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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城的路上,因为蓅烟再次有孕的欢喜冲淡了康熙对于皇后病重的沉痛。连日来,康熙都不曾骑马,他守在蓅烟身边,陪着她坐马车,端茶倒水,唯恐数月的辛劳会伤及腹中孩儿。马车里置有软塌,蓅烟躺在厚厚的被褥里,把康熙的大腿当做枕头,每天睡个昏天暗地。
康熙多半的时间都在看书,有时亦批折子,怕吵醒蓅烟,他时常一整天都不得动弹。但他很怡然自得,丝毫未觉苦闷难受,反而甘之如饴。蓅烟有时半夜清醒,要下车小恭,或是舒展筋骨,康熙便也顺着她在荒郊野外里停车驻扎,命人给她炖汤喝。
好在一路平安,除了遇到几次突如其来的暴雨,旁的,都很顺利。
天雷滚滚,暴雨很快汇聚如河,蓅烟畏寒,被康熙紧紧抱在怀里。车顶被雨水砸得噼里啪啦的响,暮色已浓,车马停靠在山脚下,临时修整。山风如箭,吹起车帘,卷入雨水,湿淋淋的往人身上裹。康熙的怀抱很温暖,她的脸庞贴在他的胸口,能听见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玄烨。”蓅烟环住康熙的腰,“雨下得好大。”
“没事。”康熙轻笑道:“那年朕去长沙接你,岳麓山滑坡时下的雨,可比今天大多了。”总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一转眼就二十几年了。他低头看着怀里小小的人儿,捋开她嘴边的一缕碎发,问:“你总说后悔跟朕回京,是真的吗?”
蓅烟想了想,那些后悔的话既然说出了口,自然有几分是真的,但如果...“如果我不和你回京,大概会很遗憾吧。世间万物,人烟缥缈,偏偏让我遇见了你,让你看中了我。如果我没有嫁给你,没有跟着你回京,也就没有胤曦、胤兰、胤祚和肚中的孩子了。我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我或许终身都会孤苦伶仃,不会嫁人吧。”
从2016年穿越到康熙十年的命运,只是为了让两人相遇。
或者说,是为了让两人重逢。
或者前世的前世,两人的姻缘早已注定。
永和宫中异常的欢快,众妃齐聚,都坐在寝殿陪皇后闲话。四下的门窗全部敞开着,暖暖的秋风灌入,碧玉珠帘发出宛如风铃般的美妙声响。谁也不提皇后的病,只是胡乱的扯开玩笑,成嫔笑道:“今儿早上王贵人养的狗不知怎么跑到我的耳房里,丫头们没留心,把它关在里头吠叫了大半时辰。我当时没起床,听见叫声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野狗,喊了几声奴才也没个人答应,便只敢躲在房间里不出去。后来认出是王贵人的狗,心里才松了口气,跑过去把耳房的门打开,它就一灰溜的跑了。”
王贵人赔笑道:“我寻了它一上午没找到,还以为丢了呢!原来跑你的屋里去了!”
她们嘀嘀咕咕的似乎很热闹,若不然皇后将死,每天出的气比进的气还多,德贵嫔和良嫔在此守着,还真有点儿害怕。仗着皇后病重,已经听不清众人说话,即便听见,也是无可奈何,容妃仗势压低声音道:“太后心里害怕,虽然疼惜皇后,但实在不敢来。”
惠妃道:“也当真难为太后,她白发人送黑发人,送了...”她没出声,只神神叨叨的举起三个指头。大家心知肚明,三位皇后相继过世,皇帝克妻的传闻已经传遍朝廷,等皇后一闭眼,此等谣言怕是会传到民间去。
“哎呦,臣妾参见皇上,皇上您终于回来了...”皇后嘀嘀咕咕说着胡话,把众人唬了一跳,又都笑起来,良嫔嘴碎道:“已经说了几个晚上的胡话,一会参见皇上,一会喊额娘,大半夜不消停。”成嫔拍拍她的手,“辛苦你了。”
惠妃起身,笑道:“我去给你们煮茶吃,坐了大半响,该犯困了。”
德贵嫔连忙跟在后头,“我给你打下手!”
