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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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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北京城,阳光相当泼辣,时至正午,没有一点风。

    皇极门广场上的金砖滚烫的可以蒸熟鸡蛋,就连金水河里的锦鲤都不敢太接近水面,像是怕烫着嘴。

    然而会极门前的平台上此时却人声鼎沸,哭声震天。

    身为礼科都给事中的韩缉和江西道御史陆树声正跪在人群前方,抬头挺胸手捧一份明黄奏本。

    神情肃穆,也不说话,眼瞳里却激荡着杀人的凶光。

    二人身后的言官则一个个如丧考妣,嚎啕大哭,嘴里高呼着:

    “请诛奸宦,重振朝纲”

    “冯保惑乱圣听,罪该万死”

    这一幕的由来要从上午的会揖说起。

    按照惯例,每月初一和十五,六科廊官和御史们都要去内阁开个互通声气的例会。会揖相当于后世的座谈会。

    讲道理六科廊官和御史们是不需要甚至不能和内阁互通声气的。

    当年朱元璋为了加强皇权以“胡惟庸案”为契机废除了有1600多年历史的丞相制度。

    朱元璋是个多疑的人,他废除丞相,分相权于六部后,又担心六部权利过大,威胁皇权。于是又设置六科廊官也就是六科给事中监督牵制六部。

    六科即与礼,吏,户,兵,刑,兵六部对应的官署科室。每科设置都给事中一人,给事中若干名。

    大明以礼治国,礼部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所以管理礼科给事中的都给事中是为六科之首。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营建皇城后,把六科廊坊设置在会极门对面的归极门内。和内阁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内阁作为秘书机构负责向皇帝提供处理六部政务的意见,六科作为监察机构负责帮皇帝监察六部官员。

    名义上都直接向皇帝负责,也就不存在主次之分,二者为了避嫌甚至都不能互通声气。

    随着老朱家的皇帝一代比一代奇葩,皇权渐渐向阁权让步。

    六科廊和监察天下百官的御史也就顺其自然的渐渐以内阁为中心。

    形成了每月初一,十五去文渊阁向内阁做工作报告的例会成例。

    今天上午韩缉,陆树声等一众给事中刚到文渊阁的朝房也就是会议室。

    高拱就拉着脸领着张居正,高仪跨进了门。

    甫一坐定高拱突然把拿在手中的奏折向茶几上一摔,沉声说道:

    “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次会揖,

    各位把近来监探的百官失渎,

    不法之处都掏出来谈一谈,议一议。

    该报备的报备,该弹劾的弹劾”

    众人看高拱说话时阴沉骇人,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出声。

    坐在高拱两旁的张居正和高仪只端着茶盏,用茶盖刮着茶汤也不言语。

    韩缉一看众人默不出声,气氛有些尴尬慌拿眼示意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兵科给事中郝元彪。

    郝元彪收到信号,眼珠子转了两圈,清了清嗓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高拱和张居正他们做了个揖。

    只见他从袖袋里抽出一份阺报举在手中,慢慢走到堂中,环顾道:

    “阁老,诸位同僚,

    在下手中的邸报想必大家都有传阅,

    四月大同府驻军哗变,

    大同参将麻贵率军围攻大同府知府刘竞成”

    众人一听一时疑惑不解,这份邸报他们都看过,军府之争各地时有发生。

    这种事情往往由当地巡抚查办,再报于内阁,朝廷上下也只当常态。今日不知郝元彪拿这说事是什么原由?

    正呷了茶的张居正听罢,心里一惊,一下把茶水咽入喉。兵部的事情一直由他分管,这件事情他记得清楚。

    四月大同参将因为府里调拨的军粮,以次充好,几近糜烂,更有鼠屎泥沙混于其中。

    麻贵一怒之下带兵围了知府衙门,一场混战下来,双方各有死伤,更有平民百姓被殃及池鱼。

    事发后巡抚方逢时带兵弹压,经查:

    刘竞成在此事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平时府军会揖通气,刘竞成对麻贵颐指气使,多方刁难。

