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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颤声道:“奴婢有罪,还请娘娘责罚。”说罢叩头有声。
皇后看了我一眼,又道:“本宫恍惚听说,你今天还将朱大人伤了?”
王氏抬起头来,额头一片红肿,满脸懊悔。白皙的面孔让泪水洗得微微发青:“朱大人是贵人,奴婢实不敢对大人无理。许是奴婢一时心急,慌乱中推了朱大人。奴婢罪该万死。”说罢伏地饮泣。
皇后稍稍缓和:“罢了。才刚银院判回话,说你解救及时,应对得当,皇子才能早早醒来,身子也不至于大损。”又向我道,“玉机,你的伤可要紧么?”
皇后分明有更加恼人之事,她的焦灼与恨意早在得知高曜的意外之前,便已蔚然成形。我心中冷笑,诚惶诚恐:“谢娘娘挂怀。臣女无碍。”
皇后道:“那就好。”又对地上跪着的众人道,“你们服侍皇子不周,念是初犯,就罚俸半年。若有下次,定不轻饶。”众人忙磕头谢恩。皇后又向我道:“王嬷嬷一向谨慎,只是这一回鲁莽了些,望你不要怪她。”说着看一眼王氏,王氏忙道:“大人雅量,还请宽恕奴婢的无心之失。”
我笑道:“不敢。玉机是晚辈,不到之处,还请嬷嬷指教。”
皇后甚是满意,起身道:“回宫!”众人旋身跪送。皇后浓烈的金紫华袖拂过丁香花,似暴风骤雨狂扫而过,落英坠裾,水洗般暗淡无色。
回到灵修殿,芳馨便笑道:“皇后的气,多半是冲东宫娘娘来的。启祥殿罚俸半年,也真是池鱼之祸。只是陆贵妃向来谦恭谨慎,不知究竟是哪里惹怒了皇后。”
忽想起数日前在椒房殿,周贵妃请陆贵妃看顾锦素,陆贵妃却不咸不淡回了一句“一视同仁”,可见两人甚是生疏。这也不奇,西宫专宠,中宫与东宫本就该同仇敌忾。然而……“‘无与同好,谁与同恶’[23]?为‘同好’背弃,任谁也不能不生气。”
【第十节 大忠小忠】
用过晚膳,绿萼与红叶带了几个女孩围坐在桌边,我教她们认了半个时辰的字。几个女孩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各个跃跃欲试,一屋子莺声燕语,欢声不断。
红叶一笔一划地写下“吴二妮”三个字,又在下面写下“红叶”二字。字迹虽稚拙,情态却如绣花般认真。写毕,她喜笑颜开地捧给我看:“姑娘,奴婢写得对么?”
我笑道:“写得很好,很对。”
绿萼忽然上前跪下,含泪道:“奴婢只当这辈子都要当睁眼瞎了,姑娘竟还肯教我们。”红叶见状,忙带领小丫头们也都跪了下来。
我亦满心喜悦:“既然你们都爱认字,以后便定个规条,每日跟我学半个时辰,可好?”
绿萼笑道:“奴婢自然愿意,只是怕奴婢们笨,惹姑娘生气。”
正欲答话,转眼见芸儿站在门口。她按捺住欣羡的神色,上前问安。我看一眼绿萼,绿萼忙带着丫头们退了下去。
我笑道:“你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
芸儿怯生生道:“奴婢看到大人与姐姐们都忙着,不敢打扰。”
红叶笑吟吟道:“芸儿来得巧,才刚大人教我们识字呢。”
芸儿望了一眼桌上的字与残墨,顿时红了脸。我拉起芸儿的手道:“你想认字念书么?”
芸儿道:“奴婢日常看到殿下去上学,很想跟着去伺候。只是……”说着轻轻一咬唇,“大人真的肯教芸儿么?”
