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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楼如旧,戏台如旧,熙攘的票友如旧。
戏班子奏的曲调如旧,甚至台上的唱腔,也是如旧。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
梦月儿一身黄袍,雍容富贵,开口的调子却是曲折婉转,极尽悲哀。
“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
比起当日听到的那一折《哭像》,更令人闻之心酸。
“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
梦月儿踱步转身,一出戏,所有的哀思,都已经堆在了眉梢眼角。
这是梦月儿这段时间之后,第一次登场。
凤鸣楼不是什么大的戏楼,梦月儿出道也未久,但戏园子里还是坐满了客。
一折唱完,一个接着一个的老板报出赏格,数目却已经不是当初的十块二十块大洋。
在这个几十块大洋便够寻常人家一年口粮的年头,几十块大洋,是人们给梦月儿的最小的打赏。一百元、两百元,也都不是稀罕的数目。
连城丝毫不觉得高兴,内心却是止不住的恐慌。
即便梦月儿的神态还是那么专注,似乎仍是这一方属于他的戏台,他仍是那个靠着不算多的打赏渐渐站稳脚跟的新秀,可连城却知道,一切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这一次,连城也没有再打赏。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梦月儿谢了赏,看着梦月儿下了台,看着一个背后插满旗子的刀马旦走了出来。
一处武戏热闹到了极点,急促的鼓点似乎在催着人的心跳,台上五颜六色的衣服行头交错,连城看来,也成了模糊的纷乱。
璟存摇了摇折扇:“我到外面去透透气。”
连城看了看后台的入口,片刻犹豫,却终于呆呆地摇头:“不用了。”
璟存看着连城恍然若失的样子,道:“以后他还在这里,还像以前一样。”
“还像以前一样……”连城单调地重复,涩然微笑:“已经不可能了。”
璟存眼中带着不忍,轻轻叹了口气:“你答应我的话可以不用做到了,你去吧。”
连城茫然抬起头来,看着站起身的璟存,张开了口,却是欲言又止。
璟存俯首低声道:“连城,你想要什么?”
连城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终于是轻轻一笑:“什么……都不要了。”
离整场戏散场还早,司机老陈就看见少爷和少奶奶一起走了出来。
更奇怪的是,来的路上两个人打打闹闹,低声耳语,唧唧哝哝,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回去的时候两个人却都神色肃然,连少爷手中的那把折扇,也不打开了。
这样的气氛,老陈比后面的两个人更尴尬,又实在想不通进了戏园子不到一个钟点,少爷少奶奶怎么都变了个人。
璟存看了看连城,伸手打开车窗,对老陈道:“往城外走走。”
连城侧首看向窗外,肩头却忽然搭上了一只手,将她的身子轻轻搂的倾斜。
连城倚在璟存身上,任由温暖的夜风吹在脸上。
车子不徐不疾地在马路上驶过,夜色中的灯火便如同活动了一般,一点一点从车窗外流过。
连城的神色渐渐变得平淡安详,眉目间也带上了一抹倦色,轻轻将头靠在了璟存肩头。
璟存没有看到连城的表情,却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微微一笑,将搭在连城肩头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车子轻轻地颠簸着,背后温暖的依靠,和拂面温暖的风,让连城的双眼渐渐惺忪。
车子又走了一会儿,连城忽然抬手指着窗外远处:“你看那里的灯一大片,多亮,是新盖的舞厅吗?”
话音刚落,老陈忽然是一个急刹车。
连城一惊,倦意全消。
回过头去看着璟存,两人眼中都有着同样的神色。
老陈惊魂略定,这才叫了起来:“失火了,那里失火!”
