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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三十年来无病无灾,吕布便自恃体魄强健,这回又见疫情势稳定,不似往常猖獗,未叫生民殆尽,不由得低估了其厉害。
在主营内待着时,嫌太闷热就将口罩摘了,只草草用端上来的那盆药汤净了净手,手套也没再戴上。
结果乐极生悲,当晚就立竿见影地头部沉重,旋即视线不清,神志模糊,不一会儿就光荣倒地,轰轰烈烈地发起了高烧。
赵云知事出蹊跷,又兹事体大,一听传告就迅速压下这能动摇全势军心的消息,关押且隔离开与吕布有过接触的、尤其是非亲随的所有士卒,再立即将在疫所的张仲景,与华佗久话不出的燕清一并请来商议。
眼见着上午还龙精虎壮,精力充沛的主公,晚上就奄奄一息,躺床上动弹不得了,哪怕燕清心理素质再好,也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方寸大乱。
说吕布运气差,是没说错:跟着他巡视的亲随一个个安然无恙,偏偏只有任谁看来都最健康壮实的他一下被放倒了;说他运气好,也有道理:一来截止今晚已有不止一桩痊愈病例出现,足够证明张机所研发的药方确实有效,二来有华佗张机这俩当世神医为他梦幻会诊,三来有燕清这揣着桃牌,随时提防他陷入濒死状态第一时间喂下去的外挂在,要这也能死成,就是老天诚心要收他回去了。
燕清心思稍定,跪坐在榻边,目不转睛地端详上头卧着的高烧不退,面色通红,呼吸急促,恹恹无神的吕布,不由得叹了口气。
往日威风八面,凶猛强悍,气势凌人的斑斓猛虎,骤然被烈病打倒,只能四脚朝天地卧着,看着就跟小可怜的猫仔无异。
看他摊平了长臂长腿,占据了这张床榻的大半壁江山,被自己精心伺候着,依然难受得哼哼唧唧,食水不咽。
让好歹拿他当了大半辈子偶像,最近又起了垂涎这具健美躯体的邪念,本能地有了深深的负罪感的燕清,不由自主地动了恻隐之心,实在不忍心再苛骂他粗心大意。
否则只要略微思及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就气得饭都吃不下了。
燕清内心思绪翻涌,面上却是平心静气,一丝不苟地遵从医嘱,用浸泡在难闻药水里的巾子反复擦拭他汗涔涔的颈项,又及时更换冷帕子给他散热通风。
那药汁的气味刺鼻得很,吕布即使人正处于昏迷当中,剑眉也被熏得拧得死紧,只因浑身刺痛乏力,才避无可避。
燕清面无表情地瞧他鼻翼翕动,有气无力地哼声抗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用帕子再蘸一下那盆浓稠的药汤,往人中处不轻不重地擦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燕清只在心里数了一下,便感觉手心搭着的健实肌肉倏然紧绷,让他亲眼见识了什么叫“虎躯一震”,吕布便如被臭晕过去般瘫软下来,一动不动了。
……燕清竟颇觉痛快。
当燕清提出要坚持守在吕布病床边时,无论是两位神医还是赵云,皆都激烈地表示了反对。
燕清一昧固执己见,赵云也耿直地不再赘言,直接要动用武力了。
“清比不得元化仲景医术渊博,却也略通关窍,经验亦可称丰富,总比一无所知,又粗手粗脚的兵士要好得多。”燕清无奈劝道:“何况就主公现在的状态,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比不得,清又如何放得下心,将他的安危托付于他人之手?子龙不必再劝了,若是主公性命不保,清也无意苟活,你们自可带上手中人马,另觅明主,只照顾好主公妻眷独女便是。”
赵云并未动怒,而沉声道:“重光不必以话相激,对你欲与主公同生共死之心,云已明白,自不会妄加阻拦。”
遂说到做到,不再相劝。
燕清稍显狼狈地抹了把脸,强压下了心里难以自抑的慌乱,知赵云是真懂了他的意思,也无暇在这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致歉,而是往周围扫了一眼,有条不紊地将正事一桩桩安排下去,口吻严厉道:“主公既未去疫营,只在主帐一带徘徊,怎会不幸染上此症?定是遭了刻意暗算。还请子龙即刻领人将相关者搜出,严格依照军法收押,严刑拷问,务必问出背后主使是谁!药汤按疗程起效,亦讲究即时性,主公的状况暂不适用,祛疫娇耳汤当继续分发给士卒,无需留备几分……”
军师祭酒于帐中闲庭信步,淳淳交代时,那镇定自若的姿态是极具感染力的,一下就将在少数的知情人中蔓延开的惶惶不安的情绪被大幅淡去,让他们有了主心骨。
哪怕吕布依旧昏迷不醒,吉凶未卜,也奇妙地心定许多,认真去执行分配到自己头上的任务去了。
燕清不止是将狠话放了出去,也的确做好了守个几天几夜的准备。等让宿卫备好熬提神用的烈酒浓茶,帐内就只留他一人在,为免传染到旁人,其他的都统统赶到外头等候吩咐。
和吕布这从小到大连伤风感冒都没得过,就自以为刀枪不入的傻大胆不同,燕清可是经过切实验证的:自己这具奇妙的身体固然看着羸弱不堪,连块像样的腹肌都炼不起来,痛觉也钝惰得很,却是货真价实的百毒不侵。
经这魂不附体的一吓,燕清也认清了过去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事,有了刻骨铭心的觉悟:明知自家的主公常常不带脑袋做事,他就不该心宽地让吕布离开自己视线,而应该将其保护得密不透风,寸步都不应擅离。
否则就算他在外如何奋斗,取得多丰硕的战果,到头来本末倒置,最重要的主公一旦嗝屁,再多的宏图霸业也成了一堆空文废纸,是让人万念俱灰的满盘皆输,彻头彻尾的一场空。
即便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距白门楼遭缢杀之前,吕布也还有好几年能活,要是被燕清怀着满腔激情,自以为是地干预一通,满心觉得能保住吕布性命了,却阴错阳差地叫他交代在了这里,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讽刺得无以复加。
而对他个人而言,就更不用说了:诸葛亮在刘备逝去后,还有个刘禅需他尽心尽力地辅佐;孙策死前,给他胜似骨肉血亲的挚友周瑜留下了亲弟弟孙坚,需他出谋划策;生了一大堆钟灵毓秀的虎子的曹操最无需发愁……可吕布呢?
