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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枢吓了一跳:“你既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不如便听我的。母亲和我都盼望你留在京中,好生度日。只要咱们一家在一处,过一日算一日,哪怕明日死了,也不后悔。你说好不好?”
我望着她殷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好。那我从此便留在京中,再也不出去了。待时局平稳,我便日日进宫来陪着姐姐,教寿阳读书,到时候姐姐不要嫌烦才好。”
玉枢笑道:“有妹妹这个‘帝师’教寿阳读书,我求之不得。”
听见“帝师”二字,我心中一空,有骤然下坠的无所依托与慌乱。玉枢自知失言,急切道:“玉机——”我笑道:“那便这样说定了,寿阳以后的功课便交给我了。”
从济宁宫出来,已近巳初,柔桑应当已经下朝了。然而在守坤宫门口候了半日,只得慧珠出来传话:“太后有旨,君侯尚未痊愈,恐彼此见了伤心,于君侯的身体无益。请君侯安心休养,于第待召便好。”
我恭敬道:“微臣遵旨。劳太后挂怀,微臣愧不敢当。”
慧珠笑道:“太后听闻君侯受了伤,很是关切,多次向信王妃问起。还请君侯保重玉体,待彼此都好些了,再来请安不迟。太后与君侯是自幼的情分,倒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我微笑道:“多谢姑姑。那玉机便先行告退了。”
慧珠目送我转过西一街,这才回宫。银杏见左右无人,忍不住冷笑道:“什么彼此伤心,分明是心虚,没脸见姑娘。”
我叹道:“她若真这样想,还算有几分良心。若像信王妃这般若无其事,才真是无可救药。”
银杏道:“姑娘会与信王妃生分么?”
我摇了摇头,淡然道:“信王妃自幼见识过人,强过我百倍。从前我有难处,都是她开解我,教导我。我在掖庭狱坐牢,她都敢来瞧我。人生得此益友,夫复何求?‘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62]生分?永远不会。”
银杏赞叹道:“姑娘当真沉得住气。若是奴婢,只怕无法这般若无其事。”
我一怔,心中甘苦难言:“她毕竟救了我的性命。我病危之时,只要她像母亲一样拿不定主意,或是阻挠女医施术,或是故意命她们怠慢些,我就没命了。”
银杏撇一撇嘴,嗫嚅道:“这哪里是为了姑娘,分明是为了信王!”
我笑道:“是为了信王也好,是出自真心也罢,这个恩情,我永远记住。”
除了济宁宫和守坤宫,偌大的皇城,再无可去之处。于是默默向北,预备从修德门出宫。出了重华门,迎面便看见一大幅青灰帐幔三面围住了历星楼,寒风中飘荡着干燥的木屑香气和油漆的气味。两个瓦匠站在高高的木架子上,给历星楼换新瓦。还有一个坐在屋脊上歇息,迎着晨光极目向东。
自高曜即位,历星楼从未停止过清扫和修缮。这应是他最后一次下令大修母后的故居,可直到他入陵,还没有完工。惭愧、痛心、悔恨、悲愤一齐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银杏劝道:“姑娘,咱们快走吧。”不错,哭也无益,这些天我哭得还不够多么?银杏怕我太伤心,在宫中失了分寸,遂指着历星楼西面的漱玉斋道,“也不知如今姑娘的旧居是谁住着。咱们去瞧一瞧好不好?”
我背转过身,默默拭了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好。五年未见,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漱玉斋的粉墙上枯藤累累,似漫天的灰黄泪水滚滚而下。桐油黑漆大门严丝合缝,玉茗堂无言耸峙。银杏道:“看这个样子,漱玉斋是无人居住了。”
我微微迟疑,仍是走上前去。稍一用力,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银杏笑道:“原来门没有关。”我惦念漱玉斋昔日的盛景,于是闪身进去。漱玉斋和五年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植了几株红梅,冬日里热闹了许多,一扫往年的颓唐萧索之气。
银杏笑道:“这里还是老样子,倒更好看了。”
周遭空无一人,玉茗堂的门挂了锁。我随手拈了一朵红梅藏在发髻之中,环视一周,淡淡道:“我还以为这园子荒废了,不想竟留存得这样好。”银杏怕勾起我的伤心,不敢回话。我默默站了一会儿,叹道:“走吧。”
忽听山石后有人轻轻唤道:“君侯……”
我和银杏都吓了一跳。银杏秀眉微蹙,不悦道:“谁在那里?!”
假山石后转出一个老宫女来,身着绛色半袖,顶着花白的高髻,薄薄的鬓发早已簪不住宫花,牙白的细绒花在晨风中颤颤巍巍。这老宫女十分眼熟,我怔了好一会儿,失声唤道:“良辰姑姑!怎么是你?”
良辰是当年服侍高思谚的老宫女,自高思谚驾崩,我便再也没见过她。良辰上前行了一礼,道:“奴婢恭候君侯多时了。”
我疑惑道:“我来漱玉斋是临时起意,姑姑怎知我要来?”
