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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朱云的死,玉枢自是比我伤心得多。然而她最牵挂最担心的是她的三个儿女,一旦听到时局稳定的消息,喜悦与庆幸溢于言表,一时之间竟连母亲也顾不上问候了。在我们三姐弟之中,玉枢本是最依赖母亲的,如今自己做了母亲,一面机敏刚强起来,一面却又显得无情。自然,比起我,她实在算不得无情。
“不必了。省得看到寿阳哭,心里难过。姐姐在宫中一切小心,日后自有相见之日。”玉枢拽着我的袖子,露出委屈的神情。我不忍拂去她的手,只得又道,“我有一句话想嘱咐姐姐,只是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说。”
玉枢忙道:“你快说。”
我正色道:“上一次姐姐说,什么都听我的,这句话还作数么?”
“自然作数。”于是我在玉枢的耳畔轻声说了几句。玉枢顿时面色大变,不可置信道:“你是当真的么?你竟要我——”说着双手一紧,我的右手被她拽得一沉。
我连忙掩住她的双唇,缓缓抽出衣袖。玉枢的神色自惊愕转为疑虑,阳光下甚是分明。她似是不愿我看见她眼中的疑色,于是低了头不说话。我淡然道:“这只是我的浅见,到那时,姐姐若有更好的办法能两全其美,自是更好。宫中情势虽然好些了,但事以密成,姐姐千万小心。”
玉枢虽是犹豫,终道:“你事事想在前面,我都听你的便是。”
【第二十九节 生者不愧】
大张旗鼓地从朱雀门入宫,无声无息地自修德门出宫。动与静、笑与哭都不过提线木偶生动而教条的表演,配了些荒腔走板的音调。一钻入车厢,便立刻长嘘一口气,仿佛这狭窄气闷的车厢比朱雀门前的御街还要令人心胸舒朗。外面的世界,才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我有些累了,歪着身子靠在车壁上。车向北过桥,波光在我眼皮上一晃。绿萼倒了一盏温水递过来,道:“姑娘今日受惊了,好生歇息一日,明日再去青州吧。”
我接过茶盏,缓缓坐直了身子:“午后便离京吧。再迟些,只怕母亲要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绿萼怕我提及家事,伤心自责,忙笑着以别话岔开:“说起来,这世道也怪。信王府以为是姑娘告发了公子,那些当官的又以为姑娘与信王是一道的。”
我也觉好笑:“这般两面不讨好的事,你竟也笑得出来。”
绿萼扁起嘴不服气道:“只准姑娘笑,不准奴婢笑?”
我依旧歪着,合目道:“还是快些离开京城的好,省得引起众怒,被人烧了房子。”想起即将去青州,我竟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又叹道,“真烧了房子也好,这样信王府便会对我少些疑心吧。”
绿萼连啐了几声,不悦道:“这是什么话?那是御赐的侯府,谁敢动?”
车马过了桥便一路西行,阳光穿过半透的纱帘落在绿萼的右颊上。她的眼中有长年累月浸泡在烦冗琐事中的倦意,从前清秀圆润的轮廓,也不甚分明了。岁月无情,我撇下她太久了。我忍着愧意道:“这一次我回青州,你们都随我回去。还有那两个阳苴咩城的丫头,也一并带回去,到了青州,找两户本分人家将她二人嫁了吧。”
绿萼先是欢喜,随即瞪圆了眼睛反驳道:“这如何使得?万一她们逃回京向信王府报信,那该如何是好!?”
高旸征服阳苴咩城,她们不过是城主送给高旸的使唤玩物,远离故土,毫无为人的尊严。我并非不怕她二人向信王府报信,我只是更害怕杀人。忽然心中一动,我不觉冷笑起来。似我这般狠心置亲兄弟于死地的人,竟对两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手下留情,真真是一个干名采誉的虚伪奸猾之人。遂叹道:“给她们好生添些嫁妆,不要薄待了。”
绿萼无奈,只得道:“姑娘就是心肠软。”
我笑道:“一时说我铁石心肠,一时说我豆腐心肠,我竟不知道你哪一句是真的了。”
到了兴隆里,小钱当先跳下马,扶我下车。天青日朗,柔风拂面,树叶沙沙地响。鸟语间关,蝶翼咈咈。忽听乱琴铮铮一般清脆响亮的声音,却是隔壁府邸重铺屋顶时时往地上倾倒碎砖瓦的声音。心念一动,似乎有哪里不对。正自出神,忽然腿一软,身子向右狠狠一偏,险些倒在小钱身上。忽听耳边一声尖啸,白玉耳坠子被带起向前激飞,耳垂微微刺痛。有尖锐的东西贴着脖子飞过,自脖颈至腮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只听咚的一声,一柄匕首钉在柱上,入木寸许。左掌一抹,满手鲜血。倘若我不是偏矮了身子,这一刀,势必刺中我的心脏。
出门迎接我的女人们望着匕首呆了一呆,当即尖叫起来。马受了惊,四蹄交替,前后乱蹬,整个马车都跳起来。小钱将我拉到车厢后,四望大喝:“有刺客!有刺客!”