两人转到茶房,屏退屋中宫女,一个摆开盖碗舀茶叶,一个吹炉子煮滚水,两人看似各干各活没有交流,其实一直在喃喃细语。德贵嫔说:“皇上此次出宫,只带了江妃一人,跟着皇后病重,国舅爷那儿定是火冒三丈,若有人去扇扇风点点火,事毕要烧着江蓅烟。”
惠妃一副压根没听见的模样,“与我何干?”
德贵嫔杏眼一斜,唇角勾笑,“惠主子记性可真差,难道是年纪渐长的缘故?您还有把柄在我手里呢!密答应那件事,你忘了?”语毕,扭着腰身出去,“你来奉茶吧,我忙着呢。”
待圣驾回宫,已经是十月底。蓅烟在路上营养不够,没有长胖反而瘦了,一时间没人看出她有了身孕。略略梳洗过,换了身衣裳,康熙直奔永和宫。皇后昨日知道皇帝回宫的消息,竟然一宿没睡,待康熙当真走到面前,没张口,就先哭了起来。
康熙出宫多久,她就吃了多久的药,在床上躺了有三四个月,如今面色枯黄,瘦骨伶仃,曾经如白玉般光泽的牙齿已经发黑发黄,两颊深深的凹陷,使人一见生畏。康熙万万没想到她的病竟会如此严重,他立在榻旁,半响都没有反应。
佟瑶儿伸出干枯的手臂,颤抖着猛力一挥,才攒住康熙的袖口。她露出一丝满足,暂时的忘却了苦痛,笑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康熙缓缓的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几欲落泪,“会好的,瑶儿,一定会好的。”
“皇帝哥哥,您别哭。臣妾还能再见到你,已经很满足了。瑶儿知道,即便瑶儿死了,也会生生世世的陪着皇帝哥哥身边,所以一生无憾。”她用小时候的称呼唤他,康熙的心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攒住了,难以呼吸。在她很小的时候,他也曾抱过她逗过她,她十三岁嫁给他的时候,他仍然当她是个孩子,却未想过,这个孩子,会死在他的前头。
夜里,康熙去枕霞阁探望蓅烟,他歪在蓅烟的脖颈里,颓丧着没有一丝力气,“朕是不是做错了事?孝仁皇后如此,云栖如此,现在瑶儿又是如此。”蓅烟捧着他的脑袋,像哄着小孩子一般宽慰道:“她们病故是她们的命数,跟你没有一丝关系,你一点错都没有。”
即便如此,康熙也始终没有舒展眉头。
翌日,皇后的阿玛——国舅佟国维领众臣参奏蓅烟,言江妃妖魅惑君,以致皇帝不顾皇后病重,出游杭州,奏请皇帝废除江妃妃位,以正宫闱。折子如雪片般飘入西暖阁,康熙烦不胜烦,念在皇后的面子上,没有与其理论。
午后,皇后病薨,阖宫陷入一片痛哭悲戚之中,白色的帷幕将紫禁城染成了白茫茫一片。皇帝忍住悲恸,召惠妃、容妃、宜妃、德贵嫔、良嫔、成嫔等众妃商议皇后丧礼,命三位妃子共同统摄诸事。宜妃心直口快,问:“江妃曾统摄六宫,老太妃及十一阿哥丧礼都是江妃办的,人前人后事事妥当体面,乃后宫典范。如今皇后大丧诸事繁冗,礼节繁多,稍有不慎恐会失仪,臣妾以为仍由江妃协理才好。”
皇帝起了身,轻描淡写说:“江妃有孕,你们多辛苦些。”
在众人的震惊中,皇帝走出了永和宫。容妃哑然道:“江妃今年多大的年纪了?怎会...有孕?”德贵嫔妒火中烧,强压着怒气,给惠妃递了个眼色。道场上响起巨大的锣钹声,众妃相携去前殿奠基,惠妃走到半路,往旁侧夹门一拐,至花荫假山后,果见德贵嫔倚石而立。
“你到底想怎样?”惠妃环顾四周,“咱们没必要鬼鬼祟祟的,有事尽可光明正大在屋子里说。”德贵嫔眉梢一挑,“怎么?密答应与胤褆有染一事...”
