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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相处的原则是互相包容, 政治家相处的原则是有价值的妥协。”
南站在面包树林前看着这片葱葱郁郁的、整个地下城前线基地发展根本的生命线,忽然有些感慨。
这句话他曾经听他的父亲老托莱提过,在他不满王城士官学院某些作风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和别的热血青年没什么不同, 思想简单得让人发笑。但当他向父亲撒娇似的抱怨时,老托莱抽着烟斗意味深长地说了这句话。
显然,当时的南绝不可能听得懂这句话, 之后的很多年甚至忘记了这件事儿。
“你偷偷的笑什么呢?”东狐疑地看过来。他们兄弟陪简过来上任, 本来东是毫无兴趣的,但他现在很有些紧张弟弟。
“想起了父亲。”南说道。
“……”这个回答让东十分愕然, 随即有些情绪失落, “父亲……啊,你不提来我都快忘了, 父亲去世有五年了啊。”
“别这样, 东,父亲只是到另一个世界为我们的父服务, 那是所有人都会走一次的路。”南放松地轻笑道,“比起悲伤, 倒不如铭记父亲对我们的教导。我现在才发现父亲其实教了我们很多,只是我一直都没有体会到父亲的智慧。”
“你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南, 父亲去世前的最高成就也就是戒卫队的队长,过度的吹嘘并不明智。”东说道。
“是的,哥哥,从地位这方面来看我们的父亲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成就, 但换个方向去看就会感觉大不一样。”南依然轻松地笑着,“就算那个时候我还在王城念书我也知道,父亲是戒卫队队长的时期,虽然城主一样是林赛家的人,但……贝内特军团可没有对杰佛里城上下颐指气使的排场。”
他们兄弟被赶出家乡严格来说正是因为贝内特军团的原因,但东从没以这个角度去看过问题,似乎在他的意识里贝内特军团向来如此权势滔天;闻言使劲儿回想了一下过去,东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诧、夸张,喃喃地道:“……我的天。”
“也许那个时候林赛家的野心还没有现在这样膨胀?也许那个时候林赛家还没有打算露出獠牙?谁知道呢……”南耸耸肩,“仔细想想,杰佛里城和我们家地位类似的、比我们家地位更高的还有很多,但父亲却可以让你成为下一任的戒卫队长。我当然相信哥哥你有作为戒卫队长的能力,但别家同样有优秀子女的人家不会这么看。”转过头对着东,南感叹,“我们的父亲,或许不是像我们理解中的……那样古板守旧。”
东沉默不言,惊疑不定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南没有打搅哥哥的思考,自个儿转头看向面包树林深处、正与军需官说着什么的简。
没有政治家的地位,也可以用政治家的要求来要求己身。这应该是当年老托莱坐在杰佛里城戒卫队队长这个职位上时的选择,这个选择让老托莱能用他的方式去守护他的家乡。当然,南很清楚现在的杰佛里城再怎么有政治家的素养和智慧也无法保护这个城市摆脱战争威胁,有威慑力的武力和方向正确的政治思想、有活力的体制框架,才是确保一个城市、乃至一个国家能够向上发展的基础,这是南从安格斯的阅历以及莫妮卡·豪斯曼建立切斯特前线的方式中学到的感悟。
这么说来似乎很容易,但有想法是远远不足够的,没有足够的毅力和决心、没有确实的执行力,这些想法永远是空中楼阁。
“——但至少可以一点点来,一步步的去尝试。安格斯都没有绝望,我也没有道理去绝望。”南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现在负责前线基地面包树林的军官是克里夫少尉,原帕特里克军团的底层士官、现在的新生紫荆军少壮派。这位脸上爬了条狰狞疤痕的中年男人本已被提升了士长,现在又被提拔到最紧要的军需部担任军需官。
“……现有存活总量为6431棵,本周取果磨粉量为两百吨。这个产量于当下的前线基地而言较为充足,也可稍有存余,但若基地中的人数增加就会陷于紧迫。”对着上级表示可以信赖的“植物学家”,克里夫并不进行隐瞒,他这种从最底层爬上来的人也没有那种靠着刁难空降者来提升自身地位、面子的无聊想法。
简并没觉得克里夫的坦诚有些过于直接,他也没有那种打交道必须委婉迂回的常识,比克里夫更直接地:“你们照料得很好,它们都长得很不错,但这一带的水分不太足够,它们有些渴。”
“缺水?”克里夫愣了下,“会吗?我记得这儿是那个贵族……叫什么来着的家伙特意选的低洼地,说是水源特别充足?”
