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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殊城做了很长很混乱的一个梦。
梦见小时候去的游乐场,他与程颐还有叶珺绫走散了,一个人找不到方向,迷茫又慌张,四处寻,寻不到一个让他心安的身影,走啊走,就到了程颐的婚礼上,很多人指着他,说他是程颐不要的孩子。
很奇怪,梦里面他并不是小时候,他看自己的手脚,看自己身上的西装,他分明已经长大了,已经变得强大了,已经可以无所畏惧了,可是周围那些人还是用那种可怜又唏嘘的眼神看着他,他很着急,他想说自己并不可怜,他想告诉所有人,他不需要程颐也不需要任何人,然而他在人群中看到苏念。
苏念就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可她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可怜他,她看着他的眼神充满鄙夷,他喊她的名字,她就抬起双手向他摊开,问他话——
“你想要这个孩子吗,你的孩子?”
他看到苏念双手中捧着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鲜血一滴又一滴落下,而她在笑,她像个刽子手一样笑的狰狞可怕。
他的心狠狠一抽,梦境撕裂现实,他猛然睁眼,心脏怦怦跳的超负荷,呼吸急促,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牵动受伤的手臂,低低痛吟一声。
这里是病房,安子晏在窗口,闻声回头走过来,“你醒了?别乱动!你的手打了一点石膏,医生说你这个手应该是要落下病根了,现在只能尽量减轻影响……”
安子晏停在病床前,眉头紧皱,“你说你……多少也看看自己身体情况,真想把自己手废了么?”
叶殊城呼吸的节律缓慢地恢复正常,只是浓烈的心悸感觉还不曾消失,心脏仿佛被湿淋淋的,冰冷的海藻缠绕收紧,撕扯着,这种疼痛让他觉得整个人快要分裂了。
病房里面满目苍白,消毒水气味浓重,他愣了许久。
安子晏叹口气,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任凭他阅人无数,也不曾见过苏念这样的女人,他为叶殊城觉得不值。
叶殊城也并没有说话,就那么呆呆坐着,面容苍白,像是一尊雕塑。
好久好久,在安子晏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才缓慢出声。
“……走吧。”
说话间,人就要下床,安子晏忙说:“先别走,你在医院休息两天吧,你现在……”
安子晏话头停下。
他现在的模样实在是太糟糕了,令人担忧。
他表情还是呆呆的,几秒,才问:“这里是……哪个医院?”
安子晏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们还没离开医院叶殊城就昏倒,所以他自然就近将叶殊城直接带到了万和医院的急诊科,后来又被转到骨科。
他想了想,“那我送你去别的医院。”
叶殊城倒是配合的很,下了床,穿好鞋子走。
骨头的疼痛没有停止,他走几步就冒着虚汗,安子晏想要扶他一把,被他挡开,“我自己来。”
安子晏便没再坚持。
已经是晚上了,走过医院冷清的长廊到门口,深秋的风挟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外面不知道何时开始飘雨,淅淅沥沥的有加大趋势。
城市的灯红酒绿隐匿在雨幕之后,叶殊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手落下去,碰到西装衣兜里面凸出来的一块。
受伤的手臂屈伸困难,他动作十分缓慢,从衣兜里面拿出那个戒指盒子,看了几秒,降下车窗就往外面扔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他做的时候脸上未见分毫表情,仿佛只是一些机械性的动作,并未经由什么思考。
安子晏余光瞥见,惊叫:“你干嘛?!”
那可是Ellie独家设计,用膝盖想也能猜到价值连城,叶殊城说扔就扔了。
叶殊城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窗外。
雨势变大,噼里啪啦砸在车窗玻璃上,视线是一团模糊。
安子晏对叶殊城的回应已经不抱希望,赶忙在最近的临时停靠点停车,然后打开车门就往回跑。
大雨倾盆,安子晏淋成个落汤鸡,幸而也因为这恶劣的天气,那滚落到路旁的戒指盒子根本没有人经过看到,安子晏捡起来,再折回车里面去。
叶殊城没有什么反应,整个人呆的像是木头,安子晏湿淋淋坐进去,打开戒指盒子确认戒指完好,才松口气,扭头看叶殊城。
“你……”
才说一个字,停下来,最后没了下文,沉默着发动引擎,车子破开雨幕以更快速度往市立医院去。
接下来的几天,安子晏忙的不可开交,因叶殊城几乎陷入自闭状态,心病旧疾一同发作,除了严重骨裂的手臂之外,胃病复发,整个人每天只做一件事,沉默着忍受疼痛。
有时候他看起来很痛苦,痛的额角冒汗面色惨白,然而不声不响,安子晏彻底沦为一个保姆,不光要叫自己秘书将自己工作需用的东西全送来,还要代为处理一些Rita送来的R.S.的文件。
忙中总会出错,他几天内果然做错了两次R.S.的销售数据分析,几天后,有人找上门来,安子晏接到一个电话,那端是个女声:“安总是吗?你好,我是叶珺绫。”
彼时安子晏还在病房,闻言脸色微变,看一眼一旁的叶殊城,起身往外走,到楼道里才回话,“你好。”
那端问:“我听Rita说,R.S.最近有些文件是你在处理的?”
