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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还不到时候,以后兴许会懂。”卫屹之垂下眼,顿了顿又道:“殿下若真觉得对不住我,我倒是一事有要求殿下成全。”
“仲卿哥哥请说。”
卫屹之拱手道:“我想请殿下保证,有生之年,让我保留着兵马大权。”
司马霆对他这么明显地提出权势要求很是意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仲卿哥哥是最有资格统领兵马的人,我答应你。”
卫屹之行了一礼,告辞启程。
街上大雪早已被清扫干净,森森禁军列于两旁。送灵队伍庞大肃穆,却没有一个谢家人。
“公子,回去吧。”光福将披风按在谢冉肩上,怕他被人认出来,又掀起风帽给他戴好。
谢冉的眼神定定地落在那运送灵柩的车驾上,脸色白得胜过周围的雪,嘴角却轻轻浮出笑来:“她受了两年病痛折磨,如今得以解脱,我该高兴才是。”
光福连声称是。
他又开口,语气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来送过她。”
“恭送丞相!”前方队伍开道,平民百姓与左右禁军都下跪送行,呼声震天。
卫屹之白衣素服,雪花落了一头一脸,他翻身上马,抬手抚了抚棺椁,低着头眉目温柔,天地都静默下来。
两旁哭声不绝,只要想到那棺椁里沉睡着的人,女子们便已芳心尽碎,泪湿罗帕。
坊间传闻连皇后都伤心落泪,太傅醉酒谢知音,谢家族长一病不起……
当初那个掀了车帘惊艳了一个都城的人,如今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次年春,元宁帝退位,封新安王,会稽王登基,改年号庆康。
丞相临终前没有提到丞相之位该由谁接替,如今所有人都在猜想空置着的丞相之位会花落谁家。世家各族更是暗潮汹涌,早已在私底下争得头破血流。
三月中,庆康帝下旨追封谢殊为文睿护国公,特赐谢府忠君护国牌匾,恩赏盛隆。
其后谢氏子弟谢瑄自荐,与帝对答,被赞才学无双,奉旨进入门下省任职。
这之后不久,庆康帝便下诏封王敬之为丞相,录尚书事职务则移交门下省和尚书省,美其名曰分工事之,免于丞相负担过重。
自此丞相大权被分割架空,于是原本对此安排不满的其他世家,尤其是谢家,都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谢瑄坐在房中,将谢殊留给他的信又看了一遍,靠上烛火,一点点烧尽。
谢殊早摸透庆康帝的心思,他不会将丞相之位交给袁家或卫家,反而是王家,因为这样才能让世家力量愈发趋于平衡。所以她让谢瑄寻找时机去自荐,提出分割录尚书事大权的主意,而且让他不要出头,只在门下省任职。
司马霆不是懦弱无能之辈,年纪轻轻又渐趋隐忍,必能成大事。这一番安排正中他下怀,谢瑄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一切都按照信中的预料和安排发展。谢瑄忽然觉得,这一切安排的如此妥当,不像安珩刺杀了丞相,倒像丞相反过来利用了安珩刺杀的这个时机一样。
不过他随即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毕竟有几个人会这样不管不顾地拿自己的性命去牺牲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年年鹅黄的迎春花正在墙角开得娇俏。去年这个时候,谢殊指着一丛迎春花对他笑道:“你便如这早春的花,正是好时节,如今这天下,是你们的战场了。”
想到这里,他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又轻轻松开,眉眼里晕开浅浅的笑来:“多谢丞相给我这个机会。”
荆州的春日下着濛濛细雨,卫屹之跨上马背,走出很远后遥遥回望,士兵看守的坟墓孤绝而立,有几分荒凉。
荆州刺史在旁讨好般道:“下官已经着手为文睿护国公建祠,不知可否请武陵王亲赐墨宝?”
他点点头:“可以。”
刺史千恩万谢。
第二日卫屹之果然叫苻玄送了一对挽联去给荆州刺史,刺史如得至宝,还叫来家眷左右传阅了个遍,这才命人拿去拓下刻印。
此时卫屹之已经在回武陵郡的路上。
两地相距不远,要赶回去并不需要花太长时间,他却似乎很急,一路快马加鞭。
苻玄很是疑惑,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最后认定他是太过悲伤,只能暗自叹息。
到了武陵郡内,倒是春暖花开的好天气。卫屹之策马到了郡王府,匆匆进门,连管事的请安也没搭理。
襄夫人闻讯迎了过来,人还在回廊上就朝他招手,神色分外微妙。
卫屹之快步走近,她已将左右婢女遣退,低声道:“你可算回来了,我怎么听说丞相薨了?可她明明……”
卫屹之抬手掩了一下唇,低声问:“她在哪里?”
襄夫人伸手指了一下方向。
厢房里药香四溢,没有什么摆设,墙上有几幅字画,当中设小案坐席。
袅袅沉香升腾,靠东墙边摆着一张竹榻,其上有人侧卧,素白襦裙,饰以蓝色云纹绣的袖口领边,长发如墨,一半散在耳后,一半撩于胸前,肤白如瓷,长睫轻掩,静静安睡着,是幅清韵疏懒的美人图。
卫屹之绕过屏风走过来,看见这情景,心中竟五味杂陈体味了个遍,许久后俯下身轻轻抚着她的脸,感到那微凉的触感,才放下心来。
美人缓缓睁开眼睛,也有片刻怔忪,继而笑了起来:“你总算回来了。”
卫屹之忽然用力将她抱住,手劲大的吓人:“下次再不能这样吓我了。”
“还有下次?那岂不成诈尸了?”