“这说的是表层的水吧,确实下雨时水流会在这一代汇集,但深层的水却不够呢。”简自然地道,“这一片地区泥土层以下都是岩石,这些树吸收不到更深的地下的水。”
克里夫疑惑地:“这……我记得种植前我们挖掘深处观察过土层,十米之下也还是肥沃的土地?”
简大摇其头:“你们挖得太浅了,再之下就是岩石了。”
克里夫丝毫没有因简不成熟的外表而产生怀疑,接受了缺水的现实后虚心地:“那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唔……没有地下水的话,从表层引多一些水过来好啦,你等一下哦。”简牢牢记着不能在人前暴露自己的本体,装着在思考,长袍遮掩下悄悄伸出金色藤蔓隐没入土中,又在土层下分|裂为无数金色细丝向四面八方延伸,短短数分钟他就摸清楚了这一带土层下的大致地形,再悄悄收回藤蔓,简转头看向西边某处,“看那儿,那里有块大石头,你看见了吗?”
克里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片绿色植被,茫然摇头。
简一拍头,这才想起来人类的视力看不到那么远:“唔……这个方向直线距离大约五百米的地方,那里的地下河最接近地表且水流丰沛,从那儿打一个四米深的出水口,再挖一条水渠将河水牵引过来,绕着这儿转一圈再回到地下河,就能解决树木们缺水的问题。”
简缺乏人类世界常识,克里夫从某个层面上来说也类似……幸运地加入紫荆军前以他的地位所能接触到的最有文化的人是他老家那个乡下贵族的管家,“植物学家”这种头衔对他来说跟天上的云朵差不多,于是他丝毫没有怀疑简这个“植物学家”居然能在不实地勘测的情况下发现此处地下河水分布的问题,以他那偏实用向的思维方式理解了简话里的意思后点头道:“这应该可行,不过需要的人手只靠后勤部拿不出来,我得跟其他部门的军官商量一下。托莱先生,你认为修这条水渠大概需要多少人呢?”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简·托莱能计算出来的,金发少年用茫然的眼神与克里夫对视半晌,扭头看向他的监护人:“南,这个我不懂。”
十几米外,南和东双双别过头默默看周围的风景,显然……对简的教育还远远没到放心地让他出去单独面对外人的时候。
幸亏这两个新进被莫妮卡·豪斯曼收入麾下的军团内已然没有凭借话术就能混上台的无聊人士存在,而实干派的家伙们那可爱的性格确实让他们更注重实用性、不会在一些让人发愁的意识问题上斤斤计较。与克里夫少尉敲定大致人手后托莱兄弟索性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帮着跑了下与另外部门的商谈、东这个就学时学过建筑美学的人帮忙画了图纸、南也从自己的“赤焰之剑”调来一批精力旺盛的冒险者参与施工。
体力活儿是不是会让人降低身价?这个问题很明显……如野蜂布雷迪那种人,若让他来参与这么件虽然对大伙儿都有利的事件,除非让他当那个总管统筹只动动嘴皮子的人,不然就最好别去自讨没趣;但若是对高原人霍根、暗精灵骑士西泽、乃至跟着南的脚步一路跑来的游侠尼尔森开口,他们就会兴致勃勃——降低身价?作为团队领导者的南·托莱有事儿时想不到你,那才叫真正的没价值。
一群职业强者与紫荆军抽调出来的士兵配合,短短三天围绕着面包树林的水渠就修出了大致框架,接下来上防水层之类的活儿就是专业人士的领域,只贡献苦力的家伙就没必要来添乱。赤焰之剑中参与进来的一半冒险者们在此次合作中不仅仅是获得南的信任,最主要的是也与紫荆军内部的士兵们有了交情、认识了些能称兄道弟的伙伴,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
而以这条水渠为前提,莫妮卡·豪斯曼也认同了托莱兄弟合作的诚意——说漂亮话谁都会,但若不能拿出做事儿的态度,在战术大师这儿最多得到几句客套之言。
之后不久,南并非是从安格斯那儿得到指令、而是从豪斯曼这儿得到了邀请——参与只有少数有发言权的人才能参加的小型会议。
依然是前线基地中陈设最完善的大厅,豪斯曼取消了基地中所有不实用的所谓“特权享受”,只留下这个能装点门面的客厅,原因自然不仅仅是自己人用得到。
“贝内特军团将在六日后进入萨卡兰姆营地。”待南就座,主位上的豪斯曼没有兴趣对厅内这几个人打任何客套,直接道出主题。
其他人还罢,刚坐稳的南险些跳起来——贝内特军团?!
