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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旸道:“春儿提醒我的。”我口角一扬,笑而不语。高旸忙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春儿并不知道我在襄阳搜得的锦带是什么颜色,何等纹样,自也无法教唆那两个宫女说谎。”
李威整日在我府中,也不能探知我与采薇、易珠究竟谈过什么。高旸常常不在京中,又如何能尽知启春的底细?“殿下怎知王妃知晓什么,不知晓什么?倘若她二人一口咬定这条青玉銙锦带才是曹氏所赠,那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说着嗤的一声轻笑,“自旧年十月伤后,我是有些贪生怕死了。”
高旸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歉意:“依你当如何?”
我笑道:“令她二人前来辨认,并非不可。如何辨认,却要听玉机的。”
高旸道:“依你。”
我又笑道:“再者,人会说谎,物件却不会。所以物证比人证可靠得多。殿下只是请来了人证,还当去详查物证,才能定论。”
高旸道:“何为物证?”
我轻轻挑起锦带,但觉银丝沉重,触感清凉滑腻:“这条锦带,既有丝织纂绣,又有犀玉巧工,只要翻查少府监文绣坊与文思坊历年所做器物的簿册图样,两相比对,孰真孰假立可分辨。”
高旸眼睛一亮:“既然还有物证,那再好不过。”说罢吩咐李威,“去少府监,将景德元年以来所做的锦带玉带的簿册图样统统取来,再让他们派人来。便是翻到天亮,也要查出个所以然来。”
李威出去了,室中忽然静得出奇。红烛高照,数朵冰莲在大瓷缸中漂游,似碧水包裹住飞焰。天气并不炎热,整个书房幽幽凉凉。银杏和李威还没有回来,这乍明乍暗、忽暖还寒的片刻,或是我与高旸最后相安无事的时光。过去有多宽容,今后便有多冷酷。呆坐一会儿,还是高旸先开口道:“你去后面瞧过春儿了么?”
“已拜见过王妃。”
高旸转头望一望天色:“从前你们何等亲密,今日你便在她面前多待一会儿,也不愿意。倘若我不在城中时,你肯来看她,时常宽慰她,她就不会病得这么重。”
高旸明知启春借华阳的剑杀我时,是何等冷酷与决绝。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她奋力拦住三才梭的右手是何等敏捷,就像被三才梭洞穿的疤痕,永远留在启春的手掌与手背。他也应当知道,我并不擅长与蓄意谋害我的人和颜悦色、卑辞好言地周旋。对慧贵嫔是如此,对启春亦是如此。我先是发笑,忽而转念,这何尝不是真相揭发前,他最后所表达的善意与情义。年少至今的惦念与数月的优容,我不是不感念,然而我与他一样,也是“骑虎难下”了。
我叹道:“玉机姿陋性愚,不堪侍奉左右。旧日承王妃错爱,思之惶恐。”
高旸有些失望,却也平静:“你也有你的性子。”
正说着,忽见一个身着翠绿绸衫的中年女人低头走了进来。只见她绾着百合髻,头上插戴一对碧玉簪并一枚累丝珠花金钗。眉眼细致,气度沉静,一望便知是王府中举足轻重的仆妇。她低眉顺眼,对我不加一瞥:“启禀王爷,太妃立等王爷过去说话。”
高旸道:“母亲唤我何事?”
那女人道:“太医新近为王妃开了一张药方,太妃请王爷一同去参详。”
高旸会意,笑容透着些许无奈,却也不争辩:“这就去。”又向我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儿。”
高旸不懂医术,更不通药理,新开的药方何需他看?大约是林妃听说我来了,恐怕启春不自在,不欲高旸与我在一起,所以遣人来请。高旸去后,我随意从桌上取了一本兵法翻看。
不过小半时辰,银杏便亲自捧着玉銙锦带来了。高旸回到书房,只见他已戴好玉冠,将衣带束紧。鬓发一丝不苟,环佩俨然。银杏奉上一只铜边彩漆的木匣,我亲自揭开,果然是一条紫地金丝、紫玉镂雕的玉銙锦带。我笑道:“这便是曹氏临终时赠予玉机留念的物事,连这只匣子,也是景灵宫的。殿下只管唤人来辨。”
高旸一面将两条锦带细细比对,一面道:“如何辨?”
我笑道:“命她二人依次进来辨认,不得通消息。”
高旸道:“依你。”我起身行了一礼,携银杏与绿萼藏在书架之后。高旸道:“进来吧。”
无声无息了好一阵子,才听见一个年轻女子向高旸请安的声音。高旸道:“这条紫带是孤从襄阳城带回的,这条青带一直藏在新平侯府。你辨认一下,究竟哪一条才是景灵宫娘娘赠予新平侯府的?”