安子晏摸摸头,心知这是有麻烦找上门来了,不过做了也不能不认,他说:“对。”
“为什么?”
“叶殊城病了……病的很严重,没办法处理那些文件。”
那端默了几秒,“就算如此,R.S.是我们叶家家族企业,理当由我们的人来处理,殊城病了你也不能直接代替他签字,有些文件很重要,你知道你这是逾矩了吧?”
安子晏神烦叶珺绫这种口气,“成,那我不签了,让那些文件堆着,反正叶殊城也没授权你们管理吧?”
那端似乎是愣了愣,好几秒,才说:“殊城生什么病?”
什么病?好问题,安子晏觉得这个病说起来有些复杂,使劲儿追根溯源,还能追究到叶珺绫和程颐的身上。
他说:“你一个做姐姐的,真想知道,来看不就得了?”
他话说出口,又觉得是句废话。
叶珺绫也就空挂了叶殊城姐姐这么个名头,姐姐该做的事情一点没做,不该做的倒是做绝了。
什么样的姐姐会叫人绑架自己的亲生弟弟?
如果不是因为叶珺绫,叶殊城和苏念当年就不会被困在火海里。
那边不说话,他没了耐心,“我挂了……”
“哪家医院?”那边问了。
他想了几秒,报出医院和病房号,然后挂断了电话。
本来他觉得不该让叶珺绫过来,因为叶殊城肯定不会想见她,可是他转念一想,刺激一下叶殊城也好,几天过去了,叶殊城还是个木头人,他看着着急。
哪怕生气,愤怒,最好是能悉数发泄出来,管他什么渠道发泄,他觉得就算是真骂叶珺绫什么的,也不算过分。
叶珺绫在当天下午来,并且带了个安子晏十分意想不到的人。
程颐居然也来了。
她们进来的时候,叶殊城就坐在病床上侧头看着窗外,面如死灰,没有任何表情,眼眸里面也是一片空茫。
哪怕听见声音,没有一点反应。
程颐先走了过去,站在病床边,低头看叶殊城。
“殊城,妈来看你了……”
叶殊城缓慢地抬头,看到她,愣了几秒,似乎是在疑惑,那眼神简直像是在辨认一个陌生人。
她心头一紧,心里难受起来,俯身去拉他的手,“你怎么变成这样……”
叶殊城抽回手,嗓音嘶哑,“……别碰我。”
安子晏闻言简直大喜过望,天知道这几天来叶殊城除了点头摇头之外就没有别的交流方式,现在居然说话了。
程颐脸色有些挂不住,讪讪收回手,尴尬地挽了一下自己耳边的碎发,看向安子晏,“到底什么病啊?”
安子晏说:“老毛病,胃病,加上手臂那里,”他在他手上比划一下位置,“有些骨裂,还有严重的肌纤维撕裂,医生说可能会落下病根,以后要多注意。”
程颐一怔,“怎么这么严重?”
安子晏叹口气,“骨裂是旧伤,这两天又碰到……”
叶珺绫手里拎着个果篮,找柜子上放下了,转过身,有些局促。
她都不记得上一次见到叶殊城是什么时候了。
她走过去,想要自然一点和叶殊城打个招呼,但是浑身都是紧绷僵硬的,“程……殊城,你还好吗?”
