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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亦是聂沛涵上将军府提亲的那一日,鸾夙从他的内院之中搬了出来,再次如愿住进了她初来时的那处别院。搬迁之事由管家一手布置,守卫也由岑江逐一挑选,无论是陈设布置还是丫鬟值守,无不百里挑一。鸾夙再看如今的慕王府别院,莫说是郇明,只怕连一只鸟儿也难以飞进来。
转眼又是一月逝去,慕王府上下皆为聂沛涵迎娶侧妃而忙碌不已,随着日子临近,府内愈见喜庆氛围,处处张灯结彩。慕王封邑房州同庆,首府烟岚更是热闹。
鸾夙闲来无事也会在府内搭把手,与丫鬟们一同侍弄新植的花草,亦或是做些简单的剪纸、刺绣,为聂沛涵迎娶江卿华尽一份心力。如今她双手虽不比从前灵活,然到底也算恢复了八成。鸾夙只怕自己若再不寻些事情来做,这双从前灵巧无比的手便要就此废了。
遵照南熙嫁娶的规矩,媒聘之后新娘子便要足不出户,遑论是与男方见面,如此一来江卿华便也未再到过慕王府。原本这已令鸾夙的生活乏味至极,谁想此时一直给她治伤的名医屈方也要告辞而去,任聂沛涵如何劝说,也不愿留下吃一杯喜酒。
屈方离开烟岚城的头一日,聂沛涵才到别院将此事告知鸾夙。这猝不及防的离愁别绪忽然涌来,虽只是照料她半载的大夫,却已足够在她如今脆弱的心神上再添一道惆怅。
自聂沛涵说了成婚之事后,她与他便未再见过,迄今算来已有整整一月。鸾夙原以为彼此再见会有些尴尬,岂知聂沛涵却淡然得很,与她好似旧友相会。
“一月未见,诸事可好?”他立在院中,笑着问候。
鸾夙犹自为屈方即将离去之事而感慨万分,叹道:“自是好的,只是不大喜欢离别。”他既愿意粉饰太平,装作过往如风,她亦乐意奉陪,假作一切从未发生。
“七情六欲深浓之人,皆不喜离别。”聂沛涵魅惑笑道:“我听闻你整日在府内侍弄花草,怎得,我成婚在即,你没有贺礼?”
鸾夙绷着脸:“殿下既张口了,我被烧掉的积蓄还望殿下先赔给我,如此才有银两送您贺礼。”
“毫无诚意。”聂沛涵淡淡评价。
“那怎样才算有诚意?”鸾夙摊开双手,无奈地道:“诗词歌赋荒废许久,琴棋书画也使不上手劲,除此之外,我如今身无长物。殿下还是饶了我吧。”
聂沛涵忽然笑了起来:“我有一个疑问,思来想去没有答案。若是寻不出结果,只怕成婚也无心思。今日便来问一问你,你若答得好,贺礼可免。”
鸾夙不住点头:“如此甚好。”
聂沛涵微微敛去笑意,换上郑重神色:“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臣暄的心思你也知道……虽说我二人一在南,一在北,可难保有朝一日不会针锋相对、一争高下……”
他侧首看着她:“若当真到了那一日,你当如何自处?”这一问,问的是江山,也问的是她。
鸾夙闻言脸色微变。她不知聂沛涵此话何意,方才他们明明都伪装得很好,他为何要将彼此打回原形?鸾夙低眉想了想:“殿下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一青楼女子,才疏学浅,答不出来。”
聂沛涵脸色不变:“不过是个问题罢了,只管答,但说无妨。”
鸾夙眨了眨长睫:“两位都是盖世英雄,若当真去争这大好江山,我便只好寻个隐蔽的窝躲起来,任你们打得落花流水也不出来。”她刻意将问题引到江山之争,如此便可撇得干干净净。
“你倒聪明,”聂沛涵似笑非笑,“这答案不对,贺礼还是得送,亦或你接着想。”说着他已兀自起身,来去匆匆再道:“明日屈方离城,我政事繁忙抽不得身,岑江会代我相送。你也去送送吧,左右他也治了你半年。”
“我自然要送。”鸾夙不假思索。
聂沛涵未再多言,负手离开了别院。
大约是受聂沛涵这番话所累,鸾夙只觉这一月里刻意压制的某些情绪,此刻又一一跳了出来,直教她彻夜辗转反侧。
这样的感觉鸾夙并不陌生,犹记从前在黎都时,她也曾有过一次,便是臣暄刻意亲近拂疏的那几日。原来自己竟是这样凉薄之人,前后不过大半年光景,便能先后为两个男人伤怀至此,实是有些水性杨花了。
鸾夙自嘲地笑了笑,难道是因自己在青楼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将那种朝秦暮楚的恶习学了来?