卫屹之闭了闭眼,到此时还有些后怕。
沐白带他去见谢殊时,忽然告诉他谢殊遇刺当日就悄悄离开建康来了武陵。他信了,可一路都在忐忑,担心这说辞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的骗局,直到现在看到她真实躺在这里才终于放心。
他松开胳膊,仔仔细细打量她,看到她双手上密密实实缠着白布,掌心还有刚干涸的血迹,小心托住道:“当时那一剑你用手挡了?”
“自然,不然就我这副身子,再中一剑可就真没命了。”
“太冒险了,若是手废了怎么办?”
“好在没废,不过真是疼得厉害,难怪人家说十指连心。”
卫屹之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像是这样能让她缓解疼痛一般:“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忽然放下一切了?”
谢殊刚喝过药,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我很想说是为了你,但那就太假了,有很多原因,你只是其中一个。”
卫屹之笑起来:“那也好过没有,跟我说说。”
谢殊往他怀里窝了窝,让自己躺地更舒服些:“谢冉开始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了,就算我可以杀了他,却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我树大招风,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盯着我,司马霆即位后一定会找机会拿我下手,届时一旦暴露,谢家就万劫不复了,这是其一。”
卫屹之想起谢冉有些不悦,倒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此次时机也是关键,安珩主动现身,必然是抱了必死之心,当时情况紧急,若他认出司马霆,一定会刺杀他以嫁祸支持元宁帝的谢家。我保护司马霆是为了克制事端,但转念一想,只有我死了才能让谢家彻底抽身皇权纷争之外,便将计就计了,这是其二。”
“另外,钟大夫已经劝了我许久,我的身体经不起耗了,必须要静养,我可是很怕死的……”
“那么,”卫屹之低头打断她:“我的那个原因呢?”
谢殊挑他一眼,闭起眼睛:“我累了。”
“怎么一说到这个就累了?”卫屹之故作叹息:“要你说句在乎我怎么这么难?”
谢殊睁开眼睛看着他,眸光深邃,似盛了一天星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卫屹之在这眼神里彻底安宁,唇触了触她的额头,不再追问。
谢殊此次前来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和钟大夫,换了女装,戴着帷帽,好在这一路没出什么事。
为免惹人怀疑,沐白没有及时跟过来。谢殊走时跟他说了,若他愿意,一年后找个理由再来武陵郡找她,到时候尘埃落定,不会惹人怀疑;若不愿意,继续留在谢家也可。
沐白那眼泪流的可不是假的,在效忠多年的大谢府和服侍至今的公子之间,要做个选择是多么的揪心啊。
武陵郡王府里的下人统统都换过了,卫屹之却也没拨新的下人伺候谢殊。她的手被划的很深,做什么事都要假以人手,卫屹之不劳旁人,凡事亲力亲为。有时候遇着私隐的事,谢殊自己都尴尬不已,他却照旧悉心照料。
全府上下都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存在,十分好奇,却又见不着其真容,只能继续好奇。
连苻玄也不例外,但他觉得这是好事,起码郡王不再惦记着已逝的丞相了。
襄夫人偶尔会去看望谢殊,心中始终感觉怪怪的,大多只在窗外瞄几眼,有时候被谢殊扫到还嗖地缩回去,弄得跟在自家做贼似的。
几次下来,谢殊自己受不了了,晚上趁卫屹之在,问了句:“襄夫人到底要干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一般了。”
卫屹之笑道:“你刚恢复女装,她还不适应罢了。”说完忽而注意到她身上的袍子,竟然是他前不久丢在这里的一件外衫,忍不住蹙眉道:“看来你自己还没习惯做女子啊。”
谢殊暗暗叹气。她来时没有带一件男装,如今皆做女装打扮,但多年习惯岂是那么容易更改的?连头发也是,没有贴身婢女伺候,她自己又不会梳女子发髻,便终日散着头发。
卫屹之倒是喜欢她的长发,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但他完全没想到跟这有关。
谢殊不习惯的还有如今这清闲日子,乍一丛忙碌的政务里跳跃进来,总觉得哪儿空落落的。偏偏钟大夫又叮嘱了她必须静养,就是多走动也不行。
她险些两次丧命,卫屹之看得比谁都紧,原先是忙完政务就来,后来是干脆将政务搬来了她居住的南院。
谢殊偶尔表示想要走动走动,他会不慌不忙地提出条件:“你什么学会看曲谱了,我就让你出去走动,如何?”
她哀嚎一声,只能乖乖躺回去养病。
下人们已经风言风语了,襄夫人觉得这样不是法子,便催促他们干脆把婚事办了。
谢殊故意伏在榻上装哀愁:“果然你们男子都只惦记着新人,丞相刚离世几月啊,你这就急着成婚了。”
卫屹之好笑:“我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己跟自己较劲的。”不过说完又觉得她说的很对,从今以后是该跟那个身份作别了,否则岂不是要自露马脚?
一直到初冬时节,谢殊脸上终于有了血色,手上的布条也拆了,但在掌心和指腹间留着很明显的疤痕。
卫屹之担心她受冻生疮,总在屋中生着很旺的炭火。他开始让她参与政务,最先是郡中的,后来是朝廷的。
谢殊知道他的好意,也不拒绝,二人时常在房中辩驳。苻玄有次探头观望,终于瞧见那长发及腰的女子相貌,震惊的嘴巴合也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