秦军已经征发五万刑徒,再入蒲坂,而且一支秦军已经开始攻略太原,可能还有一支要攻略邯郸。但苏厉希望,这是秦军最后的力量,现在拿出来完全是为了吓唬人的。
无论如何,苏厉此行要探明秦国的真实实力,这才是入秦的主要目的。各国诸侯大约也是这样吧!
带着这样的心情,苏厉及其随从进入了关中。一下山,立即感受到秦人心中难以掩饰的快乐,那是对胜利发自内心的认同。苏厉仔细观察道上的行人,是否老弱妇孺有不成比例的增加,各处宅院附近是否有行动不便的人。但令苏厉十分失望,他希望看到的现象都没有发生!难道秦军真的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四十多万人?尽管他对虞卿说秦人损失不大,但其实在他心里,是希望秦人有重大损失的!引得秦赵相争,令两强相互削弱,是各国诸侯心照不宣的战略,如果赵国被削弱了,而秦国没有,那就完全背离了各国的意图。
驿车沿着渭水,在关中平原上急驰。每到一处驿站,苏厉就与驿吏热情交谈,希望从他们的口中套出一些实情。他的确得到了一些情报,比如邑里的壮年爵士大多被征发,年底还运了一次粮食,征用了不少劳力,给秋收增加了压力。但这都不是苏厉所希望的,他希望战争给秦国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损失,而不仅仅是困难!打这么大的仗,没有一点困难是不可能的,但如果只是生活紧张了一些,其实一切如常……苏厉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秦军伤亡不大还有一个旁证:戴孝的人不多,没有见到村村缟素的情况。不,几乎连一家缟素都没有见到,让苏厉几乎觉得不太可能:病死的总得有吧!
走了三天,苏厉终于进入咸阳城内渭水旁的馆驿中。在咸阳市内,苏厉的随从终于与咸阳城内的洛阳商人接上头,了解到咸阳这段时间的事态发展。
九月上旬,秦王得知长平战事紧急,便离开咸阳,前往轵城督战。关中各县紧急运粮前往河东,当时渭水之上船只都满了,全都是粮食。这时大家虽然不知道战事,但都十分紧张:显而易见,前线的战事十分焦灼,胜败只在毫厘之间。秦王亲临前线,是秦王自即位以来近五十年从未发生过的事。
到了九月下旬,关中再次征发刑徒五万。由于六月的那次征兵是去年征的兵没有上前线。官府里公开说,这次只是今年例行的战事!但民间议论纷纷,认为可能前线吃紧。但新年时就有小道消息:长平秦军打了胜仗。但官府并没有正式行文,新年也没有庆祝活动,只是正常地过年。大家又觉得这个小道消息可能不确。
在焦急的期待中,十月十五日,相府终于传来胜利的消息,长平秦军大胜。同一天,关中刑徒被命令向蒲坂集中。咸阳市当天闭市一天,与大众同庆。被征发的刑徒也都意气风发,自有一股天下无敌的气慨。
秦王于数日前到达函谷,三天前于章台前大宴群臣,并赐各县有功之士酒肉。苏厉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沿途看到的都是喜气洋洋的景象,原来秦王下了大本钱,各县皆赐酒肉!
难道秦人真的没有损失么?苏厉十分不服地想,也许阵亡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吧!
问起周围的人回乡的事,商人们均言,只看见北地军取道咸阳返回北地,关中各县的军士并未返回。
夜里,苏厉与驿吏闲卿时,不经意地问了句:“关中刑徒皆得大功,其将归矣,可实田亩。”
驿吏摇头道:“关中刑徒皆免罪,留于上党屯驻,未得归也。其家小愿往者,官给送往。不愿者,按功赐田宅于各县。”
苏厉更加沮丧了!
典客府按例派行人来询问了苏厉的使命,以及要见的人员。苏厉道:“王与相自无待言,武安君功最高,愿往见之。其余上党诸将,愿皆慰之!”
在驿馆等了两天,与大批洛阳商贾见了面,苏厉终于等到典客府的通知,明天早朝后,与张相会见。
第二天近午时,一乘驿车停在馆驿门外,典客府的行人来请苏厉。苏厉上了车,十名随从随行,一起到了相府。
相府距离馆驿不过几里距离,片时就到。张禄亲自在门外迎候,以示对苏厉的尊重。
苏厉奉上礼单。经过三揖三让,两人登阶入堂,东西坐下。随从自有相府的家臣、门人请到庭前安坐。奉上酒果,苏厉先为秦王寿,次为应侯寿,次为武安君寿。张禄也回应为周王寿。这时堂下演奏着蒹葭之曲,以示对远人的欢迎。从少府派来的舞女在庭前翩翩起舞。气氛和谐而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