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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敏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虽然皇上在乾清宫没有发落他,可他知道那是早晚的事情。

    他的前途恐怕也与这夜晚一样,看不到什么光亮了。

    使人拿来酒,却不倒在酒盅里,对着壶就狠狠喝了一气,酒气上涌,他只觉胸口火热难当,走进厢房却看不到金惠瑞,他把酒壶往地上一掷,怒喝道:“夫人在哪里?你们把她给我找出来!”

    其实金惠瑞就在东侧间,凭着金家与罗家的关系,金老爷在对宫里的消息多少是有些灵通的,故而今日的事情他也知晓了,不等杨敏中从内阁回来,便已经使人告知金惠瑞,说他们被卫琅设计陷害。

    眼见杨敏中大呼小叫,金惠瑞虽怕面对他,却也不得不出来应付,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柔声道:“老爷,谁人无过,今次也是老爷无意犯下的错误,想必皇上不会……”

    “我犯下的?”杨敏中听到这话,更是恼怒,“要不是你把这东西拿来,我会得罪皇上?都是你父亲!既然是他寻到的线索,当初就该追溯源头,而不是随便查一查就让你拿来交给我,我是信任你父亲,他好歹也为官多年,可谁想到还会出这种错?卫琅耍个小计,引他去查,他就真去查。”

    把错推在他父亲头上,金惠瑞眉头一拧,手松开了:“我父亲也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想做首辅,我怎么会让父亲留意卫家。”

    她脸色冷下来,一副生气的样子。

    杨敏中到底是能屈能伸的人,他很快也镇定下来,到得这地步,两人争吵又有什么用,现在只能求个自保,他把手放在金惠瑞的肩膀上:“刚才是我说得过分了,对不住,毕竟岳父确实是为帮我,是我自己疏忽着了道,而今也只有你父亲……你母亲不是太后娘娘的表妹吗?相信只要你母亲在娘娘面前说得几句,许也不会有太坏的后果。”

    对于皇太后,杨旭还是很孝顺的,有时候哪怕是朝堂上的事情,听闻也会与皇太后商量。要说起来,他这错也算不得大错,只是冲撞到了皇上,但他也不是有心,只希望能将功补过。

    听到这话,金惠瑞嘴唇抿了抿,片刻之后才道:“你放心,我自会与父亲母亲说的。”

    两人相安无事。

    第二日,金惠瑞便回了一趟金家,金夫人见到她,忙拉着她的手道:“我正当要去宫里呢,惠瑞,这回可是老爷连累姑爷了,哎,早知道就不该插手这件事,你一早说要咱们别管的,可我跟老爷都心疼你,气恼卫家,听错了话!”

    金惠瑞叹口气:“娘您别自责了,也有我的错,我从父亲那里知晓了这件事,也不曾怎么明辨便告知相公,说来说去都是卫琅太过狡猾。”

    不管他们使出什么法子,都对付不了他。

    午夜梦回,她醒来,想到他那张俊脸就恨得不得了!

    金夫人也很后悔:“我得去求求太后娘娘,姑爷本是有大好前途的,怎么也不能因此就退出内阁。你晓得皇上的脾气,一旦他不启用这人了,往后恐怕也不会再用。”

    见她要走,金惠瑞拉住她:“母亲,这时候您不能去,您都提到皇上的脾气了,难道不晓得他会追根究底?您便是去,也不能保杨敏中,不然让皇上晓得咱们金家杨家合伙要对付卫琅,甚至敢查到皇上的头上,您觉得皇上会对金家怎么想?”

    “娘,父亲这回真的查错了,虎头上拔毛呢!咱们这节骨眼上,只能壮士断腕。”

    金夫人大吃一惊:“不管姑爷了?”

    金家是她的后盾,她利用谁也不能利用金家,假使金家倒了,她才会真正的倒霉,这个道理父亲也知,所以父亲几乎不犯错,可就因为与卫家的事情,父亲到底还是晚节不保!她怎么还能让父亲涉险呢?

    这不行。

    “反正相公还年轻,就算清闲几年也没什么……”

    “浑说,姑爷现在正当盛年,假使不能让皇上消去疑虑,以后很是难说的。”

    金惠瑞狠心道:“大不了我与他和离,娘,咱们不能让金家赔进去,卫琅一早设计便是要害咱们金家的,不然您想想,为何会是父亲知晓这件事情呢?他定是了解父亲会上当,而今咱们去求情,指不定他又有什么手段在后面等着,还有罗天驰……他是卫琅的妹夫,本是咱们亲戚,可他胳膊肘往外拐,谁知道会不会暗地里也下绊子呢!”

    听得她一番分析,金夫人脸色大变,竟有些四面楚歌的恐慌,她不敢再去宫里了,轻声道:“那我与你父亲再商量商量。”

    一连几日,金家都没有动静,莫说金夫人去宫中求情,便是金老爷也好像缩头乌龟一样,绝口不提杨敏中的事情。

    杨敏中才发现自己被金惠瑞耍弄了,金家根本就不曾想帮他!

    今日他在衙门,遇到一个与他有交情的官员,偷偷与他说,金老爷雷打不动的还去宜春侯府送礼呢!