“贝内特军团隶属于第三师,第三师的四个军团应当是驻扎在伍德山脉那一块儿的,显然,洛因认为这四个军团放任在外太久,之前的调动没有动用第一师的人,而是把第三师调了回来。”豪斯曼硬邦邦板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诸君,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
大厅中的九人,紫荆军方面,除莫妮卡·豪斯曼和她的亲卫维克多外,还有原副官、现以副官之职代行团长的钢牙团长泰伦斯,以及钢牙军团驻团主教汉弗莱;帕特里克军团的发言人则是曾经联合手刃了原帕特里克军团长的克里夫少尉、及以少校军衔代行团长的青年贵族。
代表民间团体的三人,一为安格斯·末日审判,一为格洛丽亚·飓风,一为南·托莱。
钢牙的代团长泰伦斯是没有经历过反向洗脑的罕有人物,这个一路干着文职升上来的中年男人在当日的前线基地大清洗中险些被吓破胆,但……他是钢牙军团军官中除已死亡的罗伯特外军衔最高的人,自身在任职期间也确实兢兢业业、没有干过任何足以让他上清洗名单的事儿,早早就被家族抛弃的他也没有需要效力的家族,不存在任何反叛可能,便在清洗事件后被推上了代团长一职。
泰伦斯本性上是个谨小慎微、不愿意出风头也没有胆色冒险的人,这样的性格在好大喜功的人眼中自然是卑微废物的代言,但这样的人也并非一无是处,首先,他珍惜自己的命,其次,他珍惜身边其他人的命;被摁着坐在代团长的位置上让泰伦斯得急促不安,但至少他会因珍惜自己的命而不愚蠢地想着逃走,也会因为珍惜身边其他人的命而自发地为这个新生的团体出力。
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其他人的态度,泰伦斯推了下眼镜,以有些发抖的声音轻声道:“贝内特军团驻扎的杰佛里城,应该是离这儿最远的吧……相比其他伍德山脉城市。”
以泰伦斯的勇气胆色也只够他隐晦地说这么句话,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
“距离最远却最先抵达萨卡兰姆?”帕特里克的代团长、那位非常年轻就获得少校军衔的贵族军官惊诧地,“这岂不是说与贝内特换防的军团最先抵达杰佛里城?”泰伦斯也罢、这位青年贵族军官也罢,所接受到的教育让他们都能很快读取出这其中的信息,“伍德山脉对外、对塞因王国,开始拉出国境线了吗?不,或许不到这么明显,只是释放出信号,原本伍德山脉的税收也到了不塞因王城,这是在逼迫当地贵族表态?”
豪斯曼板着的脸上浮出笑容,冲这位青年贵族军官点点头,又鼓励地看向泰伦斯。
泰伦斯一时激动起来,藏在懦弱躯壳下的小小表现欲抬头:“洛因公爵……正把精力专注于伍德山脉,贝内特军团未与其它第三师军团汇合便独自前来,一方面……黑森林的变动还未引起公爵的注意,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试探。以内贝特军团,试探黑森林是否有人产生异心。”
“很好。那么就以这两个可能性为前提,商讨下一步对应。”莫妮卡·豪斯曼一拍手,“我们的目的不变,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怎么以最小的代价吃下这批送上门的生力军。”
南终于抽离贝内特军团出现的震惊情绪冷静下来,略有些庆幸他在这个大厅中并不受人关注,不然还真有点儿难堪;偷偷打量了下刚发言过的两位军官,南略有些羞愧……他也能由那条信息推测到接下来的东西,但他的理智被情绪影响、反应慢了别人太多。
稳定心神、安静地听着厅内其他人的发言,南明白他出现在这儿并不是因为有谁期待他能作出什么惊人之言,他有资格出现在这儿只是因为他表现出了一定的统合人力的能力、又暂时代表着“赤焰之剑”;若冒昧地跳出来展现自身,一方面贻笑大方,另一方面,来自豪斯曼的青睐机会可没有第二次,经不起浪费——安格斯和格洛丽亚虽然也能出手提升他的“地位”,但两位施法者是绝不会这么干的,南也绝对不会提出这种请求。
以合格的旁听者的姿态参与了这次小型会议,结束后三个代表民间团体的人像军方的人告别、由守卫送出前线基地。
呵欠连天的格洛丽亚踏入自家营地的瞬间精神抖擞,几乎一小时没开过口的飓风女士目光炯炯地看向南,伸手搭到南的肩膀上:“我以为你会出现得更晚呢……虽然这种会议很无聊,但被排斥在外也就说明了你还不被他人承认。怎么样,南,初次来到‘大人的世界’,感想如何?”