这个对旁人满心戒备,却对他无比信任的傻大货主公,只有个终日舞枪弄棒,连牙都没换齐,一张嘴一个大豁口的女儿吕玲绮,怕还不如一碗冰淇淋顶用,绝无可能镇得住那些只在勇武绝世的猛虎喝令下温驯听从,实则生猛凶残的部下。
费上一些时日,燕清倒是有信心也有能耐将吕布遗留下的人马归为己用,可一个活生生的吕布才是他愿以命相佐、呕心沥血的根本,而不是从未存在过的自立为王的野心壮志。
好在这时醒悟,尚算悔之不晚。
吕布浑然不知这一场因掉以轻心而启,累他吃了前所未有的大苦头的疫病,成就了无心插柳柳成荫,居然叫他无意中达成了之前无论如何也劝不成的目标,不费吹灰之力就办成了只能在梦中想想的难事。
到底生命力顽强,又有两位神医的联手施针布药,没用上燕清准备就绪的桃,吕布就退了高热。
等他迷迷糊糊地从黑沉的睡梦中醒来,已过了整整五日。
吕布睁开眼后,只觉浑身沉重笨拙得不似自己的,连起身这么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做到,不等他发通脾气,就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在了雪白的幔帐上。
难不成还在做梦?
吕布一时间弄不清楚情况,只依稀记得自己惹得重光先生发了回大火,半晌不知作何反应,而自他昏睡起就一直守着他,完美无缺地完成了看护工作的燕清也到了强弩之末,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死紧,自然不会错过被褥摩擦的沙沙声。
“主公?”
燕清轻轻地问询了声,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手底下的动作却毫不迟疑,迅速放下盛着那刚准备好的流食的瓷杯,掀起薄帐,担忧又关切地看向满眼茫然,只困难地将脑袋往他这方向侧了一侧的吕布,一下就洞察了他的困惑。
布这是……
吕布恍恍惚惚间,光顾着受宠若惊去了,张了张口想问自个儿情况,沙哑得厉害的嗓子就不容他这般折腾,到头来只轻不可闻地嘶嘶了几声,半个词也没能说出来。
燕清看着吕布错愕不已,怎么看怎么傻乎乎的表情,终于露出了这几日里的第一个非是出自宽抚他人之心,而是真心实意的安心微笑来。
尽管疲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可自见着胜利曙光,到此时此刻吕布终于彻底脱险,哪怕只为这没有白费的辛苦,也心情极佳,便竭力向他露出个极尽温柔的微笑,缓声解释道:“还请主公稍安勿躁,毕竟刚刚退烧,是正经的大病初愈,又多日未正经进食,四肢乏力是再正常不过的症状了,等逐渐增大食量,有精神力气了再下床走动走动,不出几日,就能恢复原状。”
吕布还能有力气抬起眼皮,还多半得归功于他想方设法灌进去的那些稀汤粥水。
吕布似乎还有些呆滞,只一个劲儿地盯着那虽添了沉沉的疲惫与苍白的憔悴,却无损昳丽无双的脸庞瞧,大概根本就没把燕清的话听进去。
燕清无可奈何地整理了下被褥和枕头,变戏法般娴熟地抬高了背倚的靠垫,让吕布能舒舒服服地半坐半躺,再亲手将香浓的米糊捧来,舀了热腾腾的一勺,晾了一晾,看向分明已浑身紧绷,面上却毫无反应的主公,温和客气地征询意见道:“主公是要自己来,还是继续让清代劳?”
还没来得及消化一下这稀奇的病号体验,就抢先一步感受了什么残废待遇的吕布震惊地微张了嘴,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燕清眼疾手快地逮住了这空隙,利落地塞了一勺进去,看他条件反射地咽下了,才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些天来,无论是换药喂食还是擦身把尿,皆是清一人在做,主公就不必做些无谓的矜持了。”
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