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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吴所思私藏的好货, 又醇又烈又呛喉, 不是云倚风喜欢的清甜,却能恰如其分地冲淡如云愁绪。
季燕然端起粗陶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整座望星城都已经沉沉入睡。
醒着的,只有城外寺院的钟鸣、走街串巷的更夫、窸窸窣窣的虫豸,和一只趴在屋顶飞檐上的黑猫, 它拱起身子, 带着春日里的天性本能,一声比一声嗷得理直气壮。
云倚风往过丢了一颗小石子。
黑猫夹起尾巴,“嗖”一声蹿下房檐,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四周重新安静下来,酒坛已经空了, 人却还没醉。
“江湖里呢?”季燕然问, “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有很多。”云倚风看着他, “恒山派的、晓月谷的、襄水帮, 还有流江堂与百花宫, 王爷想听哪一家?”
“风雨门的。”季燕然说, “你的。”
“我?”云倚风想了想,他其实是很愿意讲的, 毕竟对方目前情绪不佳, 急需关怀安慰。但问题是搜肠刮肚大半天, 也没能从自己那落魄凄惨的童年里找出一星半点趣事, 讲出来非但不解闷, 还很像是在卖惨勒索血灵芝, 最后只好问:“王爷见过霰鸟吗?”
季燕然摇头。
“那是一种白色的大鸟,能飞得很高。在我小时候,一度以为它能长成山峦一样大,就像故事里的鲲和鹏。”
云倚风讲得颇有耐心,从霰鸟在空中盘旋时的姿势,说到尾巴尖儿上的几根黑羽,再到黎明时那回荡在天际的清亮叫声,是如何捕食,如何筑巢,如何抱窝……记忆中的白鸟被详细地描述了出来,他甚至还记得那些从空中飘落的、鸟羽的柔软触感。
季燕然听得迷迷糊糊,带着浓厚酒意,梦了整整一夜白色的鸟。
梦到它们在澄澈碧蓝的天空下,成群结队,婉转鸣叫。
再落下一片纤长的羽毛。
……
吴所思亲自下厨熬了一碗醒酒汤,里头也不知加了些什么玩意,又酸又辣又苦,两片干树皮一样的东西横在碗中,勺子一搅,刷锅水都不如。
季燕然只看一眼,就在头疼之上又加了胃疼。
吴所思赶忙鼓励:“云门主喝了都说好!”
季燕然没理这茬,用冷水草草擦了把脸,迫使自己头脑清醒:“许秋意那头怎么样了?”
“全招了。”吴所思将碗放在桌上,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方才继续道,“当年……白河的确是被提前开闸。”
许家父子原是木兰城的城门守官,后因白河改道工程,朝廷需要大量人手,便将他们征去打杂,后来还混成了小头目。水淹倪家村那一晚,就是他们亲手开的闸。按照计划,原本应该在初九未时放水,可后来这父子几人被暗中塞了一大笔钱,便私自将时间提前到了初七亥时。
季燕然问:“塞钱的人是谁?”
吴所思叹气:“不清楚,蒙面黑衣。”
许家父子长期奔走于白河沿岸,自然知道提前开闸意味着什么,也清楚下游必然还有百姓没有搬离,却又实在抵挡不了白花花的银子,人性中的贪与恶占据上风,如暗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原本就为数不多的理智吞噬一空。他们伪造了上头的文书,借职务之便,在打开水闸的同时,亦沾了满手洗不掉的血。滚滚江水倾泻而出,卷走了途中所有的生灵与房屋,而这父子几人也连夜逃走,依靠着对地形的熟悉,在密林中躲了半个月,直到确定外头已经彻底安全,方才一路随商队北上,定居望星城,从此更名改姓,摇身成为了勤恳仁慈的豪绅大善人。
屋内气氛沉默压抑,只有那碗奇形怪状的醒酒汤,还在孜孜不倦冒出热气,极力彰显着存在感。
吴所思小心提醒:“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想查明黑衣人的身份,怕是不容易。”
季燕然道:“白河提前开闸,伪造的文书只能骗过一时,骗不到第二天。”
或者更快一些,在泄洪当晚,各方官员就应该接到消息,屁滚尿流地从床上爬下来,商量该如何上报补救。
但偏偏,这整件事都被压了下来,十几年来竟瞒得密不透风。
至于是谁下的令,谁压的消息,在得到确切地证据之前,谁都说不准。
季燕然握紧拳头,手背上爆出隐隐青筋。
吴所思劝道:“先等云门主回来吧,他现在应当已经出城了。”
季燕然一愣:“这么早?”
是啊,吴所思又补一句,还带走了飞霜蛟。
其实也不是存心要带,只是那银白大马一见云门主,就兴奋地满地乱转刨坑,宛若母鸡附体,伸长脖子死命往前伸,几乎要扯塌马厩。看到云门主解开黑马的缰绳,还不高兴,仰着头暴躁长嘶,将满院子的骡子和驴都吓得战战兢兢,邻居的鸡直到现在还蹲在树上,不敢下来。
吴所思说:“所以我就同意了。”
季燕然头疼:“何时回来?”
“顺利的话,半个月吧。”吴所思道,“云门主去了月照城。”
在那里住着几户当年倪家镇的村民,或许能打探到一些事情。
飞霜蛟在马厩里被拴了这段时日,早就憋得浑身不舒坦,心里不知有多怀念西北大漠的天高地阔,此番终于被放了出来,跑出幻影尚嫌不够,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去空中腾云驾雾。
云倚风警觉:“喂,喂你慢一点!”