“嗯……”南看一眼已经丢下两人走出老远的安格斯背影,心情复杂地,“女士,你想听我的角度的感想呢,还是以安格斯的思维模式的感想?”
格洛丽亚毫不犹豫地抽了南的脑门一巴掌:“别说蠢话!你以为你只是窥视到别人的丁点儿记忆你就成了安格斯吗?别犯蠢了白痴。”
南傻眼了一下,不由得苦笑:“你说得是,我好像又在给自己增加一些毫无意义的束缚。”抢在格洛丽亚的巴掌再次呼过来前南又赶紧补充,“我见识到了豪斯曼阁下统御人心的手段,虽然看得不深,但很让人受益匪浅。”
格洛丽亚收回手:“哦?说说看。”
“不肆意出手拆散旧有军团体制,相反,保持原有的钢牙军团和帕特里克军团编制,只是净化淘汰了其中尸位素餐的部分、斩掉无必要的潜规则、向下层提升更多上升空间,如此,两个军团的战斗力不但没有因为清洗行动而降低,反倒更加有凝聚力、也能让豪斯曼阁下使用随心。”南眼睛有些发亮地说道,很多东西其实在今晚之前他虽然看到了但是说不出,直到参与了这个全程旁听的小型会议,他才能更具体地体验到被称为战术大师的人做事的方式,“两位新任军团长的就职看似豪斯曼阁下根本没有插手、只是让军团内部解决,推出的都是军衔最高且争议最低的人,但毫无疑问这两人能被推举上来是经豪斯曼过滤过的,是最有利于当下前线基地的人选。适当地激发这两位团长的主动性、提升参与性,远比豪斯曼阁下直接绕过高级军官管理她并不熟悉的紫荆军体制军团来的有效。”
“‘用人做事’这个尺度上,豪斯曼是我见过最优秀的施行者。”格洛丽亚赞同点头,“不过,南,这种能力其实很多人都有,但却没有人能像豪斯曼这样干脆利落,你是否理解其中区别?”
南微一思索:“利益牵扯,胆色决心。”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格洛丽亚摇头。
南转头看向不远处黑夜中前线基地隐隐约约的轮廓,都到这个程度了他哪还不明白……安格斯心意难测,但格洛丽亚确实是有意地想让他以豪斯曼为学习模仿的目标,以南的处境,想要达成自身渴求的目的也确实有必要提升自身能力。
“达到目的的信心。”南说道,“再怎么绝望的路,如果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那就要有将其走通的信心,对吗女士。”
“是的,南。”格洛丽亚欣慰地,“有人达成举世瞩目的成就时别人总以为他们有什么捷径,其实哪儿有什么捷径,不过坚持二字而已。”随即苦笑,“当然当然,不是谁都能坚持下去的。以前我也曾有过改变我的家乡东林鲁尔的想法,现在嘛……如你所见,我已经放弃了。”
南不会蠢到去问为什么,“放弃”本身已经足够痛苦。安格斯的记忆中有一小段边角料,这位黑魔法师嘲笑绝望的前钢牙团长罗伯特“有两种人较为容易接触你所说的‘美梦’,一种是纯粹的理想家,一种是极致的野心家……但你两边都不沾。你只是个小心翼翼的、自以为谨慎的投机者。”经历过无数岁月的黑魔法师眼中,疯狂的目的、所谓的“梦想”,只有不惜燃烧自身的纯粹理想家和为达目的能毫不介意地把所有人拖入地狱的极致野心家能够达成,正常人显然达不到这两个标准。
“确实地知道达成目的的困难后还能有信心走到最后的人,也许确实需要那么点儿……理智的疯狂。”南轻轻地笑了笑,清醒地活着真的比死亡艰难千百倍,安格斯的“永生”,是另一种程度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