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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缺月昏昏,凉风送爽。祁含月,失眠了。
这不仅是她穿越之后首次失眠,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体验。
闭上眼,满目飘荡的都是一位陌生男子挥剑杀伐的身影;睁开眼,面前睡的是纤弱瘦小的阿宣。现实与想象反复交替重叠,她脑中混乱如麻。
诚然,阿宣帮忙解决了讨厌的老鼠,她很感激;但相较之下,他解决老鼠时的神态和所说的话,却让她心堵得厉害。
她很喜欢阿宣的可爱模样和机灵劲儿,也愿意哄他、照顾他、甚至讨好他,只要他今后能长成善良的正派君子,她愿意一直就在他身边长大。然而,每当他展露出内心的阴暗面,闹脾气、发怒,或是像今天这般冷漠夺取其它的生命时,她就会禁不住对他的存在感到恐惧。
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飘荡,质疑她当下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有意义。
……别费劲了,一个人的本性是不可能会被轻易改变的,更勿论他的命运了。
……无论怎么努力,他最终会长成天璇,冷酷残忍,杀伐无情;而爹娘,命丧他剑下,乃是注定之事,宿劫难逃。
是这样的吗?目前所做之事,皆是徒劳?含月烦闷不安,在凳上翻了个身,望向不远处睡着的阿宣,他鼻息间传出的呼吸声,细微均匀,又在她心中激起了另一股声音。
……道路,只在信者脚下延伸。
……做你所相信的事,阿宣定能成为良善之人。你看,他最近不是已经渐渐有所改变,话变多了,脸上有了笑容,也渐渐向你敞开心扉、开始依赖你信任你了吗?
没错!
既来之,则安之。
比起怀疑,她果然更想选择信任。
打定主意,含月从胸前中重重地吁出一口闷气,翻身自凳上跃起,推开房门,踱步到了院子里。
反正思绪万千,也睡不着,不如吹吹夜风,冷静冷静,有了困意再回屋去睡吧。
四下里,不同于白日的喧嚣鼎沸,一片静谧。许娘屋内昏暗沉寂,院内的雀啼蝉鸣也已隐匿淡去,只有一墙之隔的大街上,远远飘来了打更人的敲绑声和吆喝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含月抬头仰望银钩,果然已上中天。
打更人此时又重复一遍,“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含月视线下移,嗯,时间确是子时……嗯?
喂喂喂!可不是平安无事啊!明明有根飞虎爪,“啪”地一声,抓在她家的墙头上了啊!
打更人的梆子声渐渐听不清了,想必已经走远。含月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墙头,有点摸不清状况:这么晚了,飞虎抓另一头的访客,总不可能是翻墙来喝茶的吧?这么晚来爬墙头,不是小偷就是大盗,绝不是什么好人。
她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咔擦”轻响。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有人送上门来当沙袋,正巧正巧。忍不住轻笑一声,慢慢靠近墙边,立于墙下,静待飞虎爪的主人翻过来。
墙对侧,飞虎爪的另一端,窸窸窣窣响动之后,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
“绑个毛的裤腿,你倒是赶紧的啊!”一个沙哑的声音喝道。
“催什么催!有本事你先上。”回答的声音明显更年轻,听起来有几分耳熟。
“少废话,再磨蹭,巡夜的官差就来了!”沙哑的声音回怼道。
听声音,到访的至少有两人。那就不能站这儿守株待兔了,若先翻墙进来的人发现院里有人,定会有所动作、通知后面的同伴,后者则会趁机逃掉。
既然要抓贼,含月当然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她闪身,跃至院中那颗大核桃树上,躲进枝叶之间,隐匿了气息。
又等了一会儿,两道蒙面黑影终于翻进院子里。不同于先翻进来那位的灵活,后一位落地时,居然摔了个屁股墩,吃疼之下,哑着嗓子狠狠骂了句脏话。含月虽不懂其意,不过从语气来判断,想来这一跤、是摔得他扎心了。
那人一边揉屁股,一边指了指许娘房间。
先翻进来的同伴点了两下头,以示应和。接下来,从腰带中摸出一根竹管,蹑手蹑脚地趴到了许娘的窗边。半揭开面罩,舔了舔手指头,在窗户纸上戳开一个小洞。竹管刚插进窗户里,还没来得及吹气,只听“咚”一声闷响,伴随着沉重的痛感,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疼痛倒是其次,幸好,竹管里的迷烟没倒灌进喉咙里!放下迷烟管,他怒上心头,扭头低吼:“干嘛呢!”
后面那位还在揉臀呢,闻言赶紧摆手,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干,并小跑到同伴身边,将砸中他的物事捡起来一看:一颗绿油油的圆球。看起来像是……核桃?
两人瞬间明白过来,同时抬头望向院内那颗枝繁叶茂的核桃树。
含月见暴露了行踪,也不慌张,飞身跃下,飘飘然落在了两人面前。
被砸了头的那人一见到她,立马吼道:“这臭丫头,大半夜不睡觉,居然他妈的躲在树上!”