那女子不假思索道:“启禀王爷,娘娘赠予朱君侯的,乃是紫带。”
不一会儿,只听另一个女子向高旸行礼。这女子的声音听着耳熟,便是当日将锦带装入木匣、亲手交予银杏的贴身侍女。高旸又道:“这条青带是孤从襄阳城带回的,紫带一直藏在新平侯府,你可辨认一下,哪一条才是景灵宫娘娘赠予新平侯府的?”
似是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又或是她有一瞬的迟疑,我总觉她的回答慢了些许:“启禀王爷,娘娘赠予朱君侯的,乃是青带。”话音刚落,银杏的双肩一沉,似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静了片刻,只听高旸道:“出来吧。”又向李威道,“将那两个女人杖杀。”
我忙道:“且慢。还请殿下饶过她们的性命。”
高旸冷笑道:“前后不一,居心叵测。你又何必怜悯她们。”
我不慌不忙道:“我早已说过,人证远不如物证可靠。既有言在先,还请殿下不要动怒。”
高旸不理会我,冷哼一声:“杖杀。”李威应了。高旸又问道,“文思坊和文绣坊的人来了么?”
李威道:“文思坊与文绣坊的簿册图样都搬到王府来了,两位坊监也亲自来了王府。”
高旸颔首道:“坊监亲自来,也省了许多工夫。你就拿这两条锦带,去问一问他们,让他们好生查查,若有半句不实,一并治罪。”李威捧过两条锦带,应声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李威又捧着两条锦带、两本羊皮簿子走了进来。高旸道:“如何?”
李威道:“殿下请过目。”说罢翻开两本图样,指了两处,“这条紫玉带,送去了定乾宫。”
高旸道:“那条青玉的呢?”
李威道:“文绣坊坊监说,青玉带的针法倒是精细,是不是坊中绣工所制,倒也不好说。虽然簿册中没有,但锦带帕子一类的物事,用料少,功夫也简单,宫女绣工有时也会做了自卖,京中到处都是。文思坊坊监说,这枚青玉銙玉料好,雕工精致,堪比文思坊。但金玉价贵,样样都是有数的,凡是文思坊所造的器物,都历历在册,绝不会遗漏。且此物没有匠工的署字,或是文思坊的人私制,也未可知。两位坊监现在外面候命,王爷可要见么?”
高旸只顾埋头看图册,将紫青二带并列,细细比对。我带着绿萼与银杏,远远站在一旁,看不见图样所绘。只看见他的目光在图册与锦带之间往返数遭,若有所思,又似茫然。像一个未知所适的旅人,站在通衢交口,于车水马龙视而不见。
即使证实了紫带为真,青带是伪,也不能证实这条天青地银丝青玉銙锦带并不是我命人送去江南的。刘钜将锦带与密诏送去江南,当然自称皇太后所遣。宇文君山与王甯又已斩首,只怕他再也问不出来真相了。死无对证之事,要么“宁失不经”,要么“宁枉勿纵”。倘若我是他,也必陷入两难。
他的头几乎埋入锦带与图样之间,苦思直至冰莲化尽,方一指青带:“此物是伪造的,然而也足以乱真。”
我笑道:“殿下不是说,此中有密诏么?可比对字迹。再者,如此雕工,以假乱真,若殿下有耐心,总是可以追溯一番的。”
高旸笑道:“你倒不怕我查。”
我笑笑,宇文君山与王甯的兵败,足以让我嘲讽当初的异想天开:“妄想用一封衣带诏挑起江南兵变,如此荒唐不经又胆大包天,岂是我一个小小女子能为?望殿下详查。”
高旸没有留我用午膳,径自往后面陪伴启春去了。在信王府应付他夫妇二人,身心俱疲。一出王府,顿觉口渴难耐,饥肠辘辘。在车上痛饮了两杯冷水,方稍稍宁定。绿萼将瓷杯收入囊中,一面道:“幸好姑娘没有真的拿曹氏所赠的锦带去江南。”
我叹道:“本想让钜兄弟拿去江南的,想想这东西是御用的,坊中定然有迹可循。况且王甯他们早有反意,所缺唯一纸诏书,倒不必真的拿皇太后的衣物去。”说着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听钜兄弟说,连刘离离也没有辨认出真假,也亏得你的绣工好。”
绿萼笑道:“也是刘公子在江南找的玉匠手艺好。”
银杏笑道:“可不是么,信王便是拿着这件东西在京中找一辈子,也找不到一个玉匠是做过这件东西的。这件事想必就不了了之了。”
我摇头道:“辨认锦带只是开始。不了了之?绝不会。”
绿萼与银杏相视一眼,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如此说来,又有人要丢性命了。”
树影如水淌过窗纱,银杏眸光清亮:“既然非死不能结束此事,信王这么快就处决了那两个景灵宫的宫女,岂不是太草率了些。留着问清楚,不是更好么?”
