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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坐上马车,鸾夙仍对被周会波掳劫的情形心有余悸。兼之如今有伤在身,又有身孕,人便格外敏感一些。可聂沛涵却不管不顾,硬是逼着鸾夙一道返回他的封邑,房州首府烟岚城。
如何相逼?自是用她肚子里的孩子。
眼下鸾夙身在南熙,聂沛涵若想教她失去这个孩子,自是有千万种手段可用,她不得不担心,便也只好身不由己地随他走。鸾夙深知,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逃出南熙,何况她身子不轻便,便也不做离开的妄想。
鸾夙以为,臣暄终究会来接她的。她相信,并以此为信念。
如此想着,鸾夙心中倒也平静了些许,再看这空荡荡的马车里唯有她一人,又不禁有些失落。聂沛涵没有与她同乘一车。自三日前两人因为一碗汤药而闹翻之后,聂沛涵便再也没有再见过她,只在昨日命岑江传话让她收拾行装,如若不从,“舍小挟大”。
这是岑江转述的,聂沛涵的原话。
鸾夙不禁素手抚摸这马车内的备置,厚厚的狐裘,绵软的坐榻,无一不是为她着想,怕她颠簸。聂沛涵还是关心着她的,怕路途辛苦伤了她的身子。也许她真是错怪他了。
这三日里,鸾夙不止一次想要去问聂沛涵,那日他端来的药究竟是安胎的还是堕胎的,可又怕再次惹恼他,唯有憋在心中。她真的不敢拿腹中的胎儿去冒险,她不敢喝他手中的汤药。
也罢,左右她与他已渐行渐远,她也有了刻骨的爱人,从前的那一段情愫,无论深浅,断便断了吧。只是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糟糕的结局,远不如在祈城与他同乘马车时,彼此虽然客气疏离,但至少还能说上三言两语。
那日在祈城,也许便是他们最后一次共乘一车了。鸾夙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亦不知她竟是一语成谶。
纵然旧情已逝,可仍旧惹人怅然而叹。
这一路走得十分缓慢,本该二十日的路程,足足耗时一月才到烟岚城。这一月之中,鸾夙从未曾见过聂沛涵,即使她知道他在另一辆马车上,但两人始终碰不上面。每到一处官驿,她下车时,聂沛涵已不见踪影,仿佛是刻意回避她,亦或是说,他不愿意见她。
待回到烟岚城,恰好是五月初一,天气已热得厉害,鸾夙尤其感到难耐,大夫说有孕在身的女子火力大,许是如此。而聂沛涵,依旧没有出现。
鸾夙随着管家的安排,仍在从前那座别院安置了下来,刚喝了药预备小憩,便听得屋外一个欢喜的女声传来,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姐姐!姐姐!”
是江卿华!鸾夙心中一喜,正待起身相迎,但见江卿华已小跑进了屋内,上前握住鸾夙的左手,忍不住藏着眼泪哽咽道:“都听说了,姐姐遭奸人掳劫,身上有伤。”言罢又上下打量一番,再道:“两年不见,姐姐圆润许多。”
事到如今,彼此的身份已经揭露,鸾夙便也不多做矫情。一别两载,江卿华的身量没有太大变化,面上还画着精致的妆容,衣衫配饰,无一不好,看起来倒是过得不错。鸾夙紧紧握着江卿华的手:“慕王……待你可好?”
江卿华面上并无落寞神色,笑着点头道:“殿下的性情姐姐又不是不知道,他是面冷心热,平日里待谁都是淡淡的,可吃穿用度,还是很关心的。我很好,也很满足。”
鸾夙仔细观察江卿华,见她说得真心,倒也不再多问,只轻轻道:“小江儿,我有了臣暄的孩子。”她有孕之事,是瞒不住的,与其最后惹来江卿华的猜忌,倒不如自己先说出来,省得日后再让她误会。
江卿华好似已知晓了此事,面上并无过多惊讶或欢喜,只施手轻抚鸾夙尚且平滑的小腹,语中带着几许微憾:“若是殿下的……该有多好。”
鸾夙一怔,默不作声。
江卿华语中渐有自责之意:“我是真心实意想姐姐与殿下在一起的……我是个罪人,阻了你们的缘分……”她抬起头来,再看鸾夙:“姐姐如今怀了孩子……想怎么办?”
