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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响起,坊门四闭,华灯初上。
东市诸胡人酒肆中都关了门。然而那众人看不见地方,却是灯火辉煌,热火朝天,香味汗味炭气味全都混杂成一片,拧成了一股说不出味道气味儿。
何六郎与十多个锦衣华服子弟围一丈见方一个竹篱笆外头,红着眼,拼命跺着脚,握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对着竹篱笆里面正扑打踩啄,虽然已经斗得头破血流仍然斗个不休两只鸡大声鼓劲吼叫。
楼上刘畅安然饮着玛雅儿奉上葡萄酒,微眯了眼睛惬意地听着楼下吵嚷声,淡淡地问一旁秋实:“时辰差不多了吧?”
秋实应了一声,蹬蹬蹬往下去了。不多时回来禀告:“公子,都安置妥当了。”
随即楼下一阵喧嚣,有人高声笑闹,有人高声叫骂,却是一局终了。刘畅放下手里琉璃酒杯,振衣起身,慢吞吞地往外去了。
玛雅儿问秋实:“可是何六郎又赢了?”
秋实笑道:“正是呢,他想不赢都难。”
玛雅儿摸了秋实小胸膛一把,瞅着秋实骤然红透了脸不意地笑道:“他又赢了多少啊?”
秋实望着她碧波一般妩媚魅惑眼睛和饱满红唇咽了一口口水,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接着又伸出一根手指:“今夜因为是特别调教出来鸡王,赌注特别大,他胆子小,可是布帛金银等物算下来也值两千万钱。”
玛雅儿眯了眯眼:“两千万啊,那可真不少了。”
秋实大胆地摸了摸她雪白细腻手指一下,涎着脸笑道:“是不少,可他接下来会连本带利全还给公子,输到他哭。”
玛雅儿竖起眉毛,“啪”地打了他不安分手一下,翻脸道:“乱摸什么?好大胆小厮你倒是当着你家公子摸摸试试?”
秋实委屈地道:“不是你先摸我么?”
玛雅儿妩媚一笑,捏着他脸颊使劲儿晃了几晃,道:“我摸得你,你却摸不得我,知道么?”随即裙子一旋,转身飘然离开,扔下傻兮兮秋实立那里发呆。
玛雅儿趴栏杆上饶有兴致地往下看,楼下一场斗鸡又开始继续上演,旁边却又开了一场樗蒱,赌人中正有何六郎,还有几个京中有名纨绔子弟。何六郎满面红光,说话声音都比往日里来得响亮,一边掷矢,一边高声呼卢,好不春风得意。刘畅站阴影里,抱着双臂,脸色阴沉地看着何六郎等人,也不知想些什么。
渐渐,何六郎笑容慢慢变淡,无以为继,细密汗珠从他额头鼻尖冒出来,他死死咬住唇,眼神须臾不敢离开樗蒲棋盘,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一上一下,显然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与他相反,他对手却是笑得轻松灿烂。
约莫是要输光了。玛雅儿悲悯地摇了摇头,看来何家那丫头没有重视她好心给提醒呢。她似是不忍再看到接下来悲惨结局,将目光游离开去,四处张望,猛然间,她刘畅斜对面阴影里发现了几个面孔陌生人。
那几人站门边,穿得花团锦簇,都很年轻,面容普通,有学着刘畅一般抱着双臂看热闹,也有东张西望低声说笑。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色,他们眼睛,随时扫射着场地里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
这几人往日也来过几次,可她没注意,今日看上去很是有些不同,他们都带了刀,目光炯炯。玛雅儿总算是来了点精神,她再往偏远处瞧去,加振奋起来。有个人袖手靠阴影里睡觉,畏畏缩缩地缩成一团,带着个搭耳胡帽,将脸遮了大半,看着似是谁家带来小厮,不堪等候贪赌主人,累得先睡了。可那身影看着实熟悉。虽然她只见过几次,但她可以确定,那人是何家小女儿身边侍从。
玛雅儿将目光转回到那几个人身上,是不是一伙儿呢?想做什么?其中一个留了小胡髭似是察觉到了她目光,抬起头看了过来。目光说不上锐利,只是很冰冷,玛雅儿凭直觉就非常不喜欢他那种眼神。她立即对着那人嫣然一笑,抛了个媚眼,那人竟然回了她一个眼风,咧着嘴对着她笑了。
可随即,那边何六郎站起身来道:“我不赌了”他对手则冷笑:“我还没说停,你就停了?往日里可没这个规矩。你从我手里赢了多少钱?今日爷手气正顺,那容你坏了?”
