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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看乔教授的表情骤然变得严厉,心里有点害怕,小声说道:“就是随便问问。”
乔教授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有这种可能,但是很少见。如果伴随暴力行为的话,往往意味着他同时具有其他心理问题。不过,”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这种心理问题是可以纠正和治疗的。所以,也不必太过焦虑。”
方木点点头:“嗯,我懂了。”
“你不是我的学生。”乔教授打算问个究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个系的?”
方木犹豫了一下:“我不是这个学校的。我是C市师大的。”
乔教授更吃惊了:“C市?你跑了一百多里地就是为了问这个?”方木没有回答,鞠了一躬之后就匆匆地跑掉了。
坐在返回C市的长途客车上,方木倚着车窗,感觉额头一片冰凉。这凉意让他的头脑清醒无比。
虽然所有证据都把作案嫌疑集中在唐德厚身上,可是始终有一个问题没能搞清楚:他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几天来一直萦绕在方木脑海里的问号。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究竟是什么驱使唐德厚连续杀死了五个人?
仇恨?抑或性欲?还是某种无法言明的疯狂的内在冲动?
警方在唐德厚的住处搜出了大量的女性内衣裤,这说明唐德厚的性心理的确存在问题。但是,方木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和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他总觉得,在一切表象背后,还存在着某些尚不为人知的事实。
也许乔教授说得对,唐德厚可能还有其他心理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方木的目光依次扫过那些陌生的街道与建筑,一种身在异乡的强烈孤独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有些想念那个百里之外的寝室了。
傍晚时分,方木才回到师大。他一边揉着饿得发疼的肚子,一边疾步迈上二舍门前的台阶。
正低着头往楼里走,方木的余光中突然出现了一团跳动的红色。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走廊里。
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方木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发现地面上有几个用粉笔画出的方格。
小女孩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水,在格子上跳来跳去,玩得不亦乐乎。方木的心里有些纳闷。这是男生宿舍,哪里来的小女孩呢?
不过,她活泼的样子倒是挺可爱的。方木笑笑,走过去,佯装严肃地问道:“你是谁呀?”
小女孩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被方木的问话吓得哎呀一声,跳到了格子外面。
“都怪你!”小女孩气鼓鼓地嘟起嘴,“我就差这一格了。”
“小家伙,这里是男生宿舍。”方木忍住笑,板起面孔,“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小女孩不甘示弱,叉着腰质问方木,“我妈妈不在,我现在是二舍的管理员。”
哦。方木明白了,这是孙梅的女儿。
他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先说你叫什么。”小女孩一副尽职尽责的样子,“我妈妈说了,陌生人不许进来。”
“我叫方木。”
“哦,我叫廖亚凡。”小女孩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芒,“你是大学生么?”
“是呀。”
“上大学好玩么?”
方木的笑容有所收敛。大学校园的生活的确丰富多彩,然而,这仅仅是对那些活着的人而言。
“好玩。”
“哦,那我也想上大学。”小女孩打量着门廊,“这里可真大,怪不得叫大学,比我们红旗街小学大多了。”
“那你就好好学习,将来考到这里来。”
“行!”小女孩用力点点头,随即又愁容满面,“还得过好久才能上大学呢。”
她扳起指头,认真地数着:“一年、两年、三年……”
方木笑起来:“差不多十年吧。”
“要那么久啊。”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那时我还会再遇见你么?”
“可能吧。”
“嗯。”小女孩看着方木,“到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可不许再吓唬我啊。”
“好。”方木拍拍小女孩的头,“你继续玩吧,叔叔要回寝室了。”
“嗯,叔叔再见。”小女孩乖巧地应道。
方木转身走上楼梯,迈过两级台阶,忍不住又回头望去。
昏暗的走廊里,小女孩仰头看着方木,脸上是纯真无邪的笑容。
寝室里热闹非常。一进门,方木就看见大家围在桌前忙活着。王建也在,正连撕带咬地扯开一袋烧鸡的包装。
“呵呵,你回来了?”祝老四挥挥手里正在切片的半根香肠。
“你们……这是干什么?”方木吃惊地问道。
“给你和老三庆功啊。”老大一边搅拌着手里的凉菜,一边打量着方木,“等你好半天了。”
吴涵把一包花生米倒进饭盒盖里,轻声问道:“去哪儿了,没事吧?”
