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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话时,头却不抬,只一丝不苟擦拭她的手心手背,指缝指甲。
甄爱不动了,木木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他那么认真,动作那么轻柔细致,像是对待他最心爱的书籍。
手帕柔顺的材质,掺杂着凉丝丝的流水,还有他掌心不愠不火的温度,一股脑儿汇集在甄爱的手心,有点儿痒。清凉的感觉缓缓蔓延到心尖,更加痒了。
从小到大,没人给她洗过手,包括妈妈。那时,妈妈抱手立在洗手台边,看着小小的甄爱踮脚站在板凳上,在水龙头下搓小手。
她恍惚:“以前我洗手时,我妈妈就在旁边说,洗手要洗21秒。”
言溯头也不抬:“你的手太脏了,要洗十几个21秒。”
甄爱默默不语,又陷入沉思。
她有次在学校看见泰勒给江心洗手,他从背后环着她,浅铜色的手在透明的水流下亲昵地搓着江心白嫩的小手。两人咯咯地笑。
水珠闪着太阳的光,很美好。
那时她莫名其妙地想,泰勒经常打篮球,他的手掌一定有很多茧,粗糙却很有质感,那才是生机勃勃的男生。
而现在,青青草坪上,细细水流下,和甄爱交叠在一起的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而硬朗。
甄爱愣愣看着他把她捧在掌心,他细细拭去她指缝的斑驳血迹,他和她十指交叠……
她的脸渐渐发烫了。
可正如他这个人,这样的动作他依旧做得干净,没有任何狎昵的意味,只是纯粹的照拂与关爱。
她狂跳的心又渐渐平静下来。
似乎,他总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甄爱定下心,问:“你是怎么给这个投炸弹的不明人物画像的?”
“有一部分是站在前辈的基础上。”他真诚而又恳切,丝毫没有独揽功劳或是邀功的样子,
“诸如精神病人,虐待狂,PTSD创伤后综合症,连续纵火犯,投弹手,都有前辈们根据经验画出来的犯罪画像。”
“是吗?”甄爱好奇,“这么说警察系统里,对不同类型的犯罪者,比如连环杀手,都有大致的画像了?”
“嗯,联邦调查局上世纪80年代提出了一种分类方法,有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和无组织力的连环杀人犯。”
甄爱推测:“精神病人就属于无组织能力的?”
言溯正细心用拇指肚揉去她手背上一块凝血:“除了精神病人,还有严重的PTSD创伤后综合症杀人犯。这两者都属于无组织能力。
由于他们的理智和社会功能相对迟钝,犯案现场比较好判断——
一时冲动,不刻意选择被害人,不自带犯罪工具,作案后不清理现场。”
“那有组织能力呢?比如纵火犯,火灾不是最难搜集证据吗?”
他毫不费力:“在美国,94%的纵火犯是男性,75%是白人,年纪不大,在17-27岁之间。童年尿床,与异性交往困难,自尊心低下。且手法会升级,纵火犯最终都会演变成连环杀人犯。”
甄爱默然。
正如言溯所说,这一项项数据背后,是无数警察和画像师一点一点积累的成果,这才在长年累月中一笔一画勾勒出罪犯的轮廓。
这么一想,这就是一代一代正义力量的汇集和凝聚啊!
坚守正义的人,从来都不是孤独地行走!
甄爱心中涌过一丝温暖的力量,回到原题:“那,投放炸弹的人呢?”
言溯正低头,就着水轻轻擦拭甄爱细细的指甲缝。她指尖痒痒的,微微一缩,却再次被他捉住。
半晌他才道:“投弹手一般分为三个原因驱使,恐怖袭击,政治目的,个人恩怨。”
“恐怖袭击会选择地铁或时代广场那样人群聚集的地方。至于政治目的,还不如去政府机构和军事大楼。”
“聪明。”言溯弯弯唇角,“我真喜欢自主思考的人,虽然只是偶尔灵光一闪。”
甄爱:“……”
“关于投弹手,也有数据?”
“嗯,联邦调查局对投弹手的画像是——98%是男性,不合群,有蓄意破坏的历史。50%的投弹手会把自己炸伤,还有一部分会在放置炸弹时把自己炸死。”
甄爱一头黑线:“真是吃力不讨好,愚蠢的人类。”
言溯听了这话,竟微微笑了,复而才道:“相反,做炸弹的人通常比较聪明。当然,那些随意混合石墨硫磺把自己炸死的除外。”
玩笑开完,他才继续:“以个人恩怨为驱使的投弹手,他的目的是泄愤和谋杀,炸弹是他的工具。因此他会准确地选择目标。所以,爆炸的地点和人群,就显示了他的恩怨和身份。”
言溯望了一眼小范围爆炸后混乱的校园,“他长期生活在这个环境,却总是被这里的人忽视。爆炸,是他情绪的爆发,也是他吸引注意力的方式。那一刻,
他在对这个校园里的人说:你们看啊,我在这里,声势浩大地登场。”
甄爱的心微微一震,那人心理是有多扭曲,才非要以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所以,你才认为投弹手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或教职工。那……他这个炸弹是随机选人的?”
