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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三年的夏天,我出生于枕霞阁。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我是宫里唯一一个曾被皇阿玛亲自抱着在宫街上游玩的孩子,也是唯一一个未成婚便出宫开府的公主,更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不是皇后生养,却被封为固伦和硕公主的皇女。皇阿玛甚至允许我豢养食客,谈论国事,每年赏赐给我的银子超过十万两...我有良田数千顷,房屋百间,奴仆侍婢成群,吃的、用的、穿的、玩的,每一样都有无数人挖空心思的为我准备。我以为世上再没有什么是值得我稀罕的。
我以为,我已经拥有了世上所有美好的一切。
第一次见到吕长林的时候,他仗剑削竹如行云流水,青松般魁梧立在林中衣袂飘飘,倏然间坠落到我的心里。他文采斐然,写词时总能说出令人拍案叫绝的句子。我从未见过如此俊美、威武、风流的男子,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视作真理,他提的每一个要求我都不忍拒绝他。我知道,我爱上他了,即便他家世单薄,即便他狡猾如狐。
吕长林在府外买院子养小妾之事,我是无意中发现的,那阵子他身上常常有股异香,我感觉奇怪,就派了人跟踪他。大清朝的男子谁没有个三妻四妾?胤褆、胤礽、胤祉成年后家里明媒正娶的妻妾就有四五个,暖床和临幸的宫女丫头更是没法计算。如果搁在别人家,或许这事就算了。但偏偏,我是公主,我是大宠妃江氏的女儿固伦和硕曦公主。
我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男人有外室?
我原本打算把他叫过来大骂一顿赶出去了事,我是公主,事情不宜外扬,而且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被一个男人玩弄于股掌。未料吕长林竟一把火把外室给烧了,并在事发后,把脏水泼到我的身上,振振有词说:“你是公主,即便杀人放火也不会有事...”
我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心像被拳头攒紧了,喘不过气。
皇阿玛欲要判他死罪时,我到底心软了,替他求情,改判为流放。
最艰难的时日,只有呆在额娘的身边才能安心。我回到枕霞阁,住进原来的屋子,捂上耳朵闭上眼睛,不听不看,不管任何朝里朝外的流言蜚语。我便是在这段时间里,终于开始正视从四五岁起便陪伴在我身侧不声不响的多尔衮。
我一直把多尔衮当做哈哈珠子、哥哥、侍卫...他对于我来说,有无数种的身份,但没有一种是“男人”。那天晚上,兰儿拉着我去栖月楼观星,乌尔衮站在顶楼的窗口向我俯身,他眼光烁烁,朝我伸出手,说:“我所知道的曦公主英姿飒爽,并非一般女子可比。”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即便我议论朝政、写诗、豢养食客,甚至皇阿玛亲自教过我骑射,在南书房读书的时候,我的文章比胤礽写得更好...可又能怎样?我是公主,也只是公主而已。正如吕长林,即便我把他当做可以推心置腹的挚交好友,把他放在我的心尖尖上,可在他看来,我也只是一个让他得到荣华富贵、可以被他利用的庸俗女人。
他以为我会为了他要死要活,他以为我一定会为他承担罪祸。
或许就是在栖月楼观星的那一夜,灵台深处打开了对于乌尔衮所有的记忆。
我记不清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仿佛我记忆中所有的时刻,都有他的身影。南书房读书的时候,是他给我背书,去练骑射的时候,是他用后背给我踮脚上马,每一年的寿辰他都会给我送礼物...对,礼物!我翻箱倒柜,从枕霞阁的库房里寻出一箱子的礼物。有小珠子小簪子,有小毛笔小砚台,还有木头雕的小兔子小青蛙...满满一箱子,都是乌尔衮的礼物。
我问额娘,“你怎么知道?”
额娘反问我,“知道什么?”
“你怎么知道这些都是乌尔衮送给我的?”毕竟年头到年尾,从朝廷内外到后宫各主位,我收到的各种节礼和赏赐都是由内务府专门造册登记的,因为如果不登记,东西多到丢了都不会知道。可乌尔衮送我的,不仅用箱子齐齐整整装着,而且一件都没有丢。
额娘往箱子里瞥了一眼,淡淡说:“都是些不值钱的,内务府说不用登记了,我就用箱子装在一起了。怎么啦?还别说,你小时候可宝贝这些玩意儿了...”