何六郎怒道:“还敢强迫么?”
对方嘿嘿一笑,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锋利匕首来,猛地插他面前:“你刚才怎么说?”
他适才已经输光了所有,还欠下了一笔不小债,再赌就要连裤带都输光了……何六郎脸色煞白,看向往日交好赌友们,希望有人能替他说说情,让他就此收手,却看见所有人都看着他无情笑。
忽然听得有人猛然大叫了一声:“内卫此都不许动”众人一静,停下动作,一齐把目光投向声音来源处,终于看清楚了那几个人。
律令曰:诸博戏赌财物者,各杖一百;举博为例,余戏皆是。赃重者,各依己分,准盗论。输者,亦依己分为从坐。
但各处或明或暗赌场实不少,朝廷也没管那么宽。况且这场子向来都是以隐秘著称,又说是有后台,众人才会如此放心大胆。可今日内卫却这里出现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到底是这里出现了
看清楚来人手里腰牌,全场顿时哗然,大乱,众人全都似那无头苍蝇一般,或是拼命抓起面前财物,不要命地往门前赶,或是糊里糊涂就往楼上跑。也有被吓傻了呆立不动,比如说何六郎。
那小胡髭“仓啷”一声横刀出鞘,双手紧握横刀,对着离他近一张几子猛地一刀劈将下去,那几子一下断成了两半。小胡髭嘶哑着嗓子吼道:“内卫办案,有不听号令者有如此几”
有人不信邪,试图上前去和小胡髭套交情,还未到得跟前,就被一脚给踢翻,冰凉刀背脸上狠劲拍了几下,吓得屁股尿流,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内卫办案,冷面无情。
玛雅儿抬眸朝刘畅先前站立地方看过去,刘畅早就不见了影踪。她淡淡一笑,跑得还挺。只可惜另外一道暗门没人知晓也没人守着,不然可以看看光鲜亮丽刘寺丞会怎么面对这些凶横内卫。不过此番刘寺丞也算是阴沟里翻了船,损失巨大。
小胡髭大摇大摆地领着几个人,从楼下扫荡到楼上,将除了女人以外所有人全都赶一个角落里,将斗鸡用竹篱笆围起来,所有人一视同仁,蹲地上举手抱头,谁稍微动一下就是一脚。又将场内财物一扫而光,带着人将场子里那个装着各色人等票据债条大铁柜子砸了个稀烂,把里面纸张半张不剩拿了个干干净净。
办完这一切,小胡髭一手提着刀,站篱笆边上点人,每被他点到一个,那人就会被毫不容情地拖将出去。都知道落入内卫手中没有不死也得脱层皮,一时之间哭爹叫娘之声此起彼落。
何六郎心惊胆战地抱着头,一双眼睛灵活地四处乱瞟,但见被拖出去有他认识,也有他不认识,多数都是些官家子弟,或是平日里赌得极大,还有就是几个庄头。他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大约是不会找上他了。
才这样一想,就听有人道:“你,出来”刚才还往他身边拼命挤人一下往两边闪开,何六郎不敢相信地望着小胡髭,是指他么?