方木笑着摇摇头。
吴涵冲他挤挤眼睛:“没事就好。估计你今天能回来,大家准备了不少好吃的呢。”
门忽然被撞开,老五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军大衣胸前鼓鼓囊囊的。
“快……快接我一把。”
老二急忙走过去,从他怀里掏出一个大塑料袋,里面是几瓶啤酒。
“王建,小卖部里没有白酒,你就凑合着喝点啤酒吧。还有这个,接着。”
老五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烟,甩给王建。
王建接过来,笑着问道:“没遇上孙更年吧?”
“在楼下碰到了——幸亏我灵活机警。”老五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妈的,赶上八路军通过鬼子的封锁线了。”
“千万别让她知道我们在寝室里喝酒,否则就麻烦了。”
“没事!”老大搂住吴涵的肩膀,“有老三在,我们怕什么!”“咳,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吴涵一拍脑门,“我今天晚上值班,差点忘了。”
祝老四赶忙说:“那快点开饭吧,让三哥吃点再去值班。”
酒菜很快就摆好了。352寝室的所有男生加上王建围坐在桌前。大家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决定让老大先讲两句。
“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集会。”老大拿腔拿调地说着,下面的兄弟们开始发笑。
“一是为了给两位勇擒凶手的——不对,不能算勇擒——应该怎么说呢?”老大端着酒杯,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应该说勇逼凶手跳楼!”祝老四脱口而出。
“切!”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吴涵笑呵呵地看着大家:“就算勇斗吧。”
“嗯,对——勇斗。”老大清清嗓子,“为我们寝室两位勇斗凶手的英雄庆功;二来,也为这个倒霉的学期终于画上句号。来,大家干杯。”
一阵玻璃酒瓶碰撞的清脆声音后,老大抹抹嘴,发现方木还坐着发愣。
“老六,怎么了?”
方木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大家都盯着自己,急忙笑了笑。
“我?没事啊。”
王建看看方木:“你脸色不太好。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别喝了。”“哦,没关系。大家喝酒。”方木举起啤酒瓶,咕嘟嘟喝了一大口。
酒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他们似乎要在今晚把所有的阴影都一扫而空。大家推杯换盏,互相拍打,大声谈笑着。
祝老四似乎特别兴奋,这会儿拉着老大讲笑话,转眼又要跟王建划拳。
“你小子,怎么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王建烦他不过,抱怨道。
“呵呵,我知道。”吴涵向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他也在死亡借书卡上。老唐完蛋了,他自然就安全了。”
“切!”祝老四脸一红,忙申辩道,“我压根就不相信有什么死亡借书卡!”
“你怎么知道没有?”
“那不明摆着么,陈希死了,你却没事……”
老五在桌子下狠狠地踢了祝老四一脚,同时向低着头喝酒的方木努努嘴。
祝老四心知失言,马上住了嘴。可是方木始终盯着桌面,一口口灌着酒,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
老大见状,急忙出来打圆场。
“老三,给兄弟们讲讲那天晚上的情形。”
“好。”吴涵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把当晚发生的事情又详述了一遍。
大家听了,感慨不已:“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咳,”吴涵喝了一口酒,“当我知道是老唐的时候,我倒不意外。这老东西表面上看起来挺老实的,手狠着呢。有一次宿舍楼组织灭鼠,我亲眼看见他用铁锹把一窝老鼠拍了个稀烂。我心想拍死就完了呗,他好像中了邪似的拍个没完。那血和肉,溅得到处都是。”
“我靠!”大家都作恶心欲吐状。老大又故作高深地说道:“暴力倾向。这就是暴力倾向啊。”
祝老四忽地站起来,咬开一瓶啤酒,举起来说道:“三哥,方木,我敬你们一杯。”
他顿了一下:“老六,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我还是要说,谢谢你们替佟倩报了仇!”说完,祝老四一仰脖,小半瓶啤酒转眼下了肚。
一直沉默不语的方木见状,急忙也站起来。可是刚端起酒瓶,他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向后倒去。
方木在厕所里吐得撕心裂肺。祝老四和王建搀扶着他,其他人忙前忙后地端水、拿毛巾。
剧烈的呕吐之后,方木感觉头晕得厉害,眼睛都睁不开。天旋地转中,他听到吴涵说“好好照顾他,我去值班了”,随即,就感到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两下。
他迷迷糊糊地去抓那只手,却抓了个空。
祝老四和王建搀扶着方木慢慢地往回走。走到楼梯口,方木却忽然来了力气,挣脱了他们的手。
“你们回去吧。我想……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两个人面面相觑。王建正要出言相劝,就被祝老四拉住了。
“早点回来,兄弟们等着你。”说罢,祝老四冲王建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开了。
走廊里又恢复了安静。方木扶着楼梯,勉强站直身子。
头还是晕晕的,不过他还能辨清方向。方木看着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光下,那里显得深不可测。方木打起精神,摇晃着向前走去。