飞霜蛟纵身一跃,披着满身朝阳,于峭壁边缘掠出一道夺目银光。
沿途烟沙滚滚。
耳畔风声呼啸。
云门主绝望地想。
太快了。
……
月照城是一座小城。
农户们忙完一整天的活计,于日暮时分踩着小调,有说有笑结伴回家。在街上见着一位白衣公子,眉眼好看极了,便都热情地围过来打招呼,问他是谁家的亲戚。
“我只是路过此处。”云倚风道,“大叔,我能进去讨一碗水喝吗?”
“能啊,快进来。”中年男子爽朗笑道,“也别光喝水了,孩子他娘今天炖了腊排骨,留下吃顿饭吧。”
厨房里的女人们听到声音,也纷纷掀帘出来看,这一看就舍不得放走了,又是泡茶又是煮酒酿,还往碗里加了圆滚滚的荷包蛋。更有手脚麻利的,饭没吃完,客房已经收拾得妥妥当当,说这城里没有客栈,下一个村子也离得远,赶夜路辛苦,还是住一晚再走吧。
“公子成亲了吗?”
“还没。”
婶婶听得眉开眼笑,又给他盛了一碗汤:“多吃点,别家可没有这么鲜的腊味。”
云倚风问:“不是月照城的特产吗?”
“不是。”婶婶道,“我们是外乡搬来的,这是倪家村出名的腊云腿。”
提到倪家村,再往下聊就顺畅了许多。这家的男女主人都是健谈开朗的,说起当初白河改道的事情来,滔滔不绝,提到那位温文尔雅的廖小少爷时,亦赞不绝口,连说他不像别的官员那般凶恶使坏,一直都是挨家挨户耐心分析利弊,遇到家中贫困的老人,还会自掏腰包多添一些安置费用。
“凶恶使坏,是怎么个坏法?”
“哟,那可多了去了,官府虽明令禁止打人,可架不住雇来的混混心思歹毒啊。”大婶道,“我们村落在廖少爷手里,算是祖上积德,天大的好运气。听说在别的镇子里啊,那些不愿走的百姓,有被蒙着麻袋一棒子敲断腿的、有被一把火烧了粮仓的、还有三更半夜给你往家里放毒蛇的,冰凉一根绕在脖子上,吓都要吓出毛病来,你说搬不搬?不搬不行。”
云倚风吃惊地问:“哪个镇子这么倒霉?”
“哟,这……我记得是水井口镇吧,王姐的娘家。”大婶回忆,“她大哥当时被折腾得够呛,后来连银子都顾不得领了,连夜收拾包袱去了平安城,生怕被子里再蹿出一条毒蛇来。”
“这样啊。”云倚风点头,“那是挺吓人。”
星辉落了满地,染得草叶泛出银光。
飞霜蛟长嘶一声,鬃毛被风吹得向后扬起,蹄下晶莹露珠飞溅。
大婶站在门口,揣着手颇为遗憾。
怎么也不住一晚就走了呢。
大叔将她扯回房中,行了,那般风雅俊秀的公子哥,是你侄女能嫁的吗?还是别胡思乱想了,我看村头老徐的儿子就挺好。
豆火油灯被“扑”一声吹灭了。
夜风彻骨凉。
……
望星城中,老吴打着呵欠抖开被子,还没等上床,就觉得耳后一阵阵的阴风。
他沉着冷静地说:“王爷在隔壁。”
林影蹲在窗户上:“我已经去见过王爷了,但他似乎心情不好,出了什么事?”
“出了许多事。”吴所思示意他进屋,“太妃派你过来帮忙的?”
“是。”林影道,“这么久不见你和王爷回去,也没个书信,该不会是红鸦教当真死灰复燃了吧?”
“和红鸦教没关系,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吴所思差人去泡茶,“说来话长,先坐。”
桶一样大的茶壶“咚”一声摆上桌。
林影发自内心地说:“看来这话是真挺长。”
隔壁房中,季燕然睡意全无,觉得房间里憋得慌,怎么躺都不舒坦,索性翻上屋顶,枕着手臂看星星。
心里闷钝夹裹烦躁,往事生出尖锐的倒刺来,牢牢勾住血肉,稍一触碰就刺痛抽搐。
以及,他还有些担心云倚风的身体。
虽说风雨门弟子遍布天下,但总归……
一声长叹后,头疼更甚,烦闷也更甚。
另一头的密林里,云倚风正坐在树下,被一群土匪举起大刀火把,明晃晃围着。
“我当真只是个穷酸书生。”他苦口婆心地说,“没爹没娘,即便绑了也勒索不到赎金,不如各位大哥行行好,放无辜的人一条生路吧。”
为首那人“呸”了一口,狠狠道:“没银子,那我们就将你卖了!”
云倚风额头渗出冷汗,他强压住心口越来越尖锐的钝痛,尽量让呼吸平稳:“我这样的病鬼,卖给谁家都是祸害,你做这一行也得讲信誉,否则若是买主抬着我闹上门……咳……”
话没说完,他身体便向前一倾,喷出一口鲜红的血。
那帮土匪被吓了一跳,赶紧后退撇清关系:“我们可还没有动手啊!”
树林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