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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病房有八个床位,均满,小孩子的啼哭声不绝于耳,但是老江这个大侄子江豆豆,却并没有哭泣。他挂着盐水,嘴唇上面还缠着吸氧管,脸色青淤发紫,头颅稍显硕大,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眉头蹙起,仿佛在承受莫大的苦痛。孩子的母亲在旁边守着,默默地哭泣。这个少妇年纪不大,甚至还不及我年长,黑眼圈很重,显然这几天并没有睡多少好觉。
我之前听说过她对老人的态度,多少有些不喜欢,但是见到她这一副模样,心中又不由得一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床上这个未满周岁的小孩,头顶之上有很浓郁的黑气,不断地翻滚。常人看不出来,但是我一见,却有些胆战心惊:普通人倒霉,脸上也会有黑气,若有若无,其实也是像由心生,生命磁场而已;但是这孩子的黑气却如同实质,将他大脑袋的整一个区域,都给晕染成了墨色。
我蹲下身来,将这孩子的裤子褪下,看着他的屁股蛋儿,果然有一个跟老江他堂叔一模一样的红色印记。
我沉住心神,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孩子头顶上那浓重得如同实质的黑气,翻滚蠕动,最后还是回到了这屁股蛋上的红色印记中,循环复始。也就是说,孩子之所以会变成这番模样,都是这个红色印记所造成的。我将右手贴在了印记之上,感觉到一股愤恨不平的力量涌出来,似乎要把我的手弹开。而当我把手移到了他的胸腹处时,才发现他的心跳在逐渐地减缓。
这将意味着,豆豆的生命力正在逐渐地流失,如果不赶快把这古怪的红色印记给抹除,多则一个星期,少则三两天,豆豆很可能就要夭折了。
我有些不甘心地重新抚摸着那刻入肌肤的红色印记,看着那里面的人像,眼睛处有一种类似于智慧的光芒在闪烁。这是一种怨咒的力量,我并不能够将其生生抹除,而且即使我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也要考虑到这个一岁都不到的婴儿,所具备的承受力。
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我心中有些惊讶,这邪物,倒真的不是寻常所能够遇见的东西,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我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来到窗台边缘前思索,望着远处的江水东流,不再说话,久久矗立。我大概站了五分多钟,孩子的父亲耐不住了,走过来问我,说先生,孩子到底怎么样,您倒是说一句话啊?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你信我啊?
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信,自然是信的。他之前被我弄了一下,莫名腿软,联想着,自然知道其中奥妙,非比寻常,而且所谓病急乱投医,他肯定是从医生那里得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所以心急了。
不过我也不怪他,因为这一行好混,这世间便有许多乡野俗夫打着神汉神婆的旗号行事——明明狗屁不通,除了忽悠之外一点儿本事都没有,却偏偏拉起了大旗,胡乱应承,害得多少人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多少人亲人反目、家毁人亡。有着这一伙人孜孜不倦地往我们这个行当里泼脏水,名声哪里能够好得起来?即使略有享誉盛名的,也多是些积年的老人,全凭着多年的信誉和口碑,让人信服。
这也便是杂毛小道常年穿一身道袍,而我总是被人质疑的根本原因。
一粒老鼠屎能够弄脏一锅汤,十斤老鼠屎,这汤便没法看了,闻都闻不得,即使里面果真有燕窝鱼翅,也不由得让人嫌弃。
我沉下心来,严肃地跟他讲明了,孩子需要带回他父亲的房子里去,等到夜里子时,我等那邪物自己引出,将其斩了,好将其一网打尽,将他父亲和小孩一起救赎。若信我,我们便立即前往他家里布置;若不信我,便留在此处,等着死亡的来临——我说这话,有根有据,所以你最好信我,不然到时候后悔莫及……
此番话一整串儿讲下来,我突然发现我跟广场上的那算命先生一样,口吻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也许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经过一番挣扎,孩子的父亲终于还是选择了相信我,不顾妻子的反对,去办了出院手续。为了让孩子的母亲放宽心,我也顾不得黑气的反击,念了一段金光神咒,将其镇压下去。咒文一念完,当我把手指放在小孩儿的额头上时,只见他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红润光泽,粉嘟嘟的,鼻间的呼吸也和缓了几分。