小胡髭不耐烦,斜着眼睛,将手里横刀对着他虚虚一劈,一道寒光闪过,何六郎顿时觉得腿脚一软,冷汗顷刻间湿透了衣衫。他浑浑噩噩地被人拖了出去,他睁大眼睛望着小胡髭,喃喃地道:“我赌不多,我全输了,还有其他人……”
小胡髭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将他后半句话吓得咽了回去。被挑出来人挤一起,心惊胆战地看着小胡髭等人,小胡髭笑吟吟地对着楼上玛雅儿招手:“美人儿,长夜漫漫,下来给爷们斟酒。”
玛雅儿拍了拍手,好几个貌美胡姬走出来,欢天喜地下了楼,提了酒给众人斟上,开始劝酒。小胡髭等人却不多喝,每人只捧了一杯,细细呷着,坐着休息。
何六郎一直保持同样一个姿势战兢兢地蹲角落里,他不知天亮后等待他将是什么。他不明白为何场子中那么多人都没被挑出来,噩运偏偏就落到了他头上。明明他前半夜手气还很好,怎会到了下半夜就输了个精光?还落到了这样地步。他非常后悔,他就不应该去玩樗蒲,他应该一直玩斗鸡,他运气就不会背转了。
听到一旁同样被挑出来几人窃窃私语,担忧害怕之声,何六郎思绪才从痛失钱财、突然变得不好运气、以及对突然翻脸赌友失望和沮丧中回转过来。
“输五疋之物,为徒一年从坐,合杖一百。”他输得不少,同样要判刑,要挨打。何六郎不敢再去感叹不公平,而是开始考虑迫眉睫危机问题,为了安全起见,他连小厮都没带一个。这会子他被内卫拿进去,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要死里面了……就算是想法子通知了家里,何志忠回来后也会打死他……可相比较以后被何志忠打死,被弄去那不知名地方弄得生死不知让人害怕。
何六郎目光热切地追逐着玛雅儿,试图与她对上眼,暗示她上门去和家里人说一声,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把他捞出去。可是往日里嘴甜甜,得了他许多赏钱玛雅儿却一直低头奏着胡箜篌,唱着欢歌,看也不看他一眼。
终于,小胡髭饮后一口酒,起身叫众人牵着一串人,抬着几口装满了金银器物珠宝锦帛大箱子,准备起身。这下子被拿住即将被带走人顿时炸了锅,纷纷喊不公平,其他留下人则暗道侥幸,小胡髭冷笑:“怎么,还想罪加一等?谁再叫爷爷就先拿他开刀。”
叫苦声抱怨声都停了。小胡髭得意地扫视着缩头缩脑众人,将手一挥:“走”随即扬长而去。
剩下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动也不敢动,犹自抱着头蹲着。直到玛雅儿笑道:“人走了,诸位客官要不要起来喝点酒压压惊?”
众人方才踉跄起身,活动蹲麻了腿脚,问胡姬们要酒喝,骂骂咧咧地抱怨,怀疑是否出了内奸,内奸又是谁,然后开始清算自己损失了多少财物,要找主人家算账,但主人家肯定是早就不见了,众人无奈,只得坐等天亮,低声咒骂。
周围一片忙乱嘈杂,贵子拉紧了身上棉袍,找了个角落蹲下来。眼看着就要天亮,忽听有人问道:“你是谁?从前怎么没见过你?”接着衣领就被人一把揪住。却是个喝得醉醺醺醉汉红着眼睛狐疑地看着他,随着这一声呼喝,许多双眼睛看了过来。众人刚经过那件事,又惊又怕又肉疼,急需出气筒,看到陌生人都觉得是奸细,眼神自然和善不到哪里去。
贵子心里着慌,表面上仍然不慌不忙地拉了拉领子,正要开口讲话,忽然一股香风袭来,玛雅儿笑道:“这不是张公子家里老甫么?你们家公子此番被拿去,你回去报信可要小心脱层皮了。”
见玛雅儿认得人,醉汉便松了手,将贵子狠狠一推不管了。贵子看着玛雅儿行礼:“多谢您了。”
玛雅儿媚眼如丝:“告诉你家公子,她欠我人情。”
晨钟响起,坊门四开,东市却还不曾开门,一直又到天大亮了,响亮钲声响起,市门方才打开。贵子混一群垂头蔫脑赌徒中走出去,小心翼翼地东转西拐,不时回头看看,确定无人跟梢,方才回了宣平坊何家。
何家一如既往平静安详,二郎与五郎早就如常去了铺子里,女人们则都正房里欢欢喜喜地陪着岑夫人说话做事儿。相比精神抖擞众人,牡丹与岑夫人都是一夜不曾睡好,有些怏怏,随时竖起耳朵听外头动静,还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其他人。
忽见帘子轻轻一掀,恕儿探进头来,牡丹与岑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即找了个借口起身往外。恕儿低声道:“贵子回来了,就外头候着呢。”牡丹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走出岑夫人院子,才出了二门,立即加了脚步。
贵子独自坐厢房里,围着炭盆,捧着一大碗热汤饼,正吃得欢畅。见牡丹进来,立刻便要放了碗,起身行礼。牡丹忙制止他:“累了一整夜,辛苦了。不急,先坐着填饱肚子再说。”
贵子憨厚地一笑,飞地吃完汤饼,起身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低声道:“郭都尉说,他原本想替您狠狠出了这口气,但查封那里实不太可能,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他让小来问娘子,要留人多久?您说了算。”
“我原也没想要查封那里,这样已算是很如意了。”牡丹沉吟片刻,沉静地道:“且先留他一个月。一定让他好生吃吃苦头,好叫他永世难忘,不敢再犯。”
贵子点点头:“小知晓了。”他踌躇片刻,低声道:“昨夜里小见着了那姓刘。可后来内卫才一出声,人就溜了,大约是另有暗门。”
牡丹抿紧了嘴,果然是天下何处不相逢。
贵子见她脸色不好瞧,忙又道:“不管是谁设圈套,总之是破了,而且偷鸡不成蚀把米,此番损失也惨重得很,就算是不被查抄,也得很久之后才能恢复元气。现场金银财帛有限,可是铁柜子里票据债条都被拿光了,那得值多少钱啊。”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暂时去除了这块心病。”牡丹轻轻出了一口气:“你先去歇着,明日将我之前许给郭都尉东西送过去,然后好生替我谢他一谢。还有玛雅儿那里,你也跑一趟,送份礼过去。”
贵子应了,行礼退出。
牡丹拿了铜箸轻轻拨弄着炭灰,为了解决这事儿,她是绞了脑汁,与岑夫人、二郎、五郎商量过后方定了计策,然后四处请托人。却没想到贵子这样一个人,认识人却不少,而且很就搭上了郭都尉这条线,虽然花钱不少,却将事情办得干净利落。郭都尉是内卫人,这次事儿他也赚得不少,各取所需,她并不怕那赌场背后人找到她头上来,只是这玛雅儿,几次相助,到底想图什么?
