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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落日的余晖,天授帝沉沉迈步踏入凤朝宫。虽说他已命人封锁了消息,可一路走来,宫人们皆知皇后娘娘已顺利生产,在不知是男是女的情况下,各个下跪叩首道:“恭喜圣上。”
太监宫婢们连连道喜,却未能感染天授帝的情绪。他只觉得自己这一颗心,如同今日黄昏的天色一般,渐行渐沉,即将被黯淡的夜晚所吞没。
凤朝宫的侧殿里,乳母已为小公主擦好了身子,裹好了褥子。天授帝特意转去看了一眼,一个小小的女娃,双眸已在滴溜溜地转着,尚且看不出长得像谁,但丝毫不怯人。
这便是自己的骨肉?天授帝忽而有种疏离之感,竟然难以对这孩子生出愉悦与亲近。至少此刻,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好生照看公主,不要多话。”天授帝对乳母及宫婢们撂下这一句,便转去了皇后的寝殿里。
庄萧然此刻正是虚弱之际,精神恹恹,唇色发白。许是因为生了个女孩儿,她面上并没有半分喜色,相反还泛着隐隐的担忧。
“皇后辛苦了。”隔着屏风,天授帝幽幽地道。他竭力想要换上几分欢欣的语气,奈何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有些淡漠。
显然,屏风里头的庄萧然也听了出来,中气不足地回道:“没有为您诞下皇嗣,是臣妾之过。”
闻言,天授帝沉默一瞬,才回道:“皇后多虑了,女儿朕一样喜欢。”
庄萧然何等聪慧的一个女子,虽瞧不见帝王的身形表情,但她听这语气,也知对方不甚高兴。想了想,竟是挣扎着欲坐起来,被贴身的宫婢湘痕拦下:“娘娘身子还弱,不宜起身。”
外头的天授帝听见了动静,亦是回道:“皇后好生静养,朕进去便是了。”
“圣上不可!”湘痕连忙朝外拒道:“娘娘方才临盆,屋子里腥气太重,会冲撞了龙体。”
“朕从不忌讳。”天授帝话音未落,人已迈步绕过屏风,行至庄萧然的凤榻旁。
的确是虚弱至极,他这位皇后额上虽已缠了防风带,可还是止不住地冒着汗。天授帝原本堵着一腔话想要质问她,可见了这场景,也忍不住心软三分。
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庄萧然出身大家,素来行止得体,如今又刚刚生下一位公主,身子虚弱不说,她心里必定也不舒服。自己若是一味逼问,结果反而会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天授帝也缓了脸色,声音不禁温和几分:“朕待女儿必定百般疼爱,待儿子反会严苛。这一胎是朕的第一个骨肉,又是嫡出,无论男女地位都很尊贵。你劳苦功高,皇嗣不急,往后再生便是了。”
有了这最后一句话,无论如何,都算给了庄萧然一丝安慰。她本已鼻尖酸涩想要垂泪,此刻也将眸中氤氲的雾气生生忍了回去,转而绽出浅笑:“臣妾多谢圣上隆恩。”
天授帝“嗯”了一声,没再多话。想了想,又觉自己对庄萧然关怀不够,正打算叮嘱湘痕几句,此时但听皇后轻轻再道:“圣上,淡妃的身子如何了?”
帝王的凤眸立时瞟过去:“皇后为何有此一问?”
庄萧然虚弱地再笑:“臣妾临盆之时,她就在凤朝宫里,臣妾唯恐她瞧见这一幕受了惊吓,动了胎气。”
她说得坦然,语中不乏关切之意。天授帝听在耳中,也开始疑惑自己的判断——莫非不是庄氏所为?莫非与皇后无关?
他忍不住仔细审视榻上的庄萧然,以期窥探到对方的真实内心。然而他失败了,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庄萧然的关切不似作假。
想了想,天授帝唯有如实回道:“淡妃的确动了胎气,临盆在即。”
“啊?”皇后睁大双眸惊呼出声:“可孩子还没足月……”
“嗯。”天授帝低沉接话:“提前了足有一个月。”
“是臣妾害了她……”听到此处,庄萧然终于垂下两行清泪:“淡妃和孩子若是……臣妾余生都难以心安。”
“皇后不必多虑,将养身子最为要紧。”天授帝见庄萧然越发自责,也不欲多言,便起身道:“朕再去看看淡妃,你刚生产不宜操劳。”
说着他又对湘痕命道:“好生照看皇后。”
“奴婢遵旨。”湘痕是庄萧然的陪嫁丫鬟,从左相府跟到慕王府,如今又入了凤朝宫,她最懂得庄萧然的心思。
有她在侧服侍,天授帝自问也不需多做交代,便兀自从寝宫里走出来。
此时夕阳已彻底隐没,换来一片无边夜色,再抬首仰望天际,夜空飞星、月光皎银。既然来一趟凤朝宫,天授帝自然不会如此轻易离去,便招来领宫太监问道:“淡妃是在何处开始腹痛的?”