我淡淡道:“证词反复,要么是受人指使,要么是怀有私心。两条锦带又如此相似,说是被人栽赃,也不无可能。更何况文绣坊与文思坊都已经证实了那条紫玉锦带是曹氏所赠,青玉锦带乃是伪造。信王爱重王妃,自然不愿多问。”
银杏笑道:“其实殿下又何尝不是爱重姑娘。所以不愿两难,杀了了事。”
绿萼道:“依姑娘看,信王妃究竟有没有授意这两个宫女诬陷姑娘?比方说,命那两个宫女无论如何都要说,从襄阳拿回来的那一条锦带才是曹氏所赠?”
银杏摇头道:“依我看,应当不会。信王妃上一次想借华阳长公主之手害姑娘,反倒累得自己在信王面前没了信用,这一次应当不会这么蠢。况且,她又如何知晓信王会怎样询问那两个宫女?问得花样百出,答得自也飘忽不定。约定答案,甚是愚蠢。”说着抿嘴一笑,“大约是这两个宫女私下商议,揣度起信王妃的心意,要诬陷姑娘。谁知信王调转了问,又不准她们通消息。这点私心,实是天助。”
我亦不觉庆幸:“景灵宫那种地方,比冷宫还冷。若合了信王妃的心意,王妃一高兴,调她们出来也是有的。有私心也是平常。”
绿萼好奇道:“不知信王还会怎样查下去?”
银杏笑道:“除却文绣坊和文思坊,上贡上好玉石与锦绣的州县,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若有耐心,只管拿了图样一个个查过去。”
绿萼嘻嘻笑道:“那不是大海捞针?”
忽而想起当年夷思皇后数年不舍地追查将韩复赎出罪籍的王氏一族,从全国不知几万个同名同姓的人中一一辨认,终于牵连出父亲与熙平长公主。夷思皇后为徐嘉秬洗雪冤屈的决心与耐心,至今令人钦佩不已。旧日的是非俱如流沙散去,天下已换了新人。我感慨道:“有心去查,总是能查到。”
正说着,车到了兴隆里。一下车,小钱便迎了上来。他伸长了脖子向后看,见李威没有跟回来,笑意似开了笼的鸭子,漫山遍野、层层叠叠。我一面扶着他的手下车,一面诧异:“什么事情,这般好笑?”
小钱躬身道:“启禀君侯,出大事了。”
宇文君山与王甯兵败,昌王阻于洛阳城下,什么“大事”都不能让我提起兴致。李威不在,我也索性不加掩饰:“情势这样坏,还能有什么好事?”
小钱道:“早晨奴婢去街上,看见一颗人头挂在西市坊牌上,洒了一地的血,都干了。汴城府派人来摘下人头,带了回去。君侯猜猜是谁?”
我这才有些好奇起来,不禁驻足:“头既是挂在西市坊牌上,应当不是官家判的斩刑。如今汴城戒严,便是仇家寻仇也要收敛些,堂而皇之将人头挂在西市坊牌,这凶手倒是很胆大。”
小钱笑道:“此人可是近来信王府最炙手可热的人了,城中许多人都认得呢。”
心中有个影子,却一时说不上来。忽见绿萼赶上来拍了小钱一下:“你就只知道卖关子,究竟是谁?”
小钱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方才笑道:“是吴粲。”
我愕然:“吴粲……吴珦的孙儿?”
虽然宇文君山与王甯已被枭首,然而叛徒吴粲之死,亦足慰人心。银杏拍手称快:“吴粲出卖了襄阳城,献首进京,巴结信王,多少人背地里恨得牙痒痒。这叫现世报,来得快!”
我叹道:“可惜襄阳城与皇太后密旨都已在信王手中,整个江南都在观望二王的成败。再指望有人像王甯与宇文君山一样起兵,实在是难了。”
绿萼道:“论理,这件事信王府应当早就知道了,竟没向姑娘提起,煞是奇怪。”
银杏笑道:“非要提一句,倒像是在试探姑娘。不提才好呢。”
当年夷思皇后命我探查徐嘉秬命案,其中的惊险与无奈,至今记忆犹新。没有父亲与熙平长公主在宫外接应,我绝不能处置得如此天衣无缝。若高旸也像陆后一般命我查探吴粲的命案,我必败无疑。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念:“不提是好的,否则又要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