    时逢山西大旱,刘竞成以干旱为由,长期克扣军粮。

    又逢驻军监军蓄意挑拨,麻贵一怒之下就带兵和府衙火拼了起来。

    方逢时勘察后发现刘竞成种种贪墨劣迹,一怒之下将二人并监军统统捉拿下狱。

    张居正月初得到奏报因为当时隆庆皇帝殡天,诸事繁杂,也没当回事。

    这个时候突然提出来,怕是来者不善,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郝元彪厉声道:

    “陕西大旱,救灾犹有未逮。

    刘知府能凑给军粮,已是心系边军,委屈尽义了。

    怎料大同卫监军太监贪婪成性,胆大妄为,

    竟然利用府军不合,趁机倒卖军粮,

    再从奸商处购得烂次杂粮企图瞒天过海,浑水摸鱼…”

    郝元彪还在侃侃而谈,张居正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按照惯例,方逢时的处置并无不当。

    可坏就坏在刘竞成是高拱的门人,和韩缉,郝元彪等是一年的进士。

    而他方逢时虽不是张居正的门人却一直惟张居正马首是瞻,是名副其实的张党。

    屋里众人听了郝元彪的话后都是义愤填膺。

    韩缉偷偷看了高拱一眼,起身便道:

    “方逢时不辩是非,不请示内阁,擅自捉拿地方大员,简直目无法纪”

    陆树声也抢声道:

    “山西大旱,

    急需朝廷赈济,

    他方逢时这个时候抓人,是想干什么?”

    众人一听,都抽了一口凉气,陆御史这话说的就诛心了。言外之意是方逢时要破坏九边重镇的稳定!

    辽东巡按御史邹应龙是张居正点的进士,前几天刚回都察院述职,这会也参加了这次会揖。

    张居正身为次辅,兵部的事一直由他负责,那次哗变也归他处置。

    他一看苗头不对,趁着品茗低头的间隙,给邹应龙使了个眼色。

    邹应龙情知,风头对自己的座主不利,慌忙起身打断郝元彪,和稀泥道:

    “大同远离京城,

    地方上的事情,

    真假难辨,迷雾重重,

    况且路途遥远,请示不便,

    大同又是九边重镇,

    碰到驻军哗变这等紧急事件,

    方巡抚当务之急捉拿此三人,务求真相,实无不可。”

    韩缉哼了一声,看着邹应龙,咄咄逼人道:

    “什么当务之急?

    府军之争地方上常有之事,

    意气相左,稍有摩擦就要围杀一府堂官,

    他方巡抚不仅不严惩罪魁祸首,反而目无内阁,擅抓地方主官,

    这不是怙权失察是什么?”

    韩缉话一落音,高拱就把茶盏往茶几上一摜,皱眉说道:

    “好一个方逢时,这么大的举措,竟然事先不通知内阁就擅自决定!

    还有这个大同监军,

    一个阴人,

    贪财也就罢了,

    竟然心术不正,挑拨府军不合,

    实在该死”

    张居正心里明白,高拱这是向自己和冯保开炮了。

    可他又不能息事宁人,附和高拱。

    今天他不保方逢时,一旦凉了人心,自己就算得势,也必有多方掣肘!

    当即出声:

    “这件事,愚职监管不力,这就着人去山西调查”

    “哼!

    调查?人都抓了还调查什么?

    我只问你,这内阁今日是不是已经形同虚设?

    打狗还要看主人,

    当年他和王崇古力主开边市,老夫待他方逢时不薄啊,

    现在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内阁首辅吗?”

    高拱这番话说的高仪都听不下去了,按照他话里的意思,这内阁就是他高拱的内阁!

    高仪在一旁听的眉头直皱,可他年事已高不想参合进他和张居正的争执,只是低头喝着茶。

    “首辅言重了,方逢时并不知道刘知府是您的门人啊”张居正解释道。

    “哦?那我问你,

    皇上昨天下中旨的事情究竟出自谁的手笔?

    你知不知道?”

    “这个…

    我视察陵寝昨天入夜方才回府,哪里知道?”