领宫太监不敢隐瞒,引着天授帝来到正对宫门大约七八丈的地方,回道:“就是在这儿,淡妃娘娘突然腹痛不止……”
天授帝垂眸看向这一片地砖。其上的血迹早已被宫人们洗涮干净,至少在这茫茫月色的笼罩之下,他看不出一丁点儿痕迹,故而心中也愈加烦躁。
“圣上,赫连大人在宫门外求见。”当值守卫的一声禀报,打断了天授帝的思绪。
如今这位赫连大人,已并非赫连齐,而是赫连氏新上任的族长,赫连齐的胞弟赫连鸣。自从明璋被九族连坐之后,赫连齐便辞去了官职及族内职务,避走天涯。
而这个赫连鸣,原本在礼部当着闲差,不得已被推举到族长之位上,能耐有限。不过好在其人算是个老实良善之辈,天授帝对他也并不反感。
但不反感,不代表会接受他的深夜谒见。帝王眉峰微蹙,对守卫拒道:“他若有事,让他明日早朝上折子。”
这个时候,任是神仙下凡,天授帝也没心思见了。
守卫闻言立即称是,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由天授帝,禀道:“这是赫连大人呈给您的。”
天授帝顺势将信接过,借着微薄的月光打量起来。这封信的封口之处沾着火漆,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还有另外一道轻浅的漆痕,可见此信曾被人拆开过,又重新封缄起来。
天授帝沉吟一瞬,撕开封口打开信件,只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立刻让赫连鸣到圣书房!”
半柱香后,应元宫圣书房。
赫连鸣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连连请罪:“圣上饶命,这都是微臣的疏忽。家兄离家之前特意交代,务必将这封书信尽快呈送给您,都是微臣大意,竟将此事抛诸脑后……再想起来已然太迟,又恐多生事端,才擅自将信件拆开来看……”
最后半句被赫连鸣咽了下去。他看完这封信之后胆战心惊、坐卧不安,思虑了两天两夜才决定前来面圣请罪,又将信件重新封好,意图逃过一劫。
可未曾料想,天授帝的心思细致入微,竟能发现这封信是被打开过的。事已至此,他也唯有实话实说,盼望帝王能看在这封信的内容上,对他重新发落。
想想也是,明氏曾是后族,前右相明程又把持朝政多年,岂能轻易地被彻底扳倒?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整个明氏都垮台了,宫里留下一两个眼线,也不是没有可能。
何况这信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璎曾与宫中之人往来书信,而且还是密信,旁人看不懂上头写了什么。至于这眼线究竟是谁,信上给的范围已足够小了。
赫连鸣想起这封书信,端得是一阵冷汗,不禁暗自腹诽胞兄赫连齐甩手走人,却留下一个摇摇欲坠的家族烂摊子让自己接手。
再有当初祖父赫连正执意要与明氏联姻,可谁又能想到,明氏也就风光了不到十年,便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赫连鸣兀自唏嘘不已,与此同时,天授帝心中也是千回百转。
难怪子涵有孕之事极为隐秘,竟会在出宫拜佛时被明璋掳走,原来是宫里有人给他传递消息……且还是极少数的知情之人……
这也算是情理之中罢。左相庄钦与右相明程从前一直不对付,明家在左相府安插一两个眼线打听消息实属正常,遑论前皇后明臻坐镇中宫数十年,在应元宫里必定有些人脉。
那么今日淡心无缘无故早产,也就解释得清了——的确是有人做了手脚,想要嫁祸给皇后,挑拨离间。
“好一个明璋,死后还要将朕一军!”天授帝咬牙切齿地怒喝。他本想重重发落赫连一族,但也知道当务之急是找出那个“眼线”,于是便对赫连鸣道:“先将你的脑袋暂且寄存,待找出明氏余孽再行惩治!滚!”
最后一个字,天授帝说得冷酷狠戾,让赫连鸣吓得连滚带爬退出圣书房。他前脚刚走,帝王已将书信递给岑江,道:“你看看这信,再查查庄相府上,哪些婢女是十三岁入府,又有谁一直跟在皇后身边入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