话音刚落,从巷口跑出十几个壮汉来,散开了到处搜索,不久将一人从古槐树后揪出,掀翻在地,一把捆结实了,抛在车前。我命绿萼引众女进府,这才用帕子捂着伤口,走到车前。那人被提起领子跪在我的面前,又被人抓着头发仰起头来。但见此人身材矮壮敦实,面色黧黑,眼中飞起赤红的怒火,似野兽怒目。竟然是高曜从前的贴身侍从小东子。高曜入陵后,良辰自尽,小东子自请守陵。七八日前,小东子才随睿王进城,在公堂上证实华阳长公主的身份。小东子不比睿王,一旦回了帝陵,信王府随时可以抓捕,私刑审讯。我本没想过让小东子来作证,他既肯自愿前来,自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我见今日抓捕小东子的壮汉中,颇有几个眼熟的,正是昨夜在朱云墓前绑起小钱的信王的随从。
我惊魂未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小钱以身半遮,防止小东子暴起伤人。血流不止,帕子被血浸透。血腥味散了出来,小东子的眼睛更加红了。我又换了一块帕子按着伤口,这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壮汉上前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启禀君侯,小的们都是信王的亲随。今晨王爷刚一出府,便险些为掷出的匕首所伤,小的们无能,竟被凶手逃了。王爷说,那凶手恐怕会来寻君侯复仇,特命小人来君侯府上查看,不想仍是迟了。幸而皇天护佑,君侯安然无恙。”
此人身材魁伟,赤裸的双臂上肌肉虬结,双目湛然有神。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躬身道:“小人名叫李威。”
若刺杀信王是因为信王有弑君的嫌疑,身为凶手的亲姐,被刺杀亦是理所当然。我笑道:“你们王爷料事如神。”
李威甚是知趣,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我们王爷一来料事如神,二来也是挂念君侯。”见我仍用帕子捂着伤口,又道,“君侯受惊了。既然真凶已被擒,还请君侯快些回府歇息。”
我摇了摇头,指一指小东子道:“你们要将他送去何处?”
李威道:“自然是拿回王府,交给王爷发落。”
我笑道:“此人刺杀王公君侯,乃是朝廷重犯。难道不当送去汴城府,交给府尹大人审问么?”李威顿时语塞。我又道,“此人曾是先帝的贴身近侍,如何能私讯?信王殿下执掌朝廷纲纪,如此知法犯法有碍清誉。便交予我,我派人送去汴城府。”
李威道:“这……王爷吩咐了,若捉到人,必得带回去才行,否则小的们便无法交差了,望君侯不要为难小的。”
信王府的侍从本不必听命于我,不过看在高旸的面上方才对我恭敬礼让。今日刘钜不在,我想强留小东子怕是不成了。小东子是受睿王的嘱托上公堂作证的,虽不惧信王审问,但一入王府,一番酷刑怕是免不了。我转头吩咐了小钱几句,方笑道:“那便容我问他几句话,再由各位带走。”
李威道:“君侯请。”
我又换了一块帕子按着伤口,缓步走到小东子面前。李威抽出小东子口中的麻布,小东子立刻拧着身子,梗着脖子高声喝骂起来:“朱玉机你这个臭烂婊子、勾栏里的淫妇,猪狗不如!枉先帝如此信任你,你竟与信王同谋弑君!你这个千人踩、万人踏——”尚未说完,李威抓着他的头发,又堵上了他的嘴。李威躬身道:“此人污言秽语,不合君侯再听。”
我亲手抽出小东子口中的麻布,与他坦然相对,静静道:“我没有弑君。”小东子一张脸憋成了紫红色,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他向我唾了一口,厉声喝骂。李威不耐烦,便要拳脚相加。我伸手止住李威,又道:“我没有弑君。”小东子又骂了几句,终是恨恨相视。
李威哼了一声:“这等顽恶之徒,君侯何必仁慈?还请君侯交给小的们,带回信王府复命。”
我不理会李威。一时小钱送了毒酒出来,我方向小东子道:“东公公,你想杀我,我不怪你。你今日刺杀落败,落在信王手中,想必也知道下场如何。我有心救你,却无能为力。你我都曾服侍过先帝,我便送你一程。”说罢斟了一杯毒酒送到他的唇边。
李威神色微变:“君侯!”