却说昨夜里何六郎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寒风中,眼看着小胡髭拿着腰牌威风八面地让人开了坊门,将众人带入不可知黑暗中,他突然有些想哭,有些想念家里其他人,包括他看不惯人。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是天麻麻亮时候才终于停了下来,进了一道黑森森大门,七拐八弯,又进了一道冷冰冰门,没人审问他们,他们被扔到了一间潮湿阴冷,看不见任何光亮,散发着怪味儿牢房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牢房里有一个人被提出去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又过了些时候,又一个人被提出去了,也没回来。牢房里看不见天光,不知晨昏,也无人给他们送水送饭,何六郎无法计算时辰,只知道他已经饿得麻木,睡醒三觉,与他一同进去人已全都被提走,只剩下了他一人孤零零地躺里面。又冷又饿,无声无息,孤寂一片。
他又饿醒了两觉,他绝望地想,他不会被人遗忘这里面了吧?他会不会被活活饿死这里面?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完全有这个可能,一想到自己会死,本来已经饿瘫了他突然来了力气,挣扎着摸索到门前,使劲晃着门,嘶哑着声音大声地喊:“来人来人来人放我出去”
嘶哑声音穿过栅栏,飘散到外面空旷甬道里,弱弱地消失,然后一点声音都不剩。他并没有喊多长时间,就再也没有精神喊,软软地躺冰冷地上,半睁着睁与不睁都一样眼睛,虚弱地喘气。他要死这里了,他绝望地想,他虚弱地再次昏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时候,他惊喜地闻到一股食物香味,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一只冰冷碗,里面有半碗熬糊了菜粥。这样粗食,他从前是看也不会看一眼,但此刻他觉得这个比黄金宝石加珍贵难得。他颤抖着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从所未有香甜,只可惜越吃越饿,牙缝都不够塞,他伸长舌头,将碗洗得干干净净。
生活逐渐规律起来,隔上一段时辰就有一碗菜粥并两个又冷又硬粗粮窝头,还有半罐子凉水。何六郎先前还根据饭菜供应次数来记日子长久,到了后面,他长期饥饿着,为了保持体力就常常睡觉,便也就没了那个兴致。只是想起从前好日子来时候,他便开始咒骂。
骂开赌场人没本事,坑了他,骂内卫不是人,这样不公平地对待他,也骂家里人没良心,他失踪那么久,都没人管他死活,也骂他赌友们没良心,都是些见利忘义恶毒小人。他咒骂声音非常小——食物不多,就是骂人也得保存体力。
骂完之后,他又开始低声抽泣,要是何志忠就好了,家里断然没人敢这么对待他。他恨孙氏没出息,又恨杨姨娘不顶事,接着又恨岑夫人狠毒……把所有人都抱怨一回之后,他才算是舒服了一点,浑浑噩噩地又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门响,他赶紧睁开眼,但见两个狱卒高举着火把,立门口道:“带你去行刑。”
何六郎惊慌失措:“我罪不至死”
两个狱卒闻言乐了,挤眉弄眼了好一歇,方道:“行杖刑。你小子好运气,本来要打一百杖,一次就可将你打得屁股开花,但你家里人使了钱,每日就打你五杖。你且慢慢熬吧。”
何六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这也就是说,他得熬上二十日才能熬完这一百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