“你认识我?”含月听对方声音,越听越有些耳熟,便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对面两人迅速交换眼神,同时从腰间牛皮套里抽出短刀,口中叫嚣着“是你爷爷!”,一左一右,向含月夹攻而来。
两人虽然杀气重重地袭来,然而使出的刀法却毫无章法,比起市井地痞的胡乱挥刀,并不高明多少。含月空手接了三招,心里暗暗好笑:就这水平,比她爷爷可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多过几招、逗逗他俩,东屋传出了轻响声,紧接着,阿宣一脸惺忪地走了出来。
对手一人反应倒是快,立马收回对含月的攻击,调头奔向阿宣。然而含月身法更快,对方才迈出一步,含月已闪身、插挡在了阿宣身前。她撩开裙摆,抬腿一脚,重重踹在蒙面人的胸口上,踢得他身体顿时像个沙袋般、不受控制地往后飞去,砸在了另一位蒙面人的身上。
两人的身体重叠倒地,均被摔得七晕八素。含月走过去,打算抽出腰带、先捆了再说,伸手一摸,却发现自己中衣外面、披的是一件长罩衣,腰间空空。
阿宣见状,默默转身回屋,从杂物箱里翻出两根粗麻绳,抛给含月。
真有眼力见!含月回手一把接住,冲他挑眉、唇角勾了个笑靥,阿宣面无表情地抬抬下巴,示意她赶紧干正事。
于是三下五除二,她将身下两名蒙面大汉捆成了两坨活粽子。
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的同时,随手摘下两人的面罩。借月光一看,其中一人长得年轻些,长眼勾鼻,正是先前跑到许娘后院偷宝箱、却被含月了个现行的那位;而另一位四五十岁的年纪,长了张油滑的扁平脸,则是那天在茶铺前、演双簧碰瓷的中年人。
“好哇!又是你们俩!”独独少了那天假摔的老头,想必是翻墙的难度太高,老年人知难而退了。含月蹙起眉头,喝问:“你们又想来偷东西?”
勾鼻青年啐一口痰,“偷个屁!”
“不是偷东西?”莫非这两人是来报仇的?那该找她才对啊,为什么要在老板娘窗前偷偷摸摸地搞事呢?含月顿生警觉,问道:“你们另有什么企图?”
勾鼻青年正要继续呛声,中年人瞪他一眼,前者立刻把嘴巴闭住了。
“不说就算了。”含月也不着急,蹲下身,抬起青年的手,往对方袖筒里探去。
青年挣扎着想躲开,奈何被绑得严实,无处可逃,便骂骂咧咧道:“臭丫头,瞎摸什么呢!你要不要脸!”
“半夜翻墙的小偷,还好意思指责别人?”含月不以为然,又摸几下,掏出了两样东西。她先亮出方才所见的竹筒,“这是什么?为什么要拿它对着老板娘房间吹气。”
青年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你连这都不知道?它可是个好东西。”
说了等于没说。含月好奇地端详片刻,看不出个所以然,便凑到鼻子前,要闻个究竟。
对面两人先是一怔,接着开始憋笑:这丫头,居然还自己凑过去闻,是不是傻?
正待吸气,阿宣站到她身旁,抬臂打了下她的手背,警告道:“这是迷烟筒,不能闻。”
含月一脸迷茫,但还是乖乖放了下来。对面两人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她又抖出另一样东西,问道:“这个牌子又是什么?”一个银光闪闪的小名牌在她指前晃动,上面刻着“火云”二字。
青年没料到她居然从自己身上摸走了名牌,登时大惊失色,旁边扁脸的中年人剜他一眼,目光中满满的责备之意。
见二人神色紧张,含月猜测这是重要物件,便转向中年人,好奇地问:“你呢?你身上也有这个牌子?”也不待他回答,抬手上前便要搜身。
扁脸的中年人眼珠子转了转,飞快地回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们的企图吗?我们是来报仇的,是来劫财劫色的。”边说边扭动身体往收缩。
“劫财劫色?”主屋里,许娘披着罗袍走出来,瞧见这副场景、又听见这句回话,登时吓得花容失色。靠近含月身边,看见她手里的迷烟筒,转过头,半眯起眼打量被捆绑的不速之客,很快便也认出了两人的来历。
怎么又是这帮骗子!?好险,幸好之前把含月收留下来了。不然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打了个寒颤,许娘由惧生怒,重重唾道:“这些个地痞流氓,不思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闹事,还想劫财又劫色!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两人躺倒在地,不再说话,面上挂着又痞又赖的冷笑。
许娘看得心里发毛。含月虽然厉害,奈何家里毕竟都是些妇女儿童,耗在这里,倒也拿这两个犯罪分子毫无办法。想了想,她拍拍含月的肩膀,说道:“妹子,帮忙盯紧这两人,我去报官。”交待完,转身跑出茶铺。
刚跑到街上,许娘便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中衣单袍,过分随意的打扮,不适合在深夜里行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不远处,打更人敲着梆子,绕县城一圈之后、再次慢悠悠朝茶铺走来。
许娘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嚷道:“什么平安无事!我家出大事了,快帮我叫、叫……”情急之下,竟想不起其它衙役的名字,只得报道:“叫袁捕头来!”这是此时唯一浮出脑海的人。
打更人敲响袁雷家门时,他正睡得天旋地转。自从夜鸢手里抢回字画之后,他白天公务缠身,晚上更是应酬不断,虽然想念许娘,无奈实在抽不开身去茶铺。
今晚的应酬宴,他照旧被捧得上了天、被灌得酩酊大醉,回家一倒头便睡了。没想到迷迷糊糊间,居然有人跑来告知,心上人求助!