我笑道:“只要你肯学,我便将我会的都教给你。”
芸儿满目欢悦,连忙跪下:“奴婢谢大人恩典。”
我笑对红叶道:“以后你们每天识字的时辰,记得去启祥殿把芸儿叫上。”红叶应了。我又问道:“殿下的身子好些了么?现下在做什么?”
芸儿道:“殿下已经下床走动了,这会儿正在饮汤。姑母说,只怕殿下一会儿要听故事,让奴婢来请教大人,有没有好听的故事,教与奴婢一个。”
我想了想,便说了子反饮酒误事[24]的故事。我说了两遍,笑道:“都记住了么?”
芸儿笑道:“都记住了。奴婢且说一次给大人听,大人看看可有漏掉的么?”
“昔日楚共王与晋厉公战于鄢陵。楚军败了,楚共王被晋国将军魏锜射中了眼睛。酣战时,楚军司马子反口渴想喝水,他的侍从谷阳知道主人爱饮酒,便进了一觞酒。子反道:‘退下,这是酒,不是水。’谷阳道:‘这就是水。’子反信以为真,便接过一饮而尽。子反素来嗜酒,一饮之下,顿觉甘美难言,于是一通狂饮,醉不能起。
“战罢,楚王还想整军再战,命人召司马子反。子反烂醉不能应召,便托以心病。楚共王心中焦急,亲自驾车去请子反,入帷便闻一阵酒臭,怒道:‘寡人亲临战阵,所倚靠的唯有你大司马。司马却烂醉如泥,分明是没将社稷万民放在心上。看来今日是无法作战了。’于是楚王退师,斩司马子反。
“谷阳献酒,忠心爱之适足以杀之,故韩非子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孔子亦道:‘见小利,则大事不成’。[25]这故事乃是告诫世人,对你小意殷勤之人,未必真对你有好处。人要懂得分辨大忠小忠、大利小利,方能立世长久。”
芸儿方才七岁,这故事我只说了两遍,她便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我又惊又喜:“芸儿聪慧。就这样回去说给你姑母,她自然知道怎么说给殿下听。”
芸儿深受鼓舞,欢喜道:“奴婢虽不明白,但一定牢牢记住,回去一字不落地说给姑母听。以后大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奴婢都绝不忘记。”说罢磕头作别。
红叶笑道:“姑娘说的这个故事奴婢都听不大懂,殿下这么小,能听懂么?”
我笑道:“今天午后我在中宫花园中说故事给殿下听,你可见殿下有一丝的不解么?即使他一时不懂,李嬷嬷也能教懂。我在长公主府的时候,就给柔桑亭主讲过这个故事,亭主还命我说了好几遍,又足足问了小半个时辰才作罢。”
红叶嘻嘻笑道:“殿下以后听惯了故事,不怕不缠着姑娘!”
忽见绿萼进来禀道:“于大人和史大人来了。”说话间,于史二人已携手而入。两人穿着一样的淡青小苍兰短袄,系着牙白长裙,腰间同坠着三阳开泰青玉佩。想是同侍奉西宫,贵妃赏赐相同。
锦素一进门便说道:“我在遇乔宫听她们说闲话,隐约听说你受伤了,究竟伤在哪儿了?”见我要起身迎接,忙按住我道,“既伤着了,就别乱动了。”
史易珠亦道:“姐姐的伤要紧么?请太医看过了么?”
我笑道:“不妨事,倒劳动二位妹妹来看我。”
奉茶毕,史易珠道:“我听锦素姐姐说,姐姐受伤了,便跟着来了。不请自来,姐姐莫怪。”
史易珠温柔娇娆,容貌出众。自迁宫之后,几日不见,忽见她一改往日的富丽,打扮得如此清爽宜人,不觉耳目一新。“佳人惠顾,足慰寂寥,玉机求之不得。听闻妹妹颇通理财,还望教授一二,带挈添些用度。”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锦素笑道:“难道你还少钱花?若少,就请皇后开恩再添些月例又何妨?”