“放屁!”惠妃气急败坏。
“我是不是放屁,如今皇上回宫了,让人查一下恐怕还来得及。你可别忘了,密答应的丫头可在我手里。”德贵嫔龇牙咧嘴,一脸的势在必得,她嚣张的拿手指戳在惠妃胸口,道:“你的把柄在我手里攒着,就给我乖乖的听话。”说着双手环抱,背过身道:“江妃有孕,你该知道怎么办。”
“她有孕,与我何干?”
“有没有关系,你自己斟酌着办。”德贵嫔的珐琅护甲在阳光底下折射出光彩,她抬手折下一枝枯叶,碾在手心,眉眼冲惠妃一挑,碎步渐行远处。
皇后的丧礼,蓅烟因有孕再身,康熙特许她每日只需早上、傍晚去永和宫祭奠便可,其他时候都留在枕霞阁养胎。皇后的棺椁暂时安放在永和宫后殿,三月后,康熙去景陵地宫视察,胤祚随驾,忽而问:“额娘会同皇阿玛葬在一起吗?”
康熙一愣,半会都没有动静。
直到此刻,他仿佛才真正的面对那个问题——死后,蓅烟将不会与他葬在一起的问题。回宫后,风尘仆仆,在蓅烟的侍奉下,康熙舒舒坦坦的洗了个热水澡。他疲累的歪在炕边,湿漉漉的头发用巾帕垫着枕在蓅烟的膝盖上,他声音沧桑,饱含着无限的不忍,“前日胤祚在景陵问朕,问将来咱们两个会不会葬在一处。”
蓅烟明白他的意思,不动声色的拿薄如丝巾的棉帕一缕一缕的替他擦拭着水珠,温婉而笑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过好当下才紧要。”
康熙抓着她的掌心贴住脸颊,动容道:“朕乃克妻之命,你害怕吗?”
夕阳透过洁净的玻璃窗照映入殿,炕几上花瓣凋落,清香扑鼻。蓅烟摩挲着康熙眼角的纹路,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如果是我,是我选择的,怎么样都不会后悔。况且...你忘记钱塘江算命先生的话了?我可是最有福气的人!”康熙嗤笑,“你呀...”他没有再往下说,阖着眼,感受着她指尖的力度,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皇后病薨后,清廷已丧期不行婚嫁为由,暂时的推迟了胤曦和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的婚事。胤曦住回公主府,遣散了府中食客,并在康熙的指点下,开始学习处理蒙古的内政事务。依照康熙的意思,胤曦嫁过去后,会以公主身份代行君权。
届时,胤曦便可如愿的行使身为固伦和硕公主的政治权利。
胤曦又开始读书写字了,她从南书房找出一大堆的书籍,用绳子捆好,命太监挑出宫。胤褆撞见,戏谑道:“干嘛呢?都要嫁人了,还读什么书?女子无才便是德知道不知道?”胤曦重重呸了一声,叉腰道:“你想想你都干了些什么事,还有脸管我么?”
她这话指的是胤褆和密答应之间不干不净的那些事,其实她隐约知道密答应的死很蹊跷,但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胤褆...始终是她的大哥。胤褆倒也很信任她,两兄妹心照不宣,打算把这个秘密瞒到坟墓里去。
对于密答应之死,唯一的祸害是德贵嫔。有了这个把柄,就像拿了把刀时时刻刻的比在惠妃的脖颈上,令人寝食难安。但惠妃就是惠妃,孝仁皇后、平妃、宣妃、继后...许许多多的后宫女子都曾是她的手下败将,她又怎会畏惧一个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德贵嫔?
“你既要作死,我绝不拦你!”惠妃对着德贵嫔远去的背影,冷冷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