我扛着这箱子的东西打算向乌尔衮表达爱慕,我不信他会拒绝我。
我的记忆里,他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我。
可我还是失算了,没等我开口,他竟然大张旗鼓的宣言——“我答应给阿图县主做养子了。”是的,以前我总是制造机会让阿图县主与乌尔衮见面,我觉得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母子,一个没有孩子看见任何人的孩子都觉得心疼可爱,一个没有父母看见任何人的父母都觉得慈善温柔。我甚至替阿图县主感到生气,觉得乌尔衮实在太混账太有眼无珠。
如果是半个月前的我,一定会为乌尔衮的决定感到高兴。
而眼下的我,却忍不住想要哭。
乌尔衮给阿图县主做养子后,便会成为我名正言顺的表叔。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就不仅仅只是身份地位的巨大悬殊,更紧要的是,在人伦道德上,我将永远不能再爱慕他。
我哭了,隐秘而隐晦的,没有叫任何人知道。
我没法让任何人知道。
像是做了一件极为羞耻的事情,愧疚到难以自拔。
我因此病了,原本要搬回公主府,额娘见我病了,硬要我留下。乌尔衮每天都会来看我,与以前一样,熬药喂药轻言细语的哄着,没有丝毫变化。
唯一变化的,只有我,以及我的情绪。
我变得更加恶劣,我故意打翻他递过来的药碗,故意骂他,故意拿枕头丢他,我希望他对我大发雷霆,我希望他讨厌我,然后慢慢的,我也会讨厌他。可无论我怎么嚣张任性,他都毫无怒意。额娘训斥我的时候,他还会帮我说话,“江主子,您别怪曦公主,她生着病,自然难受。微臣没事的,如果她骂微臣两句能消解心中的怨意,微臣心甘情愿。”
他比吕长林好一千倍一万倍,我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爱上吕长林罢。
胤兰说得没错,我确实眼光很差。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与额娘一模一样。我是额娘与皇阿玛的第一个孩子,我在额娘身边教养,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作为长女,我陪伴在皇阿玛的时间要比胤曦、胤祚的时间都要长,皇阿玛待我,亦是无比的宽容与厚爱。我一直都是额娘的性子,绝没有改变过,也没有任何人要我改。皇阿玛是如何的包容额娘,是如何的宠溺额娘,我都看在眼里。大概是那时候,我的心里就树立了一个夫君的标准——包容我。
我之所以喜欢吕长林,不仅仅是因为他长相俊美,才华横溢,更是因为他知道如何讨好我,如何用一些小恩小惠俘虏我的心。他对我是有阴谋的,甚至无时无刻都在计算我。
当一切豁然开朗,我便知道,世上唯有乌尔衮待我忠心无二、宽仁大度。
趁着殿中无人,我抓住乌尔衮的袖口,病恹恹的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道:“乌尔衮,你能不能不做阿图县主的继子?”乌尔衮手里端着药碗,见我郑重其事的样子显然有些吃惊,他笑:“你今儿怎么了?不是一直都很希望我答应阿图县主吗?莫不成是担心以后要唤我一声叔叔,所以急着拆台?”我知道他是说笑,我深深的注视他的眼眸,企图从他的神情中窥探出一丝别有用意,他从容的舀着勺碗,低垂眼帘没有看我。
我说:“乌尔衮,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的心里有你。”
他的瞳孔慢慢撑大,惊恐的望着我,眼中分明流露出悲伤,良久,他才说:“曦儿,你长大了,你不能任性,随便拿我开玩笑。”又岔开话题,“来,吃药吧。”
“我喜欢你呀!”我更加直白的坦言,这句话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吕长林。脸上蹭的烧起来,红到了耳脖根子,滚热滚热,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
我直勾勾的盯着乌尔衮,只要他说一句“我不给阿图县主做继子了”,我敢保证后面的事情,绝对不会让他有一点儿为难,一切我都愿意替他挡着。
只要他说。
可乌尔衮还是断然的拒绝了我,他说:“你喜欢的人是吕长林,我心里都明白。我并不是因为生你的气而答应给阿图县主做继子,而是我被阿图县主感动了。即便你现在是真心喜欢我,我也不能辜负阿图县主的心。”
我早该料到结局如此,他是顶天立地的乌尔衮呀,只要对他好,他绝不辜负人的乌尔衮!
他比任何人都要珍惜每一份的善意与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