我笑道:“不敢。倒不如将月例放给史妹妹经营,咱们只坐收利银。锦素妹妹以为如何?”
锦素笑道:“这个主意甚好。”
史易珠红了脸道:“二位姐姐别笑我了。”
芳馨端着漆盘进来,上盛一只剔花白瓷碗与一片烤热的膏药:“姑娘该吃药了。还有一方膏药要贴。”我接过来蹙眉一口饮尽。
锦素取过膏药:“我来给姐姐贴。”
我忙推辞道:“怎敢劳动妹妹?”
锦素按住我的小臂道:“姐姐别动。”我见拗她不过,只得由她轻轻翻起袖子。但见肘上一片肿紫,锦素吃了一惊:“她竟然下手这样重!皇后知道了么?”
我淡淡道:“意外而已,无须在意。”
锦素会意,将膏药细细抚平,叹息道:“姐姐受委屈了。”说罢放下袖子。
史易珠微一冷笑:“所有宫人中,数服侍皇子和公主的乳母们最有体面,因此难免骄横。咱们姐妹平日里只管各位殿下读书之事,别的事情自是少管为妙。”
这话听起来并非只为我抱不平,倒有感同身受之意。遂笑道:“难道史妹妹也遇到了难处?”
史易珠道:“妹妹在遇乔宫倒还好,贵妃约束宫人,她们不敢放肆。倒是锦素姐姐的永和宫里不大好。”
锦素道:“我宫里的这个,倒是斯文,只是跟着周贵妃读了两句书,不大将人放在眼里。才刚大皇子读书,她赶在头里磨墨铺纸,这也罢了。谁知还拿着本《论语》乱解,我只好当场打发了她。”
我奇道:“妹妹是如何打发她的?”
锦素掩口笑道:“我说个好笑的事情给你们听。我宫里这个温嬷嬷,凭着几分聪明,又曾得贵妃教导,昨日特地当着我的面教皇子读书。恰巧读到卫灵公问阵于孔子[26]一段,殿下便问她俎豆是什么,她便说俎豆乃是木砧上的祭豆,以此代指祭祀礼仪之事。殿下在书房里还没学到这一节,因此便当真了。我只得上去纠正她。她哑口无言,却还不肯退下。我又问她,孔子是当真不知军旅之事么?她回说孔子知礼仪,不知排兵阵法。我又问她那齐鲁郎之战,冉有又如何胜了齐国呢?她竟然不知冉有是谁。我再问她,孔子若知阵列之法,又为何不对灵公说,反而离开卫国了呢?如此她一再答不上来,才悻悻而退。”
史易珠淡淡道:“大约服侍皇子的嬷嬷不同于服侍公主的,所以才格外地瞧不起人。”
我笑道:“好在锦素妹妹有的是学问,只管问她便是了。我这里可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出。”
锦素低声道:“她究竟是怎么伤了姐姐的?”我便将我受伤的始末大略说了一遍。锦素沉吟道:“这样一味用强的人,姐姐反而不用忧心,我宫里的这个,才教人头疼。”
话音刚落,忽听窗外徐嘉秬的声音道:“玉机姐姐在么?”绿萼忙出去迎接。只见徐嘉秬摇着棕竹素绢团扇,扶着小丫头摇摇走了进来。一看锦素和史易珠都在,不觉一怔,“今天巧了,都在玉机姐姐这里。”史易珠与锦素忙站起来,三人见了平礼。
我奇道:“妹妹这样畏热,这就用上纨扇了?”
徐嘉秬叹道:“平时并没有这样怕热,今天不知怎的,周身燥热。”细细看去,嘉秬双目微红,似是哭过。
史易珠笑道:“烦热乃是心气亢盛的缘故。何不请太医看看,抓些安神药来吃。”
徐嘉秬恍若无闻,只管低头发呆。
锦素道:“徐大人怕是有话要说。我等便不扰了。”于史二人正要起身,嘉秬忙道:“我是找玉机姐姐说话的,既然二位姐姐都在,便都听一听也无妨。”
史易珠问道:“是为皇后在东宫大发雷霆的事么?”