叶殊城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气氛瞬间陷入冷场,安子晏见毕竟还有个长辈程颐在,就尴尬地打圆场,“他这两天精神不好,就这样,你们别太在意。”
程颐想了一会儿,说:“安总,谢谢你照顾殊城,你……能不能让我们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安子晏看一眼叶殊城,叶殊城全然没反应,他有些担心。
叶殊城万一发狂就不好办了,以前他觉得不会,可是现在这个关头上,不好说。
叶珺绫也说:“拜托了,安总。”
安子晏就有点坐不下去了,刚站起身,听见叶殊城声音又响起。
“你们有什么话就直接说,没有必要赶人走。”
程颐和叶珺绫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
安子晏于是没停了脚步,他立场还是挺明白的,哪怕程颐和叶珺绫尴尬死,憋屈死,他也不能在叶殊城不乐意的这种情况下离开。
叶珺绫叹口气,先开了口:“今天家里商量了一下,既然你身体不好,就连工作都要安总代为处理,我们觉得不太妥当,可以考虑让大哥来代管R.S.,或者是我来,你好好休息……”
叶珺绫越说声音越小。
无他,叶殊城虽然面无表情,可是气场就在顷刻间变得冷冽起来。
他看着她,视线充满压迫感,她突然紧张,下意识攥拳头。
为什么叶家其他人都不喜欢叶殊城,甚至对叶殊城有些微妙的恐惧,这都是有原因的。
因为叶殊城代表的是他们的罪,也因为,叶殊城本身就是罪。
程颐见状,赶忙插话,对叶殊城道:“我们也是为了R.S.好,这毕竟是叶家的产业,你也知道,事事让安总操心,说不过去是不是……”
“我明天就会回公司。”叶殊城突然出声打断她。
程颐愣了愣。
他面无表情,话说的笃定,“R.S.是我的公司,你们忘了吗?是我用我的骨髓换来的,叶珺绫,你应该最清楚不过,毕竟如果不是这个交易,你可能连站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叶珺绫脸色骤变,被这话刺的脸色发白。
程颐也窘迫极了,“殊城,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人都已经回到叶家多久了,难道真要记恨我们一辈子?”
叶殊城目光缓慢挪到程颐脸上,“我不是记恨,我只是觉得,交易就是交易,你们做交易的时候就该知道,到了我手里的东西,我不可能会再交给你们。”
叶珺绫急了,“我们不是想抢,不过是代为管理,再说你这段时间动静那么大,静禾珠宝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的,爸早就有意见了。”
叶殊城说:“有意见,让他来找我说。”
“……”叶珺绫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谈话完全陷入僵局,程颐努力岔开话题,“算了算了,不说工作了,殊城都说了明天要去公司,那就没事了,他肯定能管好,哎……殊城啊,你那天不是打电话说最近可能要带姑娘回家吗?也没细说,是谁啊?”
程颐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是为了缓和一下病房里面难堪到极点的场面,结果这个问题一出,更糟糕了。
叶殊城脸色更冷,安子晏使劲儿地使眼色。
叶珺绫想起什么,问出口:“苏念人呢?”
安子晏摸了把额头,无语问苍天。
这几天他压根不敢在叶殊城面前提起苏念这两个字,就是怕。
他小心翼翼去看叶殊城脸色。
叶殊城自始至终保持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眼底黑洞洞什么也看不出,说:“苏念不在,我和她分手了。”
叶珺绫怔住了,和程颐对视一眼,也没了话。
这真是一次失败到极点的探望,不仅没有达到她们的目的,还搞的无限尴尬,从病房里面出来,程颐和叶珺绫脸色都不太好看,两个人往外走,程颐叹息,“他还是恨咱们。”
叶珺绫嘟囔,“他可真自私,死活拽着R.S.不放,当年的事情也是,怎么能光怪咱们?如果他一开始就配合,咱们当时也不会做那种事啊!”
程颐脚步停住,看着她,“程凛他心里有恨,毕竟当时我带了你到叶家,却没有带他。”
她脚步也停住了,“可这也不能怪咱们啊,有大哥在,那些长辈都不乐意再多个儿子,到头来依然躲不过,你看殊城现在什么样子,R.S.是整个叶氏最好的公司,他就这么死死攥在自己掌心里,咱才说代管一下,搞的跟要和他抢似的……”
她扯扯唇角,继续道:“再说他有什么资格说咱们太自私放弃他?他还不是一样,这世上哪个弟弟知道自己亲姐姐得了白血病,要他造血干细胞救命,还拖着不给,冷静谈判非要给自己借机谋利的?我当时叫人绑架他,只是因为我想要活下去,我不想死,可是他呢?那么小小的年纪,却有那么狠的心……他到现在没法融入叶家,爸和大哥都讨厌他,那都是他自己作的!”
“你别这样说他……”
叶珺绫委屈的要死,“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爸和大哥都给我下了任务,要我来说服他,暂时代管R.S.的,可你看看他,人还在病床上躺着,就是不松口,这不是为难我吗?”