我笑道:“我以美酒送一送故人,也不行么?”李威捉摸不透,不禁迟疑。
小东子恍然,眼中渗出泪水,毫不犹豫地将毒酒吞下。我含泪笑道:“东公公好酒量。”说罢提起执壶,将余酒都倾入小东子的口中。酒洒了他满脸满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散发出醇厚醉人的芳香。小钱在酒中放了分量很重的砒霜,未待饮完,他已面色发青。不过片刻,便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起来。血水和着酒水从他口中汩汩而出,像暮春的轻红落了一地。
我的叹息清冷而飘忽:“东公公若在地下遇见先帝,请代玉机向先帝请罪。”小东子似是听见了,向我斜着眼睛,合一合眼皮。
李威大惊,提起小东子的身子,狠命击打他的腹部。小东子双目圆瞪,流下血泪。接着噗的一声,将毒酒呕了出来。李威见毒酒已呕尽,便将小东子抛在地上。然而小东子中毒太深,终是窒息而亡。
近午的日光有些猛烈,站久了,竟是一身的汗意。发间的汗水渗入伤口,火辣辣的疼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手杀人,提起执壶的手竟丝毫没有颤抖。小东子死了,十六年前在凄冷雨夜中将高曜负在背上的少年内监,死在暮春灿烂的阳光下。他的身体蜷曲着,像在母腹一般,等待天地熔炉化去他的身体与魂魄。
李威眼见小东子断气,握紧了双拳怒道:“君侯怎能将他毒死?!”小钱连忙护在我的身前。
我拨开小钱的身子,毫不畏惧:“信王面前我自有话说。”不待李威说话,我又道,“你们是将他带回信王府,或是留下来让我葬了他?”
李威冷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的还是带他回王府,向王爷复命。”
我慢条斯理地折了带血的帕子,微微一笑道:“他是忠臣,请王爷好好安葬他。”
李威看一眼我的伤口,眼中流露出些许敬意,口气稍稍和缓:“是。请君侯放心。”说罢退了两步,一挥手,一人上前扛起小东子的尸身,一人拔下柱上的匕首,向北离开了兴隆里。
小钱命人清扫地上的血和酒,一面又道:“君侯受惊了。”
绿萼受命不准府里的女人出二门围观。此时听说信王府的人已然散去,连忙奔了出来,看见被血浸湿的衣领,顿时哽咽,“姑娘也真是的,流了这么多血还要站在这里和小东子说话。这又是何苦?”
我这才觉出脖颈与脸颊的痛楚比适才强了许多,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对先帝忠心,应该体面地死去。”
小钱道:“可恨他竟然以为君侯——”
我叹息道:“‘死者复生,生者不愧’[95],说的便是东公公。他下去了,自然就明白了。”
幸而伤口并不深,大夫敷了药,血便止住了。只是伤口疼起来,午歇便没有睡着。绿萼扶我起身时,细细看了看伤处,见没渗出血来,大大松了一口气:“才刚流了这么多血,当真吓死奴婢了。幸而大夫说只是皮外伤,只不知以后会不会留下疤痕?”
我抚着伤处,微笑道:“留下疤痕也没什么。”
绿萼道:“那怎么行?!”
忽听小钱在门外道:“启禀君侯,信王府派了两位女医过来,正在外面候着。”
绿萼放下帘子,开了门,小钱走进屋,在帐外站着。我问道:“女医是信王派来的,还是信王妃派来的?”
小钱一怔,回想片刻方道:“女医说,信王听说君侯受伤了,特意命她们过来诊视。奴婢以为,君侯的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又流了许多血,还是命她们进来看一眼的好。”见我沉吟不语,小钱一拍自己的左颊,又道,“奴婢险些忘了,才刚那两个女医说,信王已将东公公送去城外好生安葬了。”
我欣慰道:“那就好。”
绿萼忍不住插口道:“今日之事,分明就是刘钜不对。”
我笑道:“又说歪话了。”
绿萼道:“刘钜今天早晨若在姑娘身边,大可将东公公抢回来。这下倒好,束手无策不说,还搭上了东公公的性命。”说罢翻起白眼,甚是不屑,“那刘钜定是整日与华阳长公主厮混,把正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笑道:“华阳长公主现在睿王府中住着。王府重地,以为是咱们府上么?刘钜如何能随意出入?”
绿萼道:“纵然不是,也是心不在焉的。”
小钱向门外望了一眼,道:“绿萼姑姑小声些,这两日银杏姑娘正不痛快,小心让她听见了。”绿萼这才扁着嘴不说话。
我笑道:“那就将女医请进来吧。”
信王府的两个女医是老相识了,去年我在信王府受伤时,正是这两人为我缝合调理的。她二人身后背着木箱,行过礼便躬身站着,眼也不抬。我笑道:“小伤而已,倒劳动两位嬷嬷亲自来一趟。”
其中一个垂眸道:“这是奴婢们应分的。我家王爷还说,他白天不得空前来,傍晚时想来看望君侯,不知君侯得空么?”我听她的口气懒懒的,甚至有些不情不愿。且身为大夫,不向我的伤处瞧上一眼,显是极其不愿为我医治了。
我摇头道:“一会儿我便要去青州,恐不得见了。请嬷嬷回禀信王殿下,代我多谢殿下的关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