如此一想,鸾夙大感郁闷难耐,待翌日清晨送走了屈方,更觉心中烦扰无处抒发,遂对一并前来相送的岑江道:“岑侍卫先回府吧,我想在城里走走。”
岑江向来不苟言笑,只唯聂沛涵一人俯首是从。鸾夙此话一出,已毫不意外听到他的否定:“还请姑娘回府。”回得生硬至极,没有半分委婉。
鸾夙憋了一晚的恼火终于寻到去处,蹭得一下蹿了上来,对着岑江冷笑道:“我可不是请岑侍卫示下,不过是礼节上知会一声罢了。”
岑江初来慕王府时便听闻这北熙来的女子伶牙俐齿、谁都不惧,与他家主子关系匪浅。他在旁观察一月,看这女子甚是沉默寡言,原还以为是府中讹传,谁想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岑江仍旧坚持己见:“请姑娘回府。”
鸾夙闻言秀眉微蹙,颇为犀利地盯着岑江:“我并非慕王府中人,与岑侍卫亦无隶属关系,恕难从命。”言罢兀自转身朝城内行去。有冯飞前车之鉴,岑江不敢多言,更不敢出手强迫,只得打马相随一路护送。
鸾夙也不理他,憋着烦闷之意快步行走,待瞧见城内处处悬挂的大红绸缎,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味津楼前。鸾夙回首瞧见岑江仍跟在身后,皮笑肉不笑道:“我上楼吃饭,岑侍卫可要跟着?”
岑江将马匹缰绳交由店中小二,以行动答了鸾夙的问话。
倒胃口!鸾夙在心中暗道,径直上了楼。
许是沾了聂沛涵即将大婚的喜庆,味津楼好似也比从前热闹些许。台上依旧是那个说书人讲得天花乱坠,只不过这一次他口中的段子已非北熙镇国王世子,也无关风花雪月。鸾夙兀自在大厅寻了位置就坐,刚喝下两口水,台上的段子却说完了。
说书人照旧到每桌跟前一一讨赏,鸾夙眼看着他走到自己这一桌,摆摆手道:“我没钱。”
说书人做个长揖:“无妨,又见着姑娘已是小人的福气。”
鸾夙挑眉:“你还认得我?”
“姑娘生得闭月羞花,小人纵然是个半瞎,也能记得清清楚楚。”说书人笑答。
鸾夙也笑了:“你果然是凭嘴吃饭的。”
说书人闻言,又对鸾夙笑道:“小人前后见了姑娘两次,都瞧着姑娘不大痛快,可是心中有事不得开解?”
鸾夙看着说书人,忽然想起他前次在案上写下的字句。无论是分别赠给自己和聂沛涵的一个字,还是那句“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不得不说,这说书人算的卦,多少还是有些准头的。
鸾夙侧首看向立在一旁的岑江:“岑侍卫带钱了吗?借我一锭银子吧。”言罢又对说书人道:“劳烦先生再为我卜上一卦。”
岂知说书人却摆了摆手:“算卦讲求一个缘分,小人与姑娘有缘,可分文不收。况且前次那一份赏赐,已然足够。”
这句话剔去了鸾夙先前对他的一丝恶感,语中也带了几分另眼相看:“敢问先生贵姓?”