    屋里众人虽然知道他们二人早已心生龃龉,可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二人争吵。

    他们看两位大佬出言相争,哪里敢插话一个个都回到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

    高拱听罢,叹了一口气,看着张居正说着:

    “太岳啊,老夫并不是有意在这种场合让你难堪,

    只是先有地方官吏目无内阁,

    后有皇上直接绕过内阁参议,下中旨办事,

    老夫是怕这内阁万一形同虚设,

    而皇上视听闭塞,要是酿成武宗时宦官当道的祸事,

    我等就是身死族灭也难以向九泉之下的先帝交代啊!”

    张居正听高拱口风稍有缓和,便出声安慰道:

    “首辅言重了,断不至于此!”

    这些与会言官一听,也赶紧出言附和,首辅言重云云。

    面对这些人高拱就没有对张居正时的脸色了,寒着脸说道:

    “尔等不是给事中就是御史,

    身为言官,

    特别是你韩缉身为六科廊官之首,

    给事中身负为皇上行封驳监察之权的责任,

    现在阉人乱政,

    上有冯保这种古惑圣听的权奸巨擘,

    下有大同卫监军这种搬弄是非的跳梁小丑,

    你们不仅没有拍案而起犯颜直谏的勇气,

    就连维护职责的基本责任心都没有!

    我且问你们,朝政糜烂至此,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韩缉经高拱这一训斥顿时面红耳赤,又想到文福楼被徐爵侮辱的事,当真是羞愧难当!

    只看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高拱的面前,也不管满屋子的人,泣声道:

    “学生有愧恩师的提拔,有负朝廷所托!”

    “哼!

    哭有什么用,要勇于任事才不枉朝廷对你的看重!”

    “学生知错,学生定恪守职责,维护朝廷法纪。”

    众人一听一个个赶紧表态,都吵吵着恪尽职守,维护纲纪。

    一旁的陆树声本是江西吉安府人,一直有一种天赋的维护纲常法度的使命感。至于吉安府这个地方我们后面再说。

    只听他咬牙说道:

    “我等也不必耽误了,干脆现在就去弹劾冯保”

    “对,我等这就去弹劾冯保这阴人”

    屋里高拱一派的言官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怒发冲冠。简直就是一群鸡看到了一只蚂蚱,抢着上前叨食。

    高拱面色稍霁,可是仔细一看张居正的手下御史大多不动声色,便拿话撩拨道:

    “我这有一份奏折,太岳可愿与我联名上奏?”

    说着把茶几上的折子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打开奏折,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

    他发现虽然这份奏章是劝谏皇上刻苦学习,勤于政务。可实际上是对昨天封驳圣旨的解释,其中第三,四条更是直接影射冯保干政。

    看来高拱不仅要削司礼监的权,还想要冯保的命。

    现在大家愤慨激昂,自己身为文臣,打击宦官是天然的使命。

    如果自己不联名,后果怕是万夫所指,难容于士林。

    看着一屋子人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张居正也不犹豫,果断拿起桌上的羊毫小楷,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高拱看张居正没有忤逆自己,只当是自己威风不减,还能捂住这个野心勃勃的小老弟!

    高仪一看张居正签了名,也起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各位阁老,

    卑职动虽然不才,可也早就发现冯保的狼子野心,

    这几天也在收集这阉狗的种种劣迹,

    已经登案背录,这就去求见皇上,弹劾冯保”

    说完就起身出了朝房,高拱的门下一个个跟了出去,口中都振振有词要弹劾冯保。

    张居正的几个门人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一个个的都看向张居正,等得到示意也跟了出去。

    一群人从文渊阁出去浩浩荡荡的走出会极门。

    守门的校尉看这些言官一个个都跪在门前,怕是要搞事情惊扰到圣驾。

    为首的旗官刚想上前说话,就被韩缉一拳打在脸上。

    这小旗是惊怒交加,可是一想现在文官对他们武人的态度,不就就是“老上人不讲理,老天爷要下雨—由不得自己”吗。

    只好忍气吞声,派了个小校向午门外的皇城宿卫司而去,应该是禀报上峰去了。

    离会极门只有几十步之遥的弘政门的守门太监,只看到一群人哗啦啦的跪倒在地,饿而就听到对冯保和宦官的讨伐之声。

    这些小太监都是冯保的亲信,年龄却都不大,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都吓的魂飞魄散,面色苍白,一溜烟都向司礼监跑去,通知老祖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