程颐也说不出话来了,愁容满面。
嫁给叶瑾则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小三上位,以为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而她的女儿也一样,从程可欣到叶家千金叶珺绫,身份的飞跃让多少人艳羡。
可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她和叶珺绫在叶家的生活,她们活的几乎可以说是卑躬屈膝,她一直告诉叶珺绫,要忍让,要服从,这也是为什么最后叶珺绫和她终于得以在叶家留下来的原因,因为她们足够听话。
叶珺绫性子比叶殊城好控制,也懂得看眼色,所以很顺利地让叶瑾则和叶显都承认了她这个叶家千金的身份,时间长了,倒也真成了一家人,有困难的时候,叶瑾则和叶显也会帮她。
就譬如,她二十岁那年,来势汹涌的一场白血病。
程颐找遍了血亲配型,就为拿到合适的造血干细胞好救叶珺绫的命,叶殊城是最后的希望。
叶珺绫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候叶殊城听说之后冷淡的回应,他不愿意救他的亲姐姐,他觉得那跟他没关系。
她太想要活下去了,她脑子发热不管不顾地找人去抓他,结果却让他陷入危险之中,险些被烧死。
谁欠着谁的,现在谁算的清呢?叶珺绫不想去思考这些问题,她唯一清楚的是,她要好好留在叶家,就必须继续讨好叶瑾则和叶显,而叶殊城现在是给她出了个大难题。
……
刚开始,韩竞十分担心苏念会想不开,折腾自己,毕竟她那小身板已经经不起再折腾,然而翌日,她整个儿没事人一样早起,去楼下超市买了菜来做饭。
两个人坐餐桌旁吃饭,然韩竞心不定,总觉得不太放心,“你……没事了?”
她愣了一下,明白过来,点头,“没事了。”
说话间给自己夹菜,吃饭的状态也还好,他心底松口气,“你别老吓我啊,我这么脆弱经不起你吓唬的,昨天哭成那样,害我晚上都没睡好,就怕你又哭!”
苏念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学长,对不起啊。”
他叹口气,“你没事就好,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我要去公司,不然我家那老头还要唠叨我,你……你一个人住,成吗?”
其实他觉得不成,可是他现在实在是分身乏术,似乎也找不到别的办法。
她说:“成啊,怎么不成?”
她话说的倒是挺轻松的,可眼睛还有些微微的红肿,他眉心拧起,饭吃的味同嚼蜡。
这个问题还真是很难解决。
苏念看出他犹豫,说:“学长,我真的没事的,你要相信我,我现在不是我一个人了,我还有孩子,我要好好带着孩子活下去,决定我已经做了,就不会再犹豫不决,也不会回头,哪怕一条道走到黑,我也不会轻易放弃,我不会再哭了。”
她话说的慢,但却沉稳,眼眸里的神色坚定。
在她眼里,哭泣本身就是无用功,她早就恨极这段时间以来自己软弱到极点的姿态,她想要真的摆脱叶殊城,就得连同他带给她的影响一起摆脱。
他觉察到,她是认真的。
这样说了,就会这样去做。
他笑了,“那就好。”
他心底有些释然,却也有些失落,她看起来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他觉得她哪怕是一个人也能存活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现实压力蜂拥而至,苏念无暇他顾,开始在网上找工作。
一切归零,她依然一文不名,就连做个设计助理都只能看那些特别小的公司,她不嫌公司小,可待遇上她不能退让,她要养孩子就要有足够的钱,然而以她资历断然无法和对方谈工资,几天之后,她放弃挣扎,转而投向相对而言对专业层面要求低的,也是她在建安有些经验,可以稍微自信一点和对方谈待遇的行政岗位。
她没钱换房子租,所以还要考虑交通,以及工作量的问题,每个问题都是一座山压在她肩头,让她变得异常挑剔,一周过去了,没有找到一个称心的。
恰逢乔晔休假,两个人约在距离她所住小区不远的广场上,她只将自己情况说个大概,乔晔已经听的瞠目结舌。
“就是说,现在他以为你孩子打掉了,但其实没打掉?”
苏念点点头。
“……”乔晔嘴巴都合不上了,“那这孩子你拿什么养?”
她郁闷道:“我在找工作,还没看到合适的。”
乔晔刚想要继续说什么,苏念手机响起来,她摸出来一看,陌生号码,她于是按下接听,“喂?”
“苏小姐是吗?”那边传来一个女声。
“对。”
“你好,这里是安陵公墓,你的母亲苏可盈的坟墓现在因为一些原因需要迁移,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签字呢……”
苏念脑子瞬间空白。
那墓地是沈良夜买的,已经有些年头,这个时候要迁墓,她根本没有财力担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