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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心里有疙瘩, 听说要禀了赵氏请郎中,虚弱地制止道:“我喝了生水, 歇一会儿就好啦。”
卢氏道:“那怎么行?”她的心里,刚白日见鬼,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驱了邪, 再多看看郎中,也是应该的。小青一个劲儿地点头:“就是!就是!”
程素素道:“大哥过来了,有事跟爹娘说呢。”
卢氏打门缝里往外一瞧,庭院里干干净净。待要去上房,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接着, 房门打开, 程犀走了出来。过不数息, 上房里隐约赵氏呜咽的声音。
她又将头缩了回来。发愁地道:“好像是不大方便, 这可怎么办?”
程素素也隐约听着了声音, 裹着小被子, 含糊地道:“就再等等呗。”
卢氏道:“姐儿懂事儿是好事, 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我先去厨下给姐儿要碗粥去!青儿, 你侍候好姐儿。”
小青清清脆脆答应了一声:“哎。”给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
卢氏匆匆去往厨下, 不多会儿,提着只竹篮回来, 揭开盖子,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来,笑道:“大郎已经吩咐厨下做了粥了。”
程素素正闹别扭, 看这粥也不太顺眼了起来,只是觉得胃凉,勉强吃了几口。
几口热粥下肚,程素素胃里暖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推推碗,对卢氏道:“还有么?给小青姐吃罢。”说完,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哎,等等。”
卢氏道:“姐儿还想吃来?不凉不烫,正好的。”说着就要喂她。
程素素摇摇头:“这碗我吃过啦,给小青姐换碗新的吧。”
卢氏与小青都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好的鸡茸粥,哪用再做?就吃姐儿剩下的,正好。”
程素素心里堵得厉害,胡乱点点头。
细细想来,赵氏所为,也不是没有理由。世情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赵氏是母亲,所以有权裁决子女的未来。小青是女仆,便自觉吃剩饭也不算什么。而自己,以前也没有这么鲜明地认为让小青吃剩饭并不那么理直气壮的。
七年不识愁滋味,是时候筹划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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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小青无声地吃完粥,收拾了碗筷预备送回厨下。甫一开门,便见到程犀站在门外,后面是小厮阿彪。小青先退一步,给程犀让路,叫一声:“大郎。”又管阿彪叫了一声“哥。”他俩的母亲是堂姐妹。
程犀一手举着三只粘在长竹签子上的糖画,有蝴蝶也有蜻蜓,另有一只桃子模样的,皆诩诩如生。顺手将桃子模样的递给小青,对阿彪使个眼色,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篮子,替她送还。
进了门,程犀寻了只小瓶子,将糖画插瓶子里,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幺妹,糖画来了。”
程素素翻了个身儿,背地着他。程犀轻拍了她一下,程素素依旧不动。程犀眉头微皱:“三娘,她依旧不舒服么?”
卢氏忙将程素素回来如何不舒服,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说了一通:“大郎,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我没敢禀。现下得给姐儿请个郎中来。”
程犀对卢氏使了个眼色,卢氏点点头。等程素素回过味儿来,觉得自己不该再使脾气时,两人已经离开了。程素素不禁哑然,忽然生出一股“这家没法儿呆了”的沮丧之感。
屋外,程犀却尽职尽责地吩咐卢氏:“幺妹安好便罢,要是惊悸不安,妈妈就告诉她,是朱大娘子欠了别人的债,这债,要朱大娘子还,与旁人没有干系的。”
“债?”