良辰微微一笑道:“奴婢并不知道君侯要来漱玉斋。奴婢只是在这里等着君侯,天可怜见,奴婢总算等到君侯了。”
良辰特意在漱玉斋等我,必有重大隐情:“不知姑姑有何赐教?”
良辰抬眸看了一眼银杏,我会意,挥手命银杏走开。银杏自去门口的凤尾竹影壁后面门而立。“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姑姑请说。”
良辰忽然跪在我面前,切齿沉声道:“人人都说君侯是最聪明的人,再狡猾的罪人也逃不过君侯的耳目。请君侯顾念太宗皇帝的情义,顾念与先帝十数载的师友之情,务必查清先帝遇弑的真相,为先帝报仇雪恨。”
梅树轻摇,暗香四溢。她的话沉静中满含怨愤。我淡淡道:“弑君的主谋不是已经查清了么?姑姑的话,我不明白。”
良辰道:“大人难道真的以为是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么?!”
宫禁之中,真假难辨。我冷冷道:“姑姑这话荒唐!姑姑请回吧,我今日就当从未见过姑姑,姑姑的胡话我也只当没听过。”说罢转身欲行。
良辰膝行两步,牵着我的裙子急切道:“君侯今日进了漱玉斋的门,这便是太宗与先帝在天有灵!只要君侯肯留下听奴婢一言,打死无怨!”
我一扯裙角,依旧背对着她,以掩饰我迫不及待想听她陈述内情的神情,故意用嫌恶的口气道:“罢了!你说你的便是了!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良辰道:“人人都以为先帝是被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所弑,其实先帝是被皇太后——”
我猛地转身,惊怒不已,指着她的鼻尖道:“你谮毁皇太后,是何居心!”
良辰一怔,仰面淡然:“先帝生前最信任君侯。奴婢今日来寻君侯说这番话,生死早已置之度外。除了求君侯查明真相,还能有什么居心?”
我慢慢蜷起笔直生硬的手指,稍稍平息怒气:“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良辰道:“自皇太后入宫,先帝一直待她很好,还想专宠于她。可惜皇太后并不喜欢先帝,新婚之月,便屡屡荐美貌的女御侍驾。久而久之,先帝也察觉出来,便甚少召幸皇太后。后来,先帝以沏茶为名唤桂旗去定乾宫,命桂旗好生监视皇太后的一举一动,若有所得,重重有赏。”
桂旗是守坤宫的掌事,在守坤宫当差多年,心腹耳目甚多。高曜选她监视柔桑,确是再合适不过。那一日陪高曜祭扫思幽皇后的陵墓,我已察觉高曜对母后的死起了疑心,只是他不言明,我也不好追问。
只听良辰续道:“先帝遇弑之前十数日,桂旗告诉奴婢,慧珠私下曾与皇太后说,若不是熙平大长公主悉心筹谋,思幽皇后哪这么容易就死。如今坐在这龙椅上的,只怕是濮阳郡王。皇太后立刻命慧珠不可再说。先帝从思幽皇后陵回来,便对皇太后说,自己在昔日守陵之所梦见皇后,盛赞熙平大长公主暗中扶持之德,要给熙平大长公主加品爵封邑。皇太后的脸当即变了颜色。之后数日,先帝便遇刺了。”
我虽然不知个中详情,但良辰的话却并未令我如何意外。他们本可以在我离京之后再刺杀高曜,之所以迫不及待,是因为察觉到高曜起疑,恐已有废后之意。
我冷笑道:“即便你说的属实,也不能证实皇太后派人刺驾。”
良辰不慌不忙地叩头道:“是不是皇太后刺驾,只待君侯查实。今日奴婢能对君侯说出这番话,便死而无憾了。”
我无言可答,亦不忍回头,只得拂袖而去。直到越过凤尾竹影壁,我才悄悄回眸。红梅灼艳,绛色深沉。良辰依旧伏地不起,鬓边的绒花滑落在地,和尘飘远。我叹道:“出宫吧。”
数日后,我听玉枢说,小东子自请出宫为高曜守陵。良辰惦念两位旧主,在监舍中悬梁自尽。皇太后欲留小简在身边,小简却执意去了皇太妃李芸处。
自我受伤后,比从前更加怕冷。一连四五日,只在家中睡觉养息。因体力不济,读书会客也有限。大雪过后,天地一片苍茫。时近腊月,华阳长公主和昱贵太妃母子的死期将近。数着雪花,数着日子,我在梦里都在等待这一刻。
洗漱后,我歪在榻上读书,绿萼伏在桌上裁衣裳,小丫头们在外间游戏嬉笑。室内温暖如春,不过片刻,我便昏昏欲睡,手一松,书掉在了地上。绿萼放下剪刀,正欲上前拾起,忽听门外小丫头悄声唤道:“绿萼姐姐。”
绿萼轻笑道:“什么事?”说罢放下书,掀了帘子出去了。不过片刻,便回屋来将我唤醒,“姑娘,有客求见。”
我懒懒地坐起身,不悦道:“都这样晚了,谁还会来?”
