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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许娘虽没叮嘱,含月和阿宣却主动起了个大早,出到茶铺上帮忙。许娘念他俩初来乍到,又年幼,便找了些轻松活碌安排。
含月模样乖巧,手脚灵活,被派到茶铺上冲茶倒水;而阿宣需静养,便给了他一盆生花生,让他坐在门口屋檐下,边晒太阳边剥壳。
私下,虽然袁雷将情报透露给了许娘,但明面上,衙门三令五申,要求官差们不准走漏了“夜鸢大驾光顾忠河县”的风声,免得引起民众无谓的好奇心。然而许娘发现,今天一早,前来她店里吃茶的顾客们所谈论的,可巧都是此事。
姑且打听了一下,消息都是从哪儿得来的,原来竟是从受害者自家人嘴里传出来的!
在冯府,上至冯老爷本人,下至扫院子的杂役,都把偷字画这件案子看做过节过庆典般新鲜。虽被袁雷等人叮嘱了好几遍,最好不要走漏风声,但冯府的当事人们还是按捺不住激动雀跃的心情,逢人便透露个只言片语,故作神秘地调动听众胃口。一传十,十传百,忠河县民们将听到的碎片情报凑到一处,从中成功地解读出冯家人透露的讯息:快来看啊!快来瞧啊!我家有副风雅又上档次的字画,连夜鸢也不惜千山万水,特意从兴京赶来偷啦!
夜鸢这种游走于上层社会和江湖之间的传说人物,即将造访自家小县城。知道此消息,茶客们自然免不了要搬出自己独家珍藏的小道消息,刷一波讨论。有说夜鸢乃是某位武林高手的入室弟子,是以功夫出神入化;也有说他是真实身份其实某位书画大师,所以才对艺术珍宝如此执着;更有人说夜鸢其实是某亲王府世子,朝廷手下留情,所以故意网开一面,迟迟不将他捉拿归案。
姑且不论茶客们的情报里有几分真假,含月认为,多了解一些对手的情报、为晚上交手增加一点把握也是好的。于是添茶递水的空档,她都会凑进人堆里,笑盈盈地打听一两个关于夜鸢的细节问题:使的何种武器,什么样的功夫路数,对付官差时、出手是重是轻?
茶铺里的闲人们常客们,一见这位新来的伙计不仅长得美若天仙,还这般亲切可人,被她问到,都绞尽脑汁把自己所知的情报倾囊而出。于是含月忙活一天,听来了不少有趣的情报,对夜鸢之前犯案的经历也有了大致了解。
当晚入夜之后,待阿宣熟睡,含月照旧蹑手蹑脚出了房间。站在院里,望见许娘也已熄灯,保险起见,她又俯在窗边覆耳静听,确认许娘呼吸均匀、沉沉入睡,这才飞身翻出了小院。
出到大街上,本以为是戒备森严,没想到却是人声嘈杂,火光点点。好事群众们举着灯笼,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步向冯府准备一睹江湖第一雅盗的风采。
这下倒好,都不用躲躲藏藏地接近目标地点了。含月混在人群之中,行至冯府旁边街区时,突地眼角余光扫到房顶上有黑影掠过。抬眼,凝神望去,只见一黑衣人在她面前的两堵高墙之间飞跃,右手里所拿的,正是昨晚矮个子老头手中的黄色锦盒。
“抓住他!给我抓住他!”