“不。这些忽视他的人里,总有那么一个或几个,格外触动他的神经。”言溯握着她湿漉漉的小手,觉得那手软若无骨,绵绵的滑丝丝的,比他家的鹦鹉好摸,也比莫扎特和Elvis好摸。
他定了定心绪,简短道,“这是他第一次投入使用的炸弹,他需要试验,需要转移警方注意。”
甄爱蹙眉,想清楚了:
“他不仅是情绪爆发,更是精心布置的谋杀。
无差别的杀人,当然比锁定仇人的杀人更安全保险,更远离警方视线。一批批的爆炸案下去,无数的受害者里,总有一批他真正想杀的人。可到了那个时候,警方又怎么会知道,他真正的目标究竟是谁?找不到真正的目标,就难以找到真正的凶手。”
言溯似有似无地弯弯唇角,她真是聪明得可爱。
她兀自说完,倏尔一笑:“还好有你,你一定能阻止他的,对吧?”
言溯被她这样信任和奉承,脸色微僵。一回想,他又在不知不觉中和她讲了很多话,而她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全都明了,甚至能跟上他的节奏和他交流,真是特别。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默默地决定把她的手再洗一遍。
甄爱完全参与到推理中,也不觉自己的手早洗干净了:“那他做事有条理,完美主义,是从炸弹的构造上看出来的?”
“那个炸弹对普通的炸弹手来说,已经非常精细。他还用水银平衡器,他很有想象力和创造力,把自己的作品当成了艺术。”
甄爱冷汗,能把杀人武器当做艺术来研究的人,果然变态又恐怖。这样的人真不能久留:“那你怎么知道嫌疑人在你的照片里?”
“炸弹是一种非常具有杀伤力和破坏力的武器,是智慧和超自然力量的结合,制作过程越危险,爆炸瞬间带给制作者的认同和享受就越发的非比寻常。几百上千个小时与危险共舞,他会放弃最终派上用场的一瞬间?”
甄爱彻悟地点头:“所以他会在现场等着看爆炸。”
这话让言溯一愣,他忽略了一个细节!
他摸出手机,也不管手是湿的,给布莱克打电话:“嫌疑人范围缩小了,他一直在那条街的某个文化展位上。这样才能时刻观察台阶上的炸弹,却又不被任何人怀疑。”
飞速说完他挂了电话,凑过去拥抱甄爱,赞叹:“聪明的女孩。”
甄爱突然被他抱住,他宽阔又硬朗的怀抱里满是男人的味道,让她差点心乱,好在只是短短的一瞬。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很开心能帮到他。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言溯松开她,“或许是那些想满足英雄主义扮演拯救者角色的医生或警察,但考虑到1.他们没有足够的独立时间,2.炸药剂量太大,所以就排除了。”
“如果是警察,不如直接枪击;如果是医生,不如直接投放病毒……”甄爱说到此处,心里一震,赶紧闭嘴。
言溯却没在意,关了水管,拧干手帕,悉心把她的手擦干。
两人这才起身去看监控录像。
刚好警察局的炸弹专家带着炸弹碎片准备离开,言溯眯着眼看,陡然喊停:“等一下。”
他拿起专家手中的一块碎片:“中间这条刻痕怎么回事?”
专家:“不是爆炸留下的,应该是制作者留的印记。通常来说,制作炸弹的人把它当做艺术品,就会在炸弹内部留下专属符号。都很简略,看不出任何信息。”
言溯不置可否地挑眉,问:“碎片拼出来是什么符号?”
“应该是一个三角形,顶端有条直线。”
言溯想了想,迈开长腿继续走路,一边示意甄爱跟着他,一边掏出手机拨号:“布莱克警官,投弹手今天很可能穿白色衣服。”
等他收线,甄爱追问:“为什么他今天可能穿白色衣服?”
“三角形顶端有条直线,这个图形倒过来看呢。”
甄爱想起几个小时前言溯的演讲,立刻道:“那是杯子的形状。”
“聪明。”言溯几不可察地一笑,很满意她认真听了自己的演讲,“那是圣杯的形状。”
“你的意思是他信教?”
“不一定,但起码他对教义故事很了解,并很认同。考虑到他沉默严苛又古怪的性格,这样的人一定会遵守那条不成文的规矩。”
“那条规……”甄爱脑中光亮闪过,“9月劳动节后,不穿白色?”