程犀从容颔首:“命债。这个,就不用跟她说了,妈妈随便编个物件儿。”
卢氏深吸一口气,亦觉有理:“不错不错,是这个理儿。”
阿彪恰好回来,程犀吩咐他去请郎中,陪着郎中看诊,又命人抓药,煎药。其后,赵氏、程玄,另两个哥哥也都来看她,弄得程素素又尴尬了起来。
此后,家中的气氛一直尴尬了数日。赵氏却翻箱倒柜,拣了好些好料子,又拿出几块金子,要给程素素裁新衣,打镯子。弄得程素素一惊一乍,颇为不安,生怕被她卖给了朱家。
卢氏见状,以为她害怕,便将程犀的话,一一说与程素素听。程素素疑心更重,然而再问,卢氏也答不出来。
数日之后,家里的氛围又忽地好了起来。也不见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又过半月,一个深夜,程素素才睡下,便听着有人拍正房的门。外床卢氏披衣起来,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程素素也悄悄下床。只见正房多喜出来开门,与拍门的婆子说了几句话,便进房去禀报。
不多时,婆子被唤了进去。卢氏悄悄走出去,与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话。
多喜轻声道:“朱大秀才的儿子落水死了,朱大娘子要给儿子配阴婚。他家许出三百贯钱来!要挑合适的女孩儿,还要合八字。城里都知道咱家五行观灵验,咱家官人是半个神仙,有穷疯了想得这一注钱的人家,敲门来求官人帮忙,许了事成后给官人五十贯钱。”
两人叽叽喳喳,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缀在卢氏后面,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程素素第一个念头便是: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朱大娘子这么还债?他不是这么手辣的人呀!
接着,她用七秒的时间作了一个决定:她要授箓,做女冠!活着要担心不小心被配错人,连死了都不能幸免!不如出家!
说了四个字,忽然想了什么:“程公?哪个程公?前天邸报上的那个?”想摸邸报,多喜办事利落,已经捧着邸报走远了。
李巽慎重地点头:“然。”
程珪脸上一片空白。
道一与程玄是道士,没有关注邸报的习惯,程家原也无此习惯,这风气是程犀考上秀才之后,程素素养成的。至今,也是程犀、程素素两个比较关注邸报,程珪对邸报都不如他两个重视。道一心中也是茫然的,唯一知道的是,既然李巽亲自来了,当不是坏事。
果然,李巽续道:“程公是我家恩人呐!”
道一直接扭过头去,以眼神示意程珪:你说!
程珪一脸苦哈哈的,心说:我哪知道啊?只知道他老人家叫程节,朝廷给他平反了!知道他在本地做过官儿,籍贯是京城,被已经致仕古老太师给按下去的。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邸报上没写!至少,没有写他的家人都有哪一些,只写当年蒙冤,如今平反,要找回他的后代亲属而已。
李巽知道得,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他祖父李六亲□□代的:“程公是咱家大恩人,就是他将你伯父判归咱家的,咱家富贵,一半是你伯父给的,一半是程公给的。”
这……这个人情就太大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各自知道的,都讲了出来,可也凑不出全貌来。李巽情知,他伯父提出为程节平反的时候,是没指望程家有后人,不过是趁着古老太师完蛋,了却一桩心愿。岂料广阳子常在宫中行走,一知道了消息,便将紫阳真人抬了出来,告诉圣上,紫阳真人的小弟子,扔在五行观里悄悄养着的那位,就是程节的幼子。
更让李巽目瞪口呆的是,他自祖籍返京,将事务一一禀报,提到了五行观姓程的。当时,李丞相没有说什么,本次新科进士一放榜,一看籍贯,程犀是老乡,才十八岁,叫来一瞧,与李巽还打过照面儿。李丞相问明在家乡没有婚约,招做了女婿!
顿时成了李巽的妹婿。
程犀言明当回家禀告父母,再作定夺,从李六开始,没一个觉得被冒犯的。待知道程犀是程节的孙子,李六老夫妇俩,更是看他比亲孙子还亲!
一时之间,在座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道一回神快,心道:怨不得相府将侄子又派了来。此系师父家事,还是……
道一目视程珪,程珪上头有个能干的哥哥顶着,反应比程犀就慢了半拍。经道一提示,记得自己的责任:“世兄客气了,只是,我等并不知道此事。果真没有认错人?爹?”
不是他推搪,他祖父的事情,不问他爹,问谁?他爹可是一直讲,是孤儿,是师祖紫阳真人顺手拣来养的。况且,程节老先生名声再好,祖父,也不是能够急匆匆就认下的。几十年过去了,万一认错,岂不尴尬?
程玄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
道一的想法,与程珪一样,缓缓地问道:“可能确认?”
李巽道:“紫阳真人虽患了失语症,论据倒还是有的。当年程公四子,年长者发配的路上病累而死,年幼的,报了个夭折,不想是紫阳真人千里迢迢去寻,花钱从押解官兵手上买了来当了徒弟,文契皆在的。”又赞紫阳真人,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件事劳心劳力。
程玄呆若木鸡。
道一冷静了一下,道:“不知大郎现今如何了?”