袁雷的吼声划破夜空,越过冯府高墙,响彻周边街头巷尾。墙边执勤的官差和围观的民众立即反应过来,视线整齐划一地投向那个在月光下起落的黑色身影。
含月赶紧脱离人群,调转路线急奔而出。
她追在夜鸢身后,七转八绕,掠过城墙,追进了城外的树林之中。待追得离夜鸢只有十余丈距离时,含月随脚一勾,踢起一颗小石子来攥在手中,接着凝聚内力于指尖,“噗”一声闷响,石子应声飞出,直冲夜鸢后脑勺袭去。
“啪!”仿佛后脑勺长了眼,夜鸢反手脑后,一把抓住石子,停下脚步,缓缓转过了身来。
眼前享誉江湖的大盗,果然似坊间传说中那般优雅动人,身材纤瘦高挑,骨架匀称,面上部覆一朱红薄纱,下部戴黑色面罩,树荫下月光中一站,姿态清朗,却又媚骨生韵,一时难辨雌雄。
“哟,轻功不错嘛。小丫头,追我一路,所谓何事啊?”夜鸢声音低沉却柔媚,仿佛青年男子掐住嗓子说话,又仿佛风雅女子烫坏了喉咙,再细细一看,原来脖上戴了一金镶玉的颈环,像是故意变声所用。
初生牛犊不怕虎。从未同长和派以外的任何江湖高手对过招的含月,完全不知何谓实战前对峙的紧张感。毫不顾虑夜鸢实力,加之对方故意收敛气息、感受不到杀意,因此对方一搭话,她便大喇喇地伸手答道:“把你手里的锦盒还来。”
“原来是来追这个的。”夜鸢右手拿起锦盒,凭空晃了晃。“想要我把这个还给你?”
含月老老实实点头。
夜鸢被她憨直的反应逗得一怔,随之纵声大笑,“可以!你若抢到,我便奉还。”言毕将锦盒揣进怀里,袖内滑出一枚销魂镖。长半尺,银镖身,正红镖柄,镖顶森森泛寒光。攥于手中,闪身向含月袭来。
夜鸢不知含月功底,但见她追于身后,完全感觉不到气息,已是轻功不凡。且自己先奔出来,这么两三里路的距离,被对方追上了不说,在中途还能弹射飞石,功夫显然不容小觑。心里存了几分敬畏之意,出手自然也有所忌惮。
大盗使镖,少女徒手,彼此拆过五招之后,尚未分出高下。然夜鸢发现,自己的镖不仅触碰不到眼前少女的衣角,反而有两次,少女的手都已经碰到衣襟,只差毫厘便能夺走锦盒。
究竟打哪门哪派出来的小丫头,身法这么玄乎?单论轻功,或许还在自己之上!
夜鸢心下一凛,嘴上却漫不经心地调侃道:“看来这忠河县是找不出能人高手了,居然委托个小丫头来捉我。”
“没人委托,我是自己追过来的。”
夜鸢眉间一蹙:原来是想来截胡的!先前听这丫头说了个“还”字,还以为是官府或失主府上请的帮手,没想到是个找上门来挑事的独行侠。对方轻功高明,缠斗下去,纯属浪费时间,若官差趁机追了上来,情况只会陷入胶着。
夜鸢顿时没了和含月继续交手的兴趣,大笑一声“不如你再来追我试试”,抽身便要逃走。刚飞身上树,右侧小腿肚一紧,又被硬生生拽回了地上。夜鸢一个踉跄,勉强稳住身子站定,忙反手拿镖去割缠住腿的物事。手刚伸出,但觉小腿微松,一道黄色长影迅速撤开,退回到含月手中——竟是一根平平无奇的鹅黄色衣带!
“把锦盒还来!”含月又一次伸手催促。
啧!夜鸢咂了咂嘴,喝问:“是你家东西吗?”
“……不是。”
“又不是你家的东西,干嘛和我在这儿纠缠不清!”
含月语塞,梗着脖子道:“总之,还来!”