    宜春侯是谁,那是卫琅的妹夫!

    杨敏中气红了眼睛,甚至在衙门都没等到放班的时候就急匆匆回了去,他瞧见金惠瑞正在府邸的池塘边喂鱼。

    看起来很有几分清闲。

    是了,他杨敏中一人遭难,金家仍是好好的,完全没有丝毫损伤,他想起那天晚上金惠瑞说的话,她说会让岳父岳母帮忙出谋划策。

    原来这就是她的意思!

    杨敏中几步走过去,站到她面前,冷冷道:“你倒是好兴致。”

    金惠瑞讶然道:“老爷你怎么回来了?”

    “我自然要回来的,我要是不回来还不知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喂鱼呢!你可知道,今日我在内阁,说什么话都没有人理会了,这都是你金家欠我的,可你母亲呢,一次都没有去过宫里。你父亲,把那桩事也推的很干净,毕竟他只告诉你,告诉我,没有谁可以揭发出来,而今都是我背着你,你金家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他咄咄逼人,金惠瑞拍一拍手,拧眉道:“老爷,您是太急了,我与父亲母亲商量过,这等时候不便入宫的,须得等到皇上火气过了才好。”

    “是吗?”杨敏中挑眉看着她。

    金惠瑞委屈道:“难道我还能害你?老爷,你是知道我怎么为你费心的,现在老爷怀疑我,我也实在无话可说,假使我在家里碍到您的眼了,妾身随时也可以走,让老爷一个人清静清静。”

    她低垂着头,露出几分伤心的样子。

    可杨敏中并不傻,他已经看出几分端倪,他出了事情,金家一点不管他,急着把自己屁股擦干净,现在金惠瑞又说她自己碍眼,她是要卷铺盖走人了。

    想到那时候她仰望自己的目光,称他是世上最有本事的男人,他才晓得自己娶了一条毒蛇,她只是看中自己的前途才嫁给他,现在他失了皇上的宠信,她便变得毫无留恋。

    杨敏中脸色铁青,他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可今日在内阁便罢了,回来又面对金惠瑞这样的无情,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力气极大,金惠瑞吓得浑身发抖,她瞪大了眼睛:“相公……杨敏……”她无法呼吸,气若游丝。

    身后两个丫环见状连忙来拉杨敏中,杨敏中正当恼火,哪里肯放,可金家的下人总不能眼睁睁看金惠瑞被掐死,一个个的上来,杨敏中晓得也没法子再惩罚金惠瑞,大袖一挥,掐住她的手用力往前推去。

    这一推之下,金惠瑞没有站稳,本就挨着池塘边,猛地就滚了下去。

    只听噗通声,她摔在了水里。

    众人惊叫声,全都围上去,幸好池塘很浅,只是养着鱼儿观赏,河底铺了些石头,都心想无事,可一缕鲜血却从那清浅的水中慢慢溢了出来。

    很快就蔓延在整个池塘。

    金惠瑞睁大了眼睛看着碧蓝的天空,想起第一次见到卫琅,想起那次她故意摔在河里,想起她嫁给卫恒,其实也只为能多见见他。

    …………

    然而这一切终究错了。

    她到底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她慢慢闭起眼睛,再也没有了知觉。

    一个月之后,杨敏中失手杀妻被流放,而金家,听罗天驰说,金老爷金夫人极为后悔,整日以泪洗面,金夫人白了一大半的头发。

    骆宝樱心想,人终究也不能太执着,尤其是在错的地方。

    她拿起针线笼,给儿子做虎头帽,新生出来的孩子头发很少,经不住冷,肯定要经常戴帽子的。

    蓝翎笑眯眯进来:“夫人,骆家已经在开始搬东西了。”

    经过一段日子的精挑细选,老太太与袁氏总算寻到了满意的宅院,只嫌有些旧,好些地方修葺了一番才另选吉日搬家。

    骆宝樱笑道:“你赶紧去库房把那对春游扑蝶青瓷花瓶寻出来,等他们搬好了,就使人送过去。”

    那是乔迁礼。

    蓝翎连忙答应。

    那处宅院离卫家比他们以前住的地方还要近,袁氏搬家时顺带还来看她一眼,听说那稳婆昨日已经住在卫家,她也颇是放心,笑着与她道:“等那日临盆,你别害怕,老太太,我,婧英,还有珠珠都会过来的。”

    她那女儿啊,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呢,好似是她要生孩子。

    骆宝樱笑着点点头。

    其实离怀胎十月真不远了,卫琅也在默默的计算日子,这日上衙门前,已是数到最后一日,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

    早上怕惊醒骆宝樱,他总是轻手轻脚的,当然没有法子与她说话,用了早膳便坐轿子走了。

    可在内阁,他还是心神不宁,海明昌与他商量事情,他竟然恍恍惚惚,海明昌就奇怪了,他从来没见过卫琅这个样子。

    在他眼里,觉得这年轻人比卫老爷子还要能干,不声不响的除掉杨敏中,而除掉之后,他在内阁仍是不卑不亢,既没有故意掩饰自己的能力好似对首辅之位无意,也没有跃跃欲试,像是十分的顺其自然。

    这等年纪有这种涵养很是了不得,海明昌关切的问:“可是这奏疏哪里不对?”

