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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掉得蹊跷,或许是对方见到伤口之后的故意试探。意识到这点,阿宣也不慌张,抬起身子,承认道:“嗯,不会。”
方暮初挑眉,“……为什么不会?”含月从小习武,自家弟弟却是半点基础没有,家门功夫,传女不传男?这太不合乎江湖常理了。
“没人教,当然学不会了。”阿宣淡然回道。他敬佩方暮初的本事,本想顺势提出“要不你教我”的请求,但念及方才故意试探之举,心中傲气顿生:仗着武功高强,拿些小伎俩来试探,岂非瞧不起我?哼,看不起我的人,我也绝不会去求他什么……
思及此,阿宣往砚台里放入一块墨块、又倒了一小汪清水,不再言语,开始为了写文章而研墨。他低头冷脸,神情专注,显然是不想再和对方多说话。
按照含月所言,她和她父亲都是会武之人,家中还有两门以上的上乘独门武功,这样的家庭,会眼睁睁地看着小儿子饱受欺负、不传授一星半点防身之术?方暮初很是奇怪,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倒也轮不上他多探问;说不定人家当爹的就喜欢反常理而行,让女儿习武、儿子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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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再次回归沉默。
阿宣手法熟练,不多时便磨出一砚浓淡适中、色泛浅光的墨汁。正待提笔写字,门外传来几下轻柔的敲门声,紧接着,含月敲门而入,提醒天色已晚,该开饭了。
望向门外,果然秋日余晖洒落满院。方暮初和阿宣讨论学问,新趣又投机,一下午的时间,竟在毫无知觉间渡过了。
院子里飘来柴火的余烟味和饭菜浓郁的香味,似乎晚餐已经出锅摆桌了;正好阿宣还没动笔写文,方暮初便让他得了空再写,留到明早提交讨论也不迟。
老师交待得像模像样,学生也表现得听话配合,含月望见,欣慰窃喜,笑道:“方公子今日辛苦了,若不嫌弃,不妨留在茶铺一起吃个饭吧。”
“怎么会嫌弃。”眼前姐弟俩的武功、学问和出身,无论哪一点,都让方暮初感兴趣、想要多了解;比起和忠河县那些官吏豪绅一起吃饭,听千篇一律的吹捧之言,当然是和自己感兴趣的人一起吃饭更有乐趣。收拾好满桌的书册,他笑道:“既然含月姑娘盛情邀请,那就不客气地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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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方暮初留下来吃晚饭,其实是许娘的意思。
毕竟是家庭教师登门教学的第一天,怎么着也得备上丰盛的晚餐、热情款待犒劳;于是酱香肘子、家常红烧鲤鱼、山药鸡汤,还有几个凉拌的野菜,摆在小小的方桌上,挤得满满当当。含月和阿宣见状,皆是咋舌垂涎。
然而平民家常菜,即便做出花来,也不及长虹山庄日常饮**美;幸好方暮初出穿用度虽讲究,却不挑剔;走到哪儿,只要干净,添双筷子就能吃。因此对于老板娘的一番招待,他不评好坏,只看心意,给予了极高的称赞。
许娘被方暮初风度所折服,又被赞得心花怒放;落座后,欢喜转化为满腔热情,不停帮忙夹鱼夹肉,还积极攀谈;听他讲了些江湖履历之后,更是觉得此人比平日所见的乡镇汉子不知高出多少,心折之余,崇拜不已。
吃吃聊聊不多会儿,方暮初发现,席间完全没听到含月和阿宣的说话声,暗想这两人莫不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抬眼一瞧:阿宣小脸涨得又红又涨、鼓着腮帮子在努力扒饭,面前放个小碟子,堆着小山一样的菜品、分分钟有倾倒之势,而含月还在不时地往这碟子里夹菜,期间还为阿宣提供擦嘴、递茶、添饭等服务,表情关切且谨慎,打眼望去,恍惚间竟和长虹山庄、饭厅里那些小丫鬟布菜时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我们含月就是这样,照顾起阿宣来,总是全情投入、尽心尽责。”发现方暮初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显然在诧异两姐弟“你吃我夹”的互动,许娘压低声音向他解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宣幼年被人牙子拐走,失去亲人不说,还被卖到了一户黑心人家中当书童、受尽辱骂责罚。因此姐弟俩团聚后,含月大概是心里有愧、想要努力弥补,对弟弟各种尽心,事事依顺。”
“原来如此。”难怪没机会学武功,身上还受了奇奇怪怪的伤。欣赏之余,方暮初对阿宣更生出许多同情,连带着认为他性格阴暗,倒是情有可原;而含月这般过份用心的照顾,也在情理之中。
含月今天心情极好,在她看来:阿宣求学路上的一小步,乃是人品优化的一大步。因此,当发现方暮初又在打量她这边,像是观察受伤的奇珍异兽般,目光同情又讶然,含月倒也不抵触,反而抬眼,大大方方地回了一个甜笑,问道:“光顾着吃饭了,还没来得及问,方公子觉得我家阿宣功课和学问怎么样啊?”