鸾夙叹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慕王究竟是何意……如今拘着我也没什么意思了。”
江卿华闻言沉吟一瞬,十分动容地说:“姐姐还不明白吗?殿下是真心喜欢你,愿意接纳你。姐姐何不试着……”
“小江儿!”鸾夙没有让江卿华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急急打断,道:“我需要你帮我,我要保住这个孩子。臣暄会来接我的。”
江卿华看着鸾夙面上那坚定的表情,那表情之中带着情爱的光芒,曾几何时,自己对着那一袭黑衣的绝世男子,也是这番模样。只可惜……江卿华的目光再次落在鸾夙平滑的小腹上,半晌才道:“姐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
鸾夙不知江卿华这句是何意,只是自顾自地道:“臣暄会来寻我的,我要等着他。”她这句话是说给江卿华听,同时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听闻鸾夙这句话,江卿华忽然有些想哭,却又不敢当着鸾夙的面流泪,唯有垂眸笑道:“我会尽我所能来照顾姐姐……今日姐姐舟车劳顿,早些休息吧,我明日再来陪你说话。”
鸾夙的确有些困倦,便也不多做挽留,执意将江卿华送出了别院院外,才转身回屋小憩起来。
江卿华一出别院,立刻收起如花笑靥,取而代之的是三分悲戚。她抬眸望了望那刺目的阳光,只为给自己的眼泪寻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她在原地站了半晌,待泪水将她的妆容氲花,才走到井边打水自行洗了脸。脱去妆容的那张少女之靥,如此惨淡憔悴,与方才判若两人。
江卿华兀自走进聂沛涵的内院书房。
“殿下,”她低低俯身见礼,低着眉目,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江卿华有时自己也分不清,她这副模样,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想要得到聂沛涵的几分怜惜。亦或是,两者皆有。她只知道,唯独自己这般姿容憔悴又沉默寡言时,那个黑衣男子才会注意到她,看向她的目光才会有些许柔和。虽然那目光是穿过她看向了旁人,但她不甚在意,只想守着这点微薄的念想,总好过一辈子被他视而不见。
聂沛涵只留下一个墨黑背影对着江卿华,也不命她起身,这样沉默了良久,才低低道:“你搬去别院照料她吧。”
江卿华身形微动,乖顺回道:“是。”
聂沛涵这才转身看向她:“从明日起,她的饮食、用药、穿度,皆由你负责。不要说是本王的意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当心里有数。”
江卿华只觉得鼻尖酸涩,没有做声。这般不知又相对沉默了多久,聂沛涵才冷却脸色,继续道:“其它的,想必不用本王多说,女儿家的私事,你该比本王清楚应如何照料。”
江卿华咬着下唇,半晌才细若蚊蝇地回道:“殿下放心,妾身必当尽心照料姐姐。”
“妾身”二字一经江卿华口中说出,聂沛涵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悲凉与烦闷。他想起在曲州聂沛潇的私宅之中,鸾夙曾说过的那句“我曾经是喜欢你的,很喜欢……在你娶小江儿以前。”
若没有那一段错认错娶,他与鸾夙是不是会留有一些余地?可若他一开始便知晓鸾夙是凌芸,又怎会全副身心地去喜欢她?恐怕一开始便会存了报恩与利用的心思了。
从镜山回来,聂沛涵曾迁怒过江卿华,然而面前这个女孩子只是一味地承受与认错,并没有过多解释与反抗。聂沛涵知晓,这事不能全然怪江卿华,是他自己沉不住气娶了她,何况还是他亲自向父皇请的赐婚旨意。