绿萼摊开右手,洁白如玉的手心上,是一串红珊瑚梅花香珠,色泽殷红如血,经年暗香不消。我精神一振,拈起香珠道:“这是个好东西,看上去有些眼熟。”
绿萼道:“姑娘忘了么?这串梅花香珠是咸平十年的春天,姑娘初入宫时,升平长公主赐给姑娘的。后来在端午节上,因睿王的长女松阳县主讨要,姑娘就随手送给了她。松阳县主如今已是郡主了。”
我想了好一会儿,不禁叹道:“是了,那时候松阳县主才两岁,被生母董妃抱在怀中。睿王夫妇甚是恩爱。”咸平十年的端午夜宴,众人济济一堂,连高思谚与裘后也展示了帝后之间应有的信任、敬重与恩爱。柔桑还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为了来见我,险些被长裙绊了一跤。如今高思谚与裘后早已不在人世,柔桑临朝称制。我的记性也平常了,竟连这一串红珊瑚梅花香珠的事都忘记了。
我笑道:“莫非是松阳郡主来了?”
绿萼道:“正是。松阳郡主只带了一个贴身丫头,悄悄地就来了。”
想起师广日,我觉得甚是无趣:“她来见我做什么?难不成也要杀了我?”说罢将香珠抛给绿萼。绿萼揣在袖中,道:“姑娘若不想见,奴婢亲自去回绝郡主。”
在京中度日,迟早会面对睿王。小小的郡主,见一见又何妨?“不。她既然来了,还是请她进来坐坐。”
绿萼担忧道:“姑娘是知道的,郡主的继母是昱贵太妃的亲妹妹,奴婢怕郡主也像华阳长公主一样……”
我笑道:“她不会。好容易睿王府没有受牵连,她若学华阳长公主,不是陷父王于不义,授人以口实?既然她搬出故旧之情,还是不要怠慢的好。”绿萼无奈,只得拿了香珠亲自出门迎接。
松阳郡主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圆脸清秀可爱,依稀还有小时候的轮廓。脱去大毛斗篷,露出浅湖绿的皴染黄花长衣,细长的红玉髓耳坠搭在银狐毛领上,似雪白的肌肤上一点殷红。
彼此见过礼,松阳笑道:“许多年不曾见玉机姐姐了,姐姐还和从前一样。”
我笑道:“上一次在济慈宫见到郡主,郡主还只有六岁,如今郡主已经是大姑娘了,玉机怎还能与从前一样?”
松阳的笑意平和腼腆:“那时候我在太皇太后那里住着,玉机姐姐天天来教我作画,我都记着。”说着一伸臂,特意露出左腕上的梅花香珠,“再小一些的事我是不记得了,不过父王说,这件心爱之物,也是玉机姐姐所赠。听说玉机姐姐病了,我自然要来看一看。”
我微笑道:“多谢郡主挂念。”
松阳道:“我整日在府里坐着,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所以来迟了。玉机姐姐莫怪。”
我从绿萼手中亲自接过茶盏:“郡主何须这般客气?天气寒冷,郡主请用茶。”松阳欠身道谢,却不喝茶,眉间一点一点涌上心事,双唇抿成一线。她也不问我如何受伤,伤情如何,只一味发呆。
松阳夤夜前来,绝不是来探病的。于是我径直问道:“不知郡主驾临,有何见教?”
松阳缓缓起身,一袭绢帕在手中绞成一团,泪水盈盈欲滴。她郑重地行了一礼:“我今日前来,是斗胆请君侯救救我的姨母。”
我起身欲扶,连运两下劲,松阳却纹丝不动。我这才想起,她曾随启春学过剑术,她的继母又是邢茜倩,她的武功亦是不弱。我叹道:“郡主是说昱贵太妃?”
松阳扬眸,“是。请君侯救救姨母。”
我缓缓道:“昱贵太妃母子密谋刺驾,这是大罪。恐玉机无能为力。”
松阳再也忍不住,顿时泪落如雨:“君侯素来明断,难道也相信这些生安白造的罪名?昱贵太妃母子多年来安守本分,先帝一直供奉优厚,礼敬有加。邢将军因有二女为妃,为避盛名,辞官在家,多年不通宾客。这样的情形,贵太妃即便刺驾,皇位多半也不会落在濮阳郡王头上。如今的形势不正是如此么!?”
此话一语中的。邢家在朝中无人,邢将军又放弃了兵权,即便群臣有意立长君,只要皇太后与信王坚持立皇长子,濮阳郡王便半点机会也没有。我既感动又诧异,想不到松阳郡主对继母的感情竟如此深厚,更想不到她的分析又如此鞭辟入里。
“此案经大理寺、御史台和掖庭属三方审讯,刑部覆案,铁证如山。况且案子已结,纵是全天下人都不相信贵太妃弑君,那也无可奈何了。”
松阳这才缓缓起身,目光凄然欲绝:“君侯断案如神,难道不能重新勘查此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