夜鸢心底陡生不耐:看来,不教这丫头吃点苦头,她是不会罢休的了。
一念起,手上于是动了真格。夜鸢全力以赴,专挑对手要害攻去,招式也变得阴狠凌厉起来。
含月本是使剑的,奈何手边没有武器,只得以衣带为剑,舞动抵御。夜幕中,鹅黄衣带好似一条沐浴月光的金蛇,恣意狂舞,含月素手挥出之处,似有流光溢彩之辉。加上她姿态翩跹,身段轻曼,看得夜鸢心下暗暗喝彩,只恨两人是在过招,不然此情此景,应斜旁侧坐,悠然欣赏才妙。
又拆了十招,含月内力浅薄,渐渐招架得有点吃力了。先前全力奔跑追赶已耗掉她大半气力,起初夜鸢过个几招还能轻松应对,但是对方内力远胜于她,加之攻势越来越凌厉,自己是越战越衰,对手则越战越勇。
夜鸢身经百战,只消交手一看,就发现了含月已是双颊飞红,呼吸紊乱,身法也不似初期那般行云流水了。心下立马有所猜测,随即卖了两个假破绽,含月也只守不攻,恰好应证了夜鸢的猜测。
心里有谱,手上出招更狠,嘴里也使出攻心术,夜鸢调笑道:“动作怎么慢下来了?哎,喘这么厉害,该不是内力不济?”声音由阴柔突地转为低沉,用威压之态喝道:“天色已晚,小姑娘赶紧回家睡觉。若现在停手,我放你全身而退。”
含月此时已感受到对方杀气,也隐隐察觉到自己必败的结局,然而忆及阿宣遍体鳞伤,仍不甘心收招,硬着头皮道:“把锦盒给我!”
夜鸢无心恋战,转回绵柔的假声,冷哼道:“呵,看不出来,脾气还挺倔。”语毕,俯身绕过灵动的衣带,将销魂镖斜上甩出,对准含月眉心射去。
就是现在!含月并不回舞衣带去卷销魂镖,反趁夜鸢抬臂甩镖的间隙,催动衣带向夜鸢胸前舞去,猛地卷住锦盒,往自己方向抽回。
“喂!不要命啦!?”察觉胸前一空,夜鸢认栽之余,对含月冒死一搏的行为颇感诧异。
含月紧紧拽着衣带、大气也不敢喘:另一头系有锦盒,绝不能松手!万岁!赏银到手了!
狂喜和恐惧的情绪席卷而来,心脏似击鼓般跃动,仿佛一瞬就将破喉而出。这时,一缕凌厉之风迎面袭来,转眼已到咫尺之间。
完蛋了!要破相!
不,被刺中眉心,会死的吧!?
含月本能地向后仰去,仓皇之中,目之所见的全部影像都被放慢。一道银色寒影扑向她的眉心,如风如刃,朝斜上方掠过,霎时间,缕缕细碎的青丝飘散,洋洋洒洒滑落眼前,缓缓坠地。
诶?
没被刺中!?
含月后撤左腿,站定身子,一面收起衣带和锦盒,一面错愕地望向夜鸢。原来,销魂镖的镖柄之上竟系着一根银丝线,夜鸢在她眉心前毫厘之距前收了力,改刺为削,只削去了她几缕额发。
抽回销魂镖,夜鸢叹道:“这么漂亮的脸蛋儿,你舍得划破,我却舍不得下手。”
含月摸了摸双眉之间,完好无损,惊恐地挤出一抹憨笑,“多、多谢。”
道谢?没听错吧,这丫头居然对差点取她性命的人道谢!?
“哈哈哈哈哈,真乖,是个实诚丫头。”夜鸢话音刚落,就听对面树从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步履并不轻盈,夹带着沉重的喘息声,渐行渐近,料想应该是官差终于追过来。
“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夜鸢将销魂镖揣回袖内,飞身踏上就近的一根树枝,身型一闪,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树冠之间,只留下沙哑而娇媚的声音,“丫头,好生帮我保管字画,等我回来找你拿。”
见对手终于撤退,含月心下大喜,连忙打开锦盒查看。掀开盖子,里面完好地放着一副碧玉轴头、暗黄绢做底的挂卷,展开一看,上书“道法自然”四个大字,苍劲古朴,即便不懂书法,含月似乎也从中读出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息。
这时袁雷赶到。他踢开杂草,踏入一片空地之上,望见不远处,月光透过树缝稀疏地洒下,落在空地中央一位站姿婀娜的纤纤少女身上,而少女双手所拿,正是他昨夜陪冯员外绞尽脑汁,藏至冯府私密暗格、却仍旧被夜鸢偷走了的字画。
“含月……姑娘?”
“袁捕头,你来得正好……”含月赶忙卷好字画,刚要递出。对面的袁雷却突然暗了脸色,抽出朴刀,厉声向她喝道:“果然,你就是夜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