“咱们去看看!”连城道。
老陈只想快快躲事,便满心期待地回头看了看璟存,然后又满脸失望地开车走了。
璟存只说了一个字,“去。”
失火的地方略偏,已经是在郊区。
警察局有消防分队,但救护能力十分有限,警员数量也很是有限,根本不足以对付火灾。而因为居民区的房舍多数都是一排排相连,一家失火,往往成排都要遭受池鱼之殃。所以民众们往往自发组织了火灾救援会或者救火会。
每一家都有一名或者两名群众属于救火会的成员,一旦有谁发现火灾,立刻便会感到最近的钟楼敲响救火的钟声,附近的救火会成员便会纷纷赶到救援。
除了租界和一些富贵之家,居民居住的地方还没有自来水这样方便的东西。
救火全靠人们使用井水,所以人力就显得特别重要。
令璟存跟连城惊讶的是,这么大的火,却一直没有听见鸣钟的声音。
“是不是火刚开始烧起来的时候,已经响过钟了?”连城问道。
“不会的少奶奶,这种火灾,会一直鸣钟的,一面召集救火会的成员,一面通知不相干的赶快撤离,行人绕道。”老陈道。
话音刚落,远远地钟声传了过来。
“怎么会隔了这么久!”连城道。
司机老陈朝着那个方向看了片刻,忽然道:“是了,那是郊区的一排仓库。”
“仓库?”连城惊道:“什么样的仓库?”
“这一带我不经常来,只知道仓库也是后来改建的。”
“是商行的仓库。”璟存蹙眉看了片刻,忽然说道。
“商行?”连城警惕道。
“嗯,这一带的房舍,如今都是商行的仓库。”
连城跟璟存到达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周围的房舍,因为民居相隔较远,所以附近的救火会赶来,已经迟了。
好在仓库门口就有井,人们奋力救火,打水的打水,担水的担水,灭火的灭火,最先起火的几间房舍已经舍弃不管,只是奋力将火势阻断,不再蔓延,这也是救火常用的方法。
眼看着火势灭了下去,连城方才答应回去,却看见几辆车停在远处,车门一打开,几个人飞也似地奔了过来,口中惊呼,听口音,却原来是洋人的商行仓库。
几个洋人各自跑到自己的仓库前面,自己的仓库没有失火的惊喜欢呼,两个主要的受害者情绪几乎已经失控,一个歇斯底里地嚎叫着要扑上去,一个则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璟存又拉了拉连城,带着她离开了现场。
“一个是法国人,两个是英国人,还有几个是什么人?”连城问道。
“还有比利时国的,跟德国的。”璟存道。
“他们开着那样好的汽车,应该都住在租界,算是很有钱的生意人,却为什么要把仓库安在这里?”连城问道。
“这里的场地更大,能放更多东西,房租也更加便宜。”璟存道。
“这些人还在乎房租吗?”连城奇道。
老陈和璟存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老陈道:“少奶奶是千金大小姐,不懂得这些,也难怪。可俗话说得好,无商不奸。哪有商人不算计的。”
“你看那两个人,一共便占了七八间大仓库,这么多洋货,要是在城里,不管建房还是租房,都是不小的开支。”
“这么多洋货,城里当真用的下去吗?洋货横行,难怪国货总是不能发展了。”
璟存笑道:“我的大小姐,你看看光是你们督军府,就用了多少洋货。吃穿用度,那样不是进口。”
“我用的东西就不是啊。”连城道。
璟存伸足碰了碰连城的脚:“你脚上的高跟鞋,是不是法国货。”
连城不服气道:“我身上穿的可都是中式的裙子,旗袍,洋服只有那几套。”
璟存道:“是吗?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这个披肩,就是用进口的织布机跟棉纱织出来的?只不过是在国内生产了,所以没有外国的牌子。甚至你的那些旗袍,那些丝绸,也都不是真正的国货。”
连城伸手捻了捻披肩的布料,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怎么了?”璟存问道,“心里不自在了?”
“以前看报纸,天津上海的人们游行,抵制洋货,我只觉得不是身边的事情。可是没有想到,郾城也已经被洋货侵袭成了这个样子。城中有钱的家庭,莫不以家中装修成西洋风格为风尚,太太小姐们若是不穿那些进口的衣服,都不好意思出门似的。连我自己……”连城叹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那些洋人的东西,不爱喝洋酒咖啡,也不爱穿戴洋服,可是没有想到,我自己的东西,也脱不开洋货的影子。”
“这些问题由来已久,并不是一朝一夕。中国那么多年的封建统治,洋人忽然带着工业化的东西闯了进来,对我们必然是一个冲击。”璟存道:“民族工业想要振兴,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前几年,西方国家因为忙于战争,对我们的经济侵蚀放松了许多,而民国的建立,也让民族工业有了发展的背景。中国的民族工业才发展了起来。尤其是纺织业、面粉业、卷烟业这些轻工业,发展的很是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