有时聂沛涵看着江卿华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是气不起来的。其实她与从前的自己何其相似,会令他联想起身在京州的少年时光。曾几何时,他在那偌大冰冷的皇宫之中,母妃早逝,不受父皇宠爱,是一个被忽视了的存在。只是他比江卿华聪明,他知道如何崛起,而江卿华只晓得一味柔弱下去。
可这样只会继续蹉跎她的青春年华,难道要让她在慕王府里守活寡吗?聂沛涵有些不忍,他觉得该是给她一个选择机会,即便要承受父皇的责罚,左右他私自调兵救下鸾夙已是重罪,也不在乎再加上一条罪名。
“芸妃,”他还是习惯这样唤江卿华,“你想不想离开慕王府?本王不想耽误你。”
岂知江卿华闻言却是大为惊恐,一刹那已是泪盈于睫,梨花带雨地跪倒在地,哭着恳求:“求求殿下不要赶我走。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会好好服侍殿下,服侍姐姐,只要殿下让我留在慕王府。”
聂沛涵俯身看着江卿华拽着自己下摆的纤纤玉指,低叹道:“你难道想守活寡吗?本王什么都给不了你。”
江卿华的双手死死掐着聂沛涵的锦袍下摆,拼命地摇头,哽咽道:“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能留下,只要能在殿下身边,为奴为婢也是甘愿的。”
“值得吗?”他仍旧俯首垂眸,面上已漾起一丝苦笑:“你日日将自己弄得这样憔悴,分明是想告诉本王,你过得不好。既然如此,还留下做什么?”
江卿华仰首看向聂沛涵,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如同她心中的神祗,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无可救药地虔诚于他,甘愿做他的信徒。期间不是没想过据实相告自己的身份,可那些诚实终究湮灭在失去他的恐惧当中,如今,她只希望能留在他身边。
江卿华抬手轻轻拭泪,哽咽的声音已然近乎喑哑:“殿下想将姐姐留在慕王府,我又怎能离开?我知道自己比不得姐姐,亦不妄图得到殿下的青睐与宠爱,只求殿下让我留在府里,我愿用余生服侍殿下和姐姐,以赎前罪。”
她的面上逐渐变了神色,那神情已没了往日的娇弱及楚楚之意,好似多了几分微妙的坚定:“殿下放心,从明日起,我必定收拾好自己,绝不会再这样憔悴下去了。求殿下不要赶我走。”
聂沛涵看着江卿华这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在心中苦笑。世事果然造化弄人,他想一力挽留的女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想送走的女人,却又极力想留下。
该走的不走,该留的不留,他也不知自己这样强行留下鸾夙做什么,只是那痛彻心扉的思念之情令他再难以放手。他曾错过她许多次,这一次实在不愿再次错过。宁肯她恨着自己,也不愿她忘记自己。也许这样彼此折磨着,有朝一日便能换来一番新的天地。
这样想着,聂沛涵看向江卿华的眼神也渐渐软了下来,虚扶一把道:“起来吧。”
江卿华哭哭啼啼地起了身,正待再向聂沛涵表明自己的心意,去忽听外头传来岑江的禀告声:“殿下。”
聂沛涵蹙了蹙眉,道:“进来。”言罢又转向江卿华,语气也恢复了几分冷淡:“记住本王方才说过的话,好生照顾她。下去吧。”
江卿华喜不自禁地抬手拭泪,仿佛是得到极大的恩典,俯身道:“多谢殿下!”说着又受了岑江的问候,便匆匆退了出去。
聂沛涵见岑江对江卿华甚是礼待,不由呵斥道:“这府里还没有女主人,你对她这样恭谨做什么?”
岑江明显看出聂沛涵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解释,只道:“属下知错。日后见了芸妃娘娘,必当拿捏好分寸。”
聂沛涵这才“嗯”了一声:“何时这样匆忙?”
岑江连忙上前一步,附在聂沛涵耳畔低声道:“圣上微服出巡,已快到房州境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