方木爬上六楼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楼梯上还围着蓝白相间的警戒带,门依然没有上锁。现在这种情况,是不会有学生跑到这里来的。
方木拉开门,六楼黑暗的走廊呈现在眼前。他把手按在墙壁上,向前走了几步,很快摸到了电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走廊里洒满了昏黄的光。方木看看那间门户大开的仓库,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唐德厚坠楼身亡之后,方木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站在门口,环视着堆满杂物的室内。良久,他迈动脚步,走到里间又走出来,最后站在仓库的中央。
他凝视着面前那扇依然洞开的窗户,不时感到有寒风扑面而来。脸上的汗水被风吹干,冷得发疼。
方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事物既清晰又稳定。
凶手的身份已经查清。虽然他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唐德厚在半空中忽然失重,眼睁睁地看着那扇窗户扭曲、断裂,最后呼啸而出的时候,是否感到了背后越来越近的大地?
就像佟倩感受到的那样。
如果把这话说给祝老四听,他一定会感到复仇的莫大快意。
可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
方木觉得有些累。他弓下腰,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眼睛依然盯着那扇窗户。
在此之前,方木曾经无数次幻想跟凶手狭路相逢。他甚至设想过置对方于死地的种种残忍手段。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排遣他对凶手刻骨铭心的仇恨。
那天晚上,当他和吴涵冲进仓库的时候,如果唐德厚还没来得及翻出窗外,他会毫不犹豫地用手中的桌腿打死他。然而,当方木在公安局看到唐德厚的尸体,心中除了疑惑,还是疑惑。他甚至无法把眼前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和那个在舞台上高举斧头的人联系在一起。
方木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一直维系在他和凶手之间的那条线索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在唐德厚的尸体上验证自己长期以来的猜测。可是他也明白,即使邢至森不阻止他,他也不会得到那个答案。
方木闭上眼睛,竭力想在空气中捕捉到任何一丝残存的信息。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心中仍是一片虚空。
人死如灯灭。难道那条线索,也随着唐德厚的死而断裂?
凌晨2点,方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寝室。
他轻手轻脚地拧开门,却发现大家都围坐在桌前。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插在啤酒瓶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
“你这厮,总算回来了。”老二打着哈欠说。
“你们这是干吗?”方木莫名其妙地问道。
“都等你呢。你没事吧?”老大问。
方木心头一热,咧咧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睡吧,老六。早点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了。”老五说。
方木点点头,坐在床边,慢慢脱下外套。
“你们……也都睡吧,别跟我熬着了。”方木把身子调转过去,眼圈开始发红。
没有人动。
王建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走过去递给方木。
方木头也不回地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哥们儿,一切都过去了。”
王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论是对谁,你都算有个交代了。别老是跟自己过不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想……”
王建顿了一下:“陈希也希望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方木躲在阴影里,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床单上。
是啊,都结束了,你又何必苦苦纠缠呢?
普通人的生活多美好。无忧,无虑。干吗要让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改变自己?
“老六,挺住。”是祝老四的声音。
老五摘下随身听的耳机,外放的音乐顿时响彻整个宿舍。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让一切重新开始吧。好的,坏的。开心的,悲伤的。感激的,憎恨的。统统都消失在这夜空中。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方木抬起头,突然大声唱起来: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
仿佛有人指挥一般,在他的身后骤然响起一片歌声:谁明白我——
凌晨2点,六个男孩在破旧安静的男生二宿舍声音嘶哑地齐声高唱: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方木不用回头,就知道在他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