言溯侧身瞥她一眼,没说话,却有赞许。
秋天到来,不穿白色。
而现在,
甄爱望向路边的新绿:“立春了。”
到了学校监控室,言溯把甄爱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躬下去身子,视线与她平齐:“坐在这里别动,我马上出来,好吗?”
甄爱脸微红,不明白他忽然哄小孩一样讨好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她不做反应,他便理解错了。
他颇为严肃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怕,我很快会抓到他。”
甄爱微笑:我其实没有害怕。
言溯进去看视频。
和警官说的一样,放炸弹的地方是视频监控的左下死角,只看到一只手放了个小盒子在台阶上。时间是早上六点多。
死角……更加确定作案的是在校人员。
言溯要看的不是这段时间的监控,而是他从教学楼走出来的那刻。
视频里,甄爱跟在他身后,有人围上去和他说话。某一刻,视频右下角出现一个戴着黑宽帽的男子,很快朝言溯那边走过去。
他越过甄爱的肩膀,往言溯手中塞了礼物,而他的另一只手在甄爱的帽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那人转身离开,言溯追过去,跑出了监控范围。但身后的甄爱有一个奇怪的动作,她望着那人的方向,捂着后脑勺。
那人扯了甄爱的头发。
言溯蹙着眉继续看。很快,甄爱追了过去。几秒后,一个女学生蹦跳着从视频左下角跑过,视线轰然炸开。
台阶上的人群像礼花一样四下绽放。
屏幕右下角的甄爱惊讶地转身,那个叫安琪的女生浑身血淋,在爆炸瞬间冲击波的作用下,扑到她身上。
看上去,就像她保护了甄爱……
言溯走出去时,甄爱乖乖坐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只是执拗地一下一下狠狠搓着手。
他坐在她身边,脸色不太晴朗,声音却很轻,“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尴尬地再不动了,好半天才说:“还有味道。”
言溯知道她说的是血腥味,可不知该怎么安慰。
甄爱看上去也并不需要,她似乎在想别的事,盯着自己的手指,沉默很久,才说:“你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了吧?”
言溯不会撒谎,点头:“第一面就看出来了。”
“我早该想到。”甄爱弯弯唇角,望天。
言溯也望望天。
又过了好久,甄爱静静地说:“我的第四任特工叫哈维,阿拉巴马州的。他说,阿拉巴马州的名字来源于印第安语,意思是:我为你披荆斩棘。
他说阿拉巴马男人的血液里住着战士的魂。他的名字哈维意思也是战士。他是战士中的战士。”
我为你披荆斩棘;
为保护你,奋战到底。
“每次回家,他都会先把室内检查一遍。那天他踩到重力感应的时间炸弹,还有一分钟爆炸。我知道,重力时间炸弹一旦撤去压力之后,时间就会成倍地加速。他说松脚之后一分钟或许会缩短成十几秒。他说:123,我们头也不回,一起跑……”
甄爱低下头,轻轻笑出一声,“啊……我真傻。”
言溯默然不语,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况,那位战士一定是看着她跑出了安全的距离,才松开脚的。
相比两人一起的十几秒,他宁愿给她一分钟,而只给自己几秒。
“跑出很远后,我踩到一截脏兮兮的手……他是个很爱干净的帅小伙儿……我冲回去,就像今天这样,摁着他胸口的伤。可他却说:
Run, Kim, please, Run!”
那时,她的名字叫Kim。
甄爱望着走廊顶上的日光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言溯眼瞳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下颌的弧线紧紧绷着。
他知道,这只是她黑暗过往的冰山一角。
良久,他突然扭头看她,定定地说:“甄爱,看着我。”
甄爱回头迎视他浅茶色的眼眸,不明所以。
他沉声道:“毫无疑问,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善良的女孩。”
甄爱怔忡地睁大眼睛,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这都必然是一个相当高的评价。
她怀疑言溯是不是想安慰他,
可言溯却十分确定。
经过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悲剧,她还能坚守自己的底线和专业,从不为自己的遭遇悲春怀秋,却能为同胞的苦痛而落泪。
“我想,今天,我看到了你的心。”他毫不吝啬地夸赞,“很干净,很美丽,我很开心。”
言溯微微一笑:“不,我应该说,我为你骄傲。”
就是这么无厘头又毫不成章法的赞美让甄爱心里升起大片的暖意。
他果然不会安慰人,可他的赞许和认同已经让她心情豁然开朗,再次充满斗志。
既然他真心实意地夸奖,她便当之无愧地收下。
她丝毫不脸红,还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表示感谢。
她的笑真诚又单纯,带着一点儿不太习惯的青涩,他微微怔住,一瞬间心里莫名其妙地想,啊,是啊,欧文说的没错,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他有点儿窘,收回目光,又问:“这些经历,你和别人说过吗?”
甄爱摇摇头:“我不被允许看心理医生。而且,我也不需要。我自己能处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