“月落西山,朝霞满天。”说书人卖起了关子。
“原来是东方先生。”鸾夙笑问:“先生如何知晓我不得纾解?”
“小人所赠那十四个字,已露真意。”东方转又看了看岑江:“卜卦一事,唯有局中之人能听,您是局外之人,还是回避得好。”
岑江只看了鸾夙一眼,便无言行至楼梯处,远远望着鸾夙这一桌。
东方见岑江已走远,又笑道:“姑娘心中烦扰之事,无非是个两难抉择。”
“世间烦扰之事,大多起于‘两难’,先生此话,未免有敷衍之嫌。”鸾夙欲试探他语中深浅。
听闻此言,东方却缓缓摇了摇头:“姑娘会错意了,此‘两难’非彼‘两难’。”他沾了杯中茶水在案上缓缓写下一个“男”字,再道:“是‘两男’,而非‘两难’。姑娘之郁结,乃是因两男而起。”
鸾夙闻言大为诧异。心中之事就此被人一语戳破,如此直白犀利,教她唯有沉默以对。
东方好似知晓鸾夙所想,又已笑着劝慰道:“姑娘不必觉得难堪,以姑娘才貌,只两男之难,已是难得。若是长此以往,只怕会演变成多男之难,那时才是真的很难。”
东方这一番话说得极为拗口,鸾夙却还是听懂了其话中之意,垂眸自嘲道:“先生说得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也想断,只是不知如何决断。”
“此事外人不能置喙,唯有姑娘自行抉择。”
鸾夙再次长叹:“先生不能指个明路吗?”
东方摆出一副“不可说”的神色:“世人抉择,无非新欢与旧爱。有人喜新,有人念旧。姑娘之难便在于,二者早已分不清。”
鸾夙很是惊异,盖因说书人此言正中下怀。不错,她的确分不清孰新孰旧。若说臣暄是旧,她分明与聂沛涵自小相识;若说聂沛涵是旧,她又对臣暄动情在前……
若是能分清新欢旧爱,她也不必如此为难了。如今难就难在,她已迷失其中,不知本心。
东方见鸾夙越发郁郁寡欢,犹豫片刻再道:“也罢,今日既然说开了,小人便再透露一句。其实姑娘无论择了谁,皆是一段美满姻缘,不会辜负终身。只是……”
“只是什么?”鸾夙不由发问。
东方又笑了:“没什么,只是最终归宿截然不同罢了。”
“截然不同?”鸾夙想起了臣暄与聂沛涵的身份,以及他二人如今所筹谋之事。为何自己的归宿会截然不同?那便证明是他二人的下场截然不同。
这世间最最不同的下场是什么?
不是富贵与贫穷,亦非尊崇与卑贱,而是……
想到此处,鸾夙不由心中大惊,连忙再问:“何为截然不同?难道一生一死?”
东方摇了摇头:“姑娘心思过重了,小人并非此意。”他再对鸾夙做了长揖:“言多必失,要遭天谴。小人言尽于此,但愿能帮到姑娘。”
鸾夙情知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起身相送:“多谢先生。”
与复姓东方的说书人言谈一番之后,鸾夙也没了兴致吃饭,便与岑江匆匆返回慕王府。一路之上,岑江并未询问她与说书人究竟谈了何事,她也不知岑江是否会将此事对聂沛涵提及。
提也罢,不提也罢,左右岑江也不知晓她与说书人交谈的内容。
其实自古以来,时势皆是在选择中曲折前行,小到柴米油盐,大到朝代兴替,桩桩件件都是世人做出的抉择。烟火人间的寻常琐事,庙堂之上的杀伐决断,若无选择,便无世事。
感情尤为如此。指腹为婚是选择,两情相悦是选择,父母之命是选择,私定终身亦是选择。只不过她的选择更为艰难,好似棋局之中手执一子,只怕落定之后再来反悔。
要么携手并肩,要么曲终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