方暮初放下筷子,大加称赞,“阿宣有神童之资,聪慧过人,学问功底扎实,思维灵巧知变通,学识已经远超同龄人,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就知道!”含月喜出望外,说着话张臂便想去抱阿宣,身子刚斜到他身边,便意识到他不喜亲密接触,又立马缩回手,坐直背,抚掌笑道:“我就知道,阿宣最是聪明、记东西也快,适合读书做学问。”没错,比起杀人放火,说不定他其实更擅长吟诗作赋,只不过之前没人帮他开发过这项潜能。
“可惜我能指点他的时间有限……”方暮初叹道:“以阿宣的天赋,这么断断续续地自学实在浪费;若能入得县学,接受规范指导,想必一年之内能取得优异的成绩,届时早早地考取秀才、举人,想必也不在话下。”他侠者仁心,见阿宣幼年遭遇坎坷,又有求学天赋,自是希望,这可怜的孩子能在擅长之事上专注地发展,早日出人头地。
“方公子说得对。”许娘也在一旁点头应和,“阿宣虽然话少,但是眼睛漂亮有神,瞧着就是个机灵又有想法的孩子,而且平日里帮我算账,心算得比我拨算盘都快。什么童生啊秀才啊举人啊之类的名头,我觉得都是小瞧这孩子了,只有状元头衔,才能般配。”
“哈哈哈哈,老板娘你真会开玩笑,快把我们阿宣捧上天了。”含月出生山野、又是武林人士,对她来说,举人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了,提到状元,那更是稽颡膜拜的存在。
方暮初反驳道:“含月姑娘为何这般谦虚,我倒觉得,令弟若用心求学,高中状元并非不可能。”
筷子“咔嗒”掉在了桌上,含月内心喜极欲泣,手中激动得五指紧握:看吧!看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果然和她想的一样!阿宣就是个被杀手事业耽误了的状元!
此时,许娘又笑道:“先说好了,若是阿宣中状元,我这个茶铺是最有资格改名作状元故居的!到时候我也不卖茶了,改卖阿宣写的字、画的画,专供那些学子儒生们买回去效仿膜拜。”
含月喜滋滋地嗔道:“讨厌,什么故居,阿宣还好好地活着呢……”见她听得高兴,方暮初更加捧场,开玩笑道:“若阿宣今后真成了状元,那我这个十日之师,也是与有荣焉啊。”
三人达成共识,彼此相视发笑。
笑声朗朗,和乐融融,在茶铺大堂里回荡,一圈一圈地传递开去,震得墙上挂着的烛火左右飘摇,火光晃动。
一时间,阿宣脸上表情也随之变得晦暗不明。
然而,三人兀自谈笑,没人注意到他。就算偶尔将视线投向他,也看不见那张几乎埋进碗里的小脸;即便留意到了脸上阴郁的表情,也只会以为是屋内光线昏暗不稳,远远投映在他脸上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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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从来都是这样……
阿宣的指节绕过筷子,将大拇指的指甲深深地扎进了食指之中。他在试探,究竟多深的痛、才能压制住此刻心中的愤懑。
——为什么,身边的人,总是擅做主张地替我决定命运,从来不询问我的意愿?
从出生以来,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更没有资格做出自己的选择。所以,才会极度渴望学武,渴望拥有力量。
阿宣知道,也深深地相信:
只有强而有力的拳头,能反抗加诸在身上的桎梏;
也只有强而有力的拳头,才能自行劈开未来的路。
然而可笑又可悲的是,因为不能自主选择,所以他连最基本的学文还是学武都没得选。
——为什么,造化如此弄人……
——为什么,一边反对我习武,一边又打着为我好的幌子、逼我去走学文这条无聊的路……
阿宣咀嚼着口中的饭,一下一下的,很重,也很慢。上下大牙在每次的咀嚼中,都迸出坚硬的碰撞,传出躁动的摩擦声,这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闷闷的,又不失尖锐。
……一如他内心深处,每一次无望又无助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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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含月做了个久违的美梦。
梦中,忠河县的主街上锣鼓喧天,阿宣锦衣红马,由两侧带刀侍卫护送着,荣归故里,完美是再现了她小时候从画本里看到的状元回乡图。
她兴奋不已,围观的人群中跳来跳去,无奈就是看不清阿宣的脸,也挤不到他身边,只好拼命挥手示意。奈何,马上的青年目不斜视,并未注意到她,径直跟随队伍策马向前。
阿宣,阿宣!
想发出声音,但嘴上不知何时被覆上一层厚布巾,细滑清凉,却沉重不堪,完全堵住了破喉而出的声音。
眼看阿宣就要走远,含月发不出声,心下一急,猛喘两下,竟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骇出一身冷汗。
然而,当双瞳开始对焦、思维从梦中回归现实时,她定睛一看,受到了更大的惊吓:近在咫尺的凤目,深邃灵动,口罩红纱,肩垂黑发,身姿绰约又不失挺拔。
床边不知何时,竟站着……
夜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