嘉秬叹道:“正是。”
我忙道:“午后东宫究竟何事?”
徐嘉秬饮了口茶,神色稍定:“今天午膳前,皇后怒气冲冲地到思乔宫来,关起门来,将陆贵妃申斥了一顿,又罚贵妃在日头下跪了一个时辰,连午膳也没有用。”
时值暮春,午间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且日光强烈,亦少荫蔽。若跪上一个时辰,虽不见得中暑,也会晒伤肌肤,出一身大汗。嘉秬抚一抚右颊,又道:“我求了几句。皇后大怒,罚我和贵妃一道跪着,直到桂旗姑姑去思乔宫禀告二殿下病了方才起身。”说着极力忍住泪水。
她身后侍立的小丫头道:“姑娘平日在家中,从来也没有被弹过一个指头,这才进宫几天,便这样……”徐嘉秬连忙喝止,拭泪道:“到底是我太没用了。”
史易珠问道:“皇后究竟为何动气?”
徐嘉秬低了头,迟疑道:“这……似乎是为了贵妃今晨早朝后在仪元殿伴驾的事情。”
我奇道:“这有什么不妥?”
锦素摇头道:“我听母亲说,早朝后的一个时辰,圣上通常是自己一人在书房中看公文、批奏章,嫔妃和皇子们去问安必在巳正之后,这还是太祖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只是因为近日皇子们都在书房里上学,才去早些。嫔妃照旧。”
嘉秬奇道:“就算贵妃偶尔早朝后在仪元殿中,那又怎样?这也值得动这样大的气么?”
锦素环视一周,低声道:“听闻太祖朝时,有那么二十几天,尚太后就在早朝后陪在太祖身边检阅公文……”
我和史易珠相视一眼,俱是默然。嘉秬惊诧道:“姐姐是说陆贵妃干涉朝……”我忙拿帕子掩了她的口,轻轻摇头。
四人围坐,一团寂静。齐齐端起茶盏,但觉茶汤温吞,涩然无味。心念如潮,如烧滚的水,汩汩浇了上来,又凉了下去。
不多时众人散了,只留我一人坐在榻上凝神思想。芳馨换了茶,见我发呆,便小心问道:“姑娘有何难处?”
我吓了一跳,见她端着残茶站在一旁,不由问道:“向来茶水上的事都是绿萼和红叶做的,怎么是姑姑?”
芳馨道:“这会儿已交亥初,两位姑娘都梳洗去了。”
我叹道:“都这样晚了。”
芳馨道:“姑娘可要洗漱么?”
我见周遭无人,遂拉着芳馨坐下,轻声问道:“姑姑知道尚太后曾为太祖检阅公文的事么?”
芳馨凝思片刻,说道:“是有这么回事,那大约是开宝四五年的事情。那时候太祖刚刚立后,太后早朝后常在书房伴驾。只是才过一个月,太后便自请离了仪元殿,从此不再议政。自此之后,太祖早朝后便独自在书房中,后妃侍臣,一概不见。直到今上。”
我又问道:“太祖还有别的妃嫔曾经如尚太后一样议政么?”
芳馨道:“再没有了。”
我又道:“皇后与陆贵妃,姑姑说,圣上更喜欢谁?”
芳馨恭声道:“圣上对皇后,虽说恩宠不多,但还算客气。若论喜欢,大约更喜欢陆贵妃。陆贵妃谦逊有礼,知书识墨。皇后的性子……有时对下面的人严厉些。”
我又问道:“既如此,为何不立陆贵妃为后?难道陆贵妃也如周贵妃一般,有绝不能立为皇后的理由么?”
芳馨道:“陆贵妃出身高贵,人又温柔敦厚。若立贵妃为后,应无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