    卫琅有些不好意思:“我怕今日内子要临盆了。”

    “这是好事啊!”海明昌闻言,哈哈笑起来,难怪他会这么担心,“老夫这是过来人,家里只要有稳婆,卫夫人身体若是安康,必是无事的。”

    可即便这么说,他也坐不住。

    就在这时候,楼梯上传来急促的声响,一个小厮上来凑到九里耳边说得一句,九里险些跳起来,快步走到屋中,欢喜的道道:“老爷,夫人那里……”

    话未说完,卫琅便知是什么意思,一时胸口沉甸甸的,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担忧,又像是夹杂在一起,叫他浑身难受,他朝海明昌一抱拳:“海大人,还请……”

    海明昌笑道:“去罢,谁都会体谅的。”

    卫琅点点头,飞一般坐上轿子,朝家中直奔而去。

    到得二门处,他从轿子里钻下来,再没有往日里的斯文,在庭院中用力的奔跑着,衣袍飞扬,引得下人们纷纷侧目。

    骆宝樱本是肚子在疼,结果瞧见卫琅,竟是噗嗤一声笑了。

    这是谁呀,一点没个样子了,玉冠歪在头上要从上面坠落,他的脸上都是汗,表情慌乱,连半分的镇定都没有。

    要不是五官还在那里俊美着,她都要认不出他来。

    见到她笑,卫琅松了口气,她能笑,可见还不太难受,他走到她身边,想说些什么,可不知为何,鼻子忽地有些酸。

    其实骆宝樱现在也才只有十八岁,多么年轻的姑娘,可却要生孩子了,他知晓生孩子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怕她疼。

    他抚摸着她的手,她生得高挑,可她身上到处都是很娇弱的,她能承受得了吗?他总是盼着能见到他们的孩子,可这一刻,极是害怕。

    他凝视着她,什么都不说,但骆宝樱从他眼里,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他的感情,他很担心她,又怀着愧疚。

    她笑一笑:“没什么的,大姐二姐都已经顺利生下孩子,我也会,你不要担心。”

    竟然还要她来安抚他,卫琅很是惭愧,低下头亲亲她的脸:“我知道,我只是……毕竟你第一次生孩子,你又不够胖。”

    “我还不胖呀?”骆宝樱撇嘴儿,“再胖可要难看死了。”

    “在我眼里,怎么都不胖。”他握住她的手,“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别的我都不管,唯独你……”

    她掩住他的嘴:“浑说什么,不管是我还是孩子都会好好的!”

    那瞬间,她目光很是坚毅,他心里安定了一些,她知道骆宝樱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这件事情应该难不倒她的。

    他手捧住她的脸,又摸摸她的耳朵,怎么也不舍得松开。

    周围的人都有些脸红,何氏上来笑道:“琅儿,这会儿得让宝樱挪个地方了,生孩子还是不能在卧房生得,这床也不方便。”

    骆宝樱肚子也开始时不时的疼,他只好任丫环扶着她去侧间,骆宝珠看一眼他,轻声安慰道:“三姐夫,我会跟三姐一起进去的,我陪着她生,不会有事。”

    她眉眼弯弯的,卫琅心生感激,说道:“谢谢。”

    袁氏本是要阻止,可骆宝珠说以后她也要生,又有什么,硬是要去,知晓她们情深,反正也嫁人了,袁氏便没有再说。

    侧间的门关了起来。

    两家女眷都在堂屋等,卫老夫人与老太太心里也紧张,为驱散这紧张两人就闲聊起来,倒是卫琅一点儿坐不住,刚刚坐下就站起,好像一头困兽在庭院里从这头走到那头,等到罗天驰来,发现他脸色都比平日里白,就知晓他紧张。

    那样担心姐姐,他当然高兴,可她也一样担心,与卫琅道:“你稍许坐一会儿罢,再晃下去,我头都晕了。”

    “你说得容易,下回珠珠生孩子,我看你坐不坐得住。”

    其实也不是坐不住,是一定要找东西来消磨时间,不然他就会胡思乱想,这样走着的时候,力气用在脚下,分散些注意力,不然他忍不住要闯入侧间。

    刚才走近一些,他都听到骆宝樱在喊疼了,那声音好像在撕裂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安宁。

    罗天驰叹口气,只能任由他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暗下来,月亮升在天空,好像银盘,可骆宝樱还是没有生好,卫琅实在忍不住了,他脚都走疼了,她怎么还没好呢?他急匆匆就往侧间大门走,正待要甩开纠缠的小厮时,稳婆从里面出来,高声道:“恭喜大人,是个大胖儿子!”

    喜悦声传遍了整个卫家大院,众人都欢笑起来。

    卫琅快步冲了进去,看见面上满是汗水的骆宝樱,他突然抑制不住心头的感情,抱着她疲惫的身躯,落下了眼泪。

    滴在她脸颊,将她惊得差些都忘了疼痛。

    男儿有泪不轻弹,她第一次看见他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