李巽笑道:“正与伯父一同往这里来哩。”
程珪忍不住发了一个单音节:“啊?”
李巽对上一拱手:“今上圣明,以为这是一件奇事,准了伯父的请,派伯父返乡行祭。令兄新科进士,照例是有返乡报喜、探亲、完婚等等的假期的,自然一同回来。圣上还要召见府上,命一同上京呢,宣旨的天使,怕已在路上了。我是被伯父以回来先行准备为名,派来通报消息的。”
道一问道:“方才郎君说……大郎被丞相看中,要结亲?”
程珪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巽笑道:“正是,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老神仙”很自然地将手往后一指,程珪与道一都心领神会——到后面,跟娘子说去。
程珪起身:“我去将这好消息告诉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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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房里,正哭作一团。
都在听卢氏讲古。
原来,多喜将邸报带到后面给程素素。赵氏催着程素素念邸报,程素素打开一看,先看到一个“程”字,细一看:“不是大哥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程节的,平反昭雪了,算一算,好有几十年了……”
“啪”一声脆响,卢氏端着的笸箩落到了地上。程素素与赵氏看过去,只见她眼睛里流出泪来。赵氏吓了一跳:“三娘,你怎么了?”
卢氏一抹脸,问道:“姐儿,是谁?程节?”
程素素有点懵:“对、对啊,三娘你认识?不对啊,他死的时候,你还很小的吧?”
卢氏吸吸鼻子:“老天是有眼睛的。”
“三娘?”
卢氏哆哆嗦嗦地:“大娘子,那是我恩人呐!”
赵氏到了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年纪,示意她:“你坐下来,慢慢儿说,咱不急。”
卢氏坐下之后,程素素给她递了碗茶,热茶下肚,卢氏镇定了许多,开始絮絮地说:“这位大官人,原是在咱这里做过知府的,外头那个澄堤,就是他修的。他姓程,就原叫程堤的。以前那边河道九曲十八弯的,水急哩,不好通船。他废了旧河道,筑堤,开了条直的河道,咱这边日子才好过了哩。啊,那个朱家的小王八羔子,就是在那旧河道里淹死的。”
赵氏越发感兴趣了,坐直了身子,催她往下讲。
“好人哩,咱这里原先是穷的,他老人家来了之后,又是筑堤,又是修河,风调雨顺的,日子也好过了。原先穷,生下孩子养不活,都溺死了,都扔了,听天由命。女孩儿溺死的尤其多,他来了,不许再干这伤天的事儿。活命的孩子,都拿他的姓儿,当名字。姐儿原先问我叫个什么,那时候不敢说的哩,他被冤定了罪,不敢说哎。没他老人家,我活不到长大哩。”
程素素惊讶了,她在书上看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卢氏活活在在眼前,就是实例。
“再说一个,大娘子别恼,还有没爹娘的孩子,道观那里收养的,都姓了程。咱家大官人,也是这样的。”
赵氏道:“哎,那咱也收拾收拾,给他烧些纸钱。”
说到烧纸钱,卢氏又想起来了:“咱这里端午,过这几天,哪是过端午了?他老人家过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将将五月初,说是犯了事儿,不敢祭,就连过七天。将将好折了牌楼,扎船送殡。不过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敢掉,现在年轻人,都忘了缘由,以为是祖上传下来,咱这里就这般过的端午。”
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程素素十分茫然,她是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的。无论是程节,还是卢氏这些纪念他的人。
卢氏哭了一阵儿,赵氏十分感伤,以帕试泪:“好人呐!”一屋子多愁善感的女人里,程素素手足无措,周围的感动如此陌生,她一时跟不上节拍。
卢氏等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她。赵氏催卢氏接着说:“那我还要备香烛。”
卢氏积了几十年的话,一时说也说不完:“李丞相大家都知道的,当年将他判给李家,就是程公办的。好人呐!”
程素素抖抖邸报,此事确实能看出李丞相出了力了的,原来,原因在这里。
“上回李丞相家的小官人过来,才要到城隍庙里磕头,你道城隍庙里供的是谁?那个就是老大人!因犯了事儿,不好祭他,就在那道观旁边儿上,给他起个庙,找了一件旧衣裳,在庙后头起座坟。反正他护着咱过安生日子,又姓程,咋就做不得城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