翻身下床,衣裳还在整齐地穿在身,正好省去穿衣戴帽的时间。袁雷抓起朴刀,从桶里舀一瓢凉水,猛泼在脸上,感觉酒稍稍醒了几分,撒开步子便朝茶铺奔去。
许娘在茶铺门口焦急徘徊,见袁雷从漆黑一片的大街尽头奔来,额发湿漉,神勇英武,突地有些恍神,一颗高悬的心落下来的同时,还泛出丝丝如蜜的甜意。
“你没事吧?”袁雷奔至她面前,喘着粗气问道:“你家发生什么事了?”借着酒劲,大掌情不自禁地伸出,向她的手背覆去。
许娘一双手早已被夜风吹得凉透,在他火热指尖触碰的瞬间,好似触电般,被激得猛然回过神来,立马躲闪道:“前些日子来行窃的那些个地痞混混,今晚又跑来惹事了。”将手缩回,她心有余悸地续道:“他们这次是翻墙偷潜进来的,说是来寻仇的,还说……还说,财色都不放过。唉,幸好含月妹子在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上次来偷钱也就算了,这次居然冲着人来了!
袁雷大感恼火,快步走进后院,二话不说,对着瘫倒在地的两人、不管哪是头哪是身子、抓起头发来就是一顿饱拳伺候。场面血腥得超出了含月的承受范围,她一惊一乍地直缩脖子;相较之下,旁边的阿宣要平静得多,一副见惯了大风大浪般的模样。
“你、你是谁?凭什么打我们?”见拳头终于消停了,扁脸中年人咳出一口老血,不甘心地问。
袁雷很想接着酒劲吼一句,“我是她男人”,但见许娘立在旁边,满目信任地看着他,又退缩了。毕竟不能趁乱占人家便宜。
“老子是忠河县的捕头。像你们这样的人,正该打!”
“你会……后悔的!”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肚子憋屈,勾鼻青年沉不住气了,咬牙切齿地对着袁雷,撂下一句狠话。
“后悔?”袁雷不怒反笑,眼白一横,问道:“你什么来头?凭什么本事叫老子后悔?”
“我们是……”勾鼻青年才出声,就被旁边的同伴暗暗踢了一脚。扭头,见同伴又在瞪他,立马意识到自己嘴欠、又坏事了,立马倒在地上闭上眼睛,装晕不答。
含月趁机将从银制小牌递给袁雷,说是自己刚才从两人身上搜出来的。
袁雷接过牌子,端详片刻,脸色一沉,冷笑道:“呵,居然是火云寨的人,难怪敢在这里放狂话。”将牌子揣回怀中,他捏着那中年汉子的脸,“最近查的就是你们这帮人。可惜了,既然是火云寨的人,就不能在这儿私了了……”
中年汉子见身份暴露,先是沮丧,继而心惊,暗想你他妈的不是捕头吗?难不成一开始还想对我俩上私刑?懂不懂大昭律法啊!呼……相较之下,暴露身份反而更好,起码捡回一条小命。
甩开手中拽着的头发,袁雷起身,转向许娘道:“我去找几名衙役来,把他们押回去慢慢审。”说完离开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果然叫来了四名衙役。
一群官差迅速地收拾了现场,将地上两人连拖带拽地押走了。袁雷走在最后,先向含月抱拳道了声谢,接着转向许娘,安抚道:“今晚受惊了,早些歇息吧。”
许娘垂首,感激非常,然而千言万语在心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嗫嚅道:“你呢……?”
“最近正好再查火云寨的案子。将那两人押回衙门,我得先审讯一番。若审出了什么和你有关的事,明早便来知会你。”依依不舍地看她一眼,转过身,追入押送队伍,走远了。
官差走掉后,三人折腾了大半夜,也都感到疲惫,回到屋里,不多会儿便睡了。
竖日醒来,许娘想着袁雷可能会来,心里无端多出一份期盼,一丝忐忑。
然而,从开店时起,她便等着,等到早饭卖光,等到大街上人来人往,直等到日近晌午,也没见到袁雷出现,反而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姓许的,你这个不知廉耻的狐狸精——!”
尖叫声穿门而入,声音中怒气彰然,惊得满堂茶客皆是一抖,纷纷回头朝门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