见到这孩子的变化,孩子母亲也终于开始相信我了,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起来。
老江洋洋得意,跟旁人说我的朋友,那能够有假的?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孩子被他母亲抱着出了院,其间还有一场风波,是院方不让孩子走,说出了问题不好交待,如此一番吵闹。巧不巧,正好碰到了带着女儿来看病的马海波。升职了的马海波春风得意,跟我寒暄半天,邀我明天到家里吃饭,我苦笑,说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谈及老江他堂叔的事情,马海波竟然也知道,毕竟公安司法,也算是一个系统的。
马海波跟妇幼医院的值班主任认识,于是跟她说了一番话,给我做了保证,这才放行。
说句实话,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我至今都觉得她是一个称职的医生。
有了马海波的出面,大家对我的信服力便更加深了几层,说话也透着一股子小心了。临了,马海波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么?我说暂时没有,过了今晚再说吧,他点头,带着女儿去挂号。我跟着老江他们出了医院,才想起挂一个电话给就在县城的杂毛小道——倒不是说要找他帮忙,只是想问他有没有兴趣来凑这个热闹而已。
只可惜拨过去的时候,这老小子关机了。
见联系不上,我也不去管它,心想这那个红色印记的问题,并不会很大,我行走江湖一载有余,若事事都依靠旁人,自然就形不成自信,于是作罢,让老江他堂兄先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而我则和老江一起去县里面那家老字号的香烛店,买上一些需要的东西。
晚餐是在老江他堂叔家吃的,别的不论,干蕨菜炒腊肉和那一盆用青蒙酸菜煮的酸汤,勾得我胃口大开,连吃了三大碗。
作法之前,吃斋、沐浴更衣、焚香、凝神祈祷……诸如此类的,都是诚心祷告信仰的神灵或者上苍,以求借助其力量。然而我发现这所有刻板的规矩,其实就是让自己平心静气,使得心神与天神达到某一种程度上的契合,如同武士道、跆拳道的诸般讲究一样。不过我乃苗疆巫蛊,与我终年混迹的杂毛小道又属于荤素不忌的正一派道士,自然就没这么多讲究。
当然,也不是说我们不虔诚——此论唯心,而不惟法。
用过饭后,孩子的母亲给豆豆喂了奶,然后递给了我,由我抱到了老江他堂叔的床上,轻轻放下。之后,我摒退了这一大家子和诸多亲戚,让他们不要上二楼来,扰乱我的神念,众人皆允,唯唯是诺地退下。待人都走远,我将买来的香烛点燃,插在削好的萝卜上面,分放屋角四周,然后将买来的黄符纸铺就在楼板之上,将朱砂、公鸡血、糯米汁、茱萸水等物混合研磨,开始画符。
因为没有开坛祭法,请不来南方赤帝或者黑杀大将的神力加持,我所画的这些符箓多是些浅显的玩意,最大的作用,或是吸引怨灵现身,或是不让其逃遁而去,或是延缓其凝聚其身,并没有太强烈的的效果,多以数量取胜。
制符一道,在于心专,至诚则灵,贵精而不贵博,要不然也只是学会写皮毛,如我一般,算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远远不如杂毛小道来得厉害。当然,我这一辈子也不敢跟这个茅山符王李道子的亲传弟子比肩——就这一点,我很有自知之明。
老江他堂叔躺在床上,跟自家的小孙子逗弄着。这是他小半年以来,很少几次跟这肥嘟嘟的小家伙玩耍的机会,安享着这天伦之乐的他,竟然将潜在的危机也给忘却了,顾不得时间的流逝。
在爷爷的逗弄下,豆豆也开心极了,咯咯地直笑,一双黑黝黝的明亮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可爱极了。有着我那金光神咒的抚慰,他在今天晚上,是暂时舒适无碍的。
我忙碌着,偶尔也会瞧着床上玩耍的豆豆,幻想着,要是我也有这么可爱的孩子,那该多好啊?
至少我母亲会笑得合不拢嘴的。
到了十一点,我停下了手上所有的事情,开始静静地盘坐在地板上,等待时机的来临,而在我不远处的火盆里,已经开始燃烧起我刚刚绘制的符箓来。这火焰明灭,在关上了电灯的黑暗房间里,显得格外的绚丽。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躺着的老江他堂叔突然“嗬嗬”的叫了起来,我抬起头看去,只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死死地掐住了他爷爷的脖子,表情狰狞。
它,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