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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晓敏微微睁大了眼睛。已经说不清恐惧来源于何处。
“所以你的名字叫寻找中,”她苦笑,“原来这就是你要找的。”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年轻人:“对。你很聪明。”
年轻人:“所以比起他们,我才更愿意和你说话。”
谭晓敏:“那你继续说吧。”她现在的情况,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面对年轻人,哀求、或是咒骂都很愚蠢。她得让他觉得她还有价值。他没有直接杀了她,而是等她醒来,应该算是第一个良好的迹象。而现在又自己承认更愿意和她说话,她要是不抓住这样的好机会,就太对不起丈夫和女儿了。
谭晓敏努力眨去眼里薄薄的水光。
她还不想离开丈夫和女儿。
“就说说你怎样利用网络来找到像我这样的人。”她说,“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从那些平板的文字里判断出我的。”
“好啊,”年轻人点头,“网络真是一个好东西。以前一辈子也不会碰到的人,有了网络马上就可以交流起来。笔友会也有类似的功能,但比起网络来,真的太没效率了。”
年轻人:“有人说,网络充满了欺骗,和你在聊天的可能只是一只猩猩。但是我认为,这种欺骗恰恰也是一种真实。”
年轻人:“如果你看到一只猩猩,你还会把它当成人一样地进行交流吗?你也无从知道,它其实是一只足以像人一样、和人类进行交流的猩猩。从这个功能上来说,它不是猩猩,它就是人。”
年轻人:“猩猩,只是它的外在。人,才是它的真实内在。”
年轻人:“对于人也一样。职业、学历、性别、年龄、相貌……这些通通都可以伪造。但这些伪造真的就只是伪造?它们往往是一个人真正想要的。它们一样折射出你的性格、思想、喜好、价值观……你的真实内在。”
年轻人:“还有网上聊天,看起来只有文字,其实暴露出来的东西远比一般人以为的要更多、更丰富。”
“也更可靠。”谭晓敏轻笑着补充,“因为文字不像真人那么的具体、形象。人和人在交流的整个过程中,必然会先受到感观的直接影响:相貌、衣着、打扮,包括声音、气味等等。说同样的话,一个衣着光鲜、打扮精致的人,会比衣着普通、不修边幅的人得到更高、更好的评价。”嘉信本来就是做高端服饰的,这个道理谭晓敏不能更明白,“换言之,当一切只剩下文字,它的迷惑性也随之降低了。”
年轻人:“正是如此。你说话的内容,方式,标点符号的运用,乃至于表情的运用……无一不泄露出你真实的内在。”
年轻人:“就我个人的观点来说,当你企图伪装、欺骗、隐瞒的时候,反而比简单的实话实说更容易暴露出真实。”
谭晓敏:“那么,你判断出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年轻人却停住了,仿佛研究似地俯视谭晓敏。谭晓敏便也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回视他。
“跟你说话果然很有意思。”他说。
然后他俯下身轻轻扶起谭小敏,让她靠坐在床头,还很体贴地给她背后塞了一只枕头。谭晓敏就和坐在轮椅上的女孩一样,都一动不能动。她们就像他最满意的两个标本。
年轻人自己则正对着谭晓敏,在床前的椅子上,和他所谓的妹妹相邻而坐。仿佛他们之间进行的,是一场平等的交流。
“你是一个,对人类充满怀疑的人。”他说。
谭晓敏眼神微微一动。这句话说得很大,却也抓住了要旨。
“你怀疑人类的本性,怀疑人类的能力,怀疑人类的社会……你怀疑人类的一切。”他说。
“但是与此同时,你的行为却是相反的。你对人很友善,很少有戒心……”
“就比如对我。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吗?”
谭晓敏苦笑。
年轻人:“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坐在那里呢?”
年轻人:“愚蠢?大意?”
谭晓敏:“……”
年轻人:“恰恰相反,你是一个很聪明、很谨慎的人。我认为是因为你相信我。”停了一停,又道,“不,是你想相信我。”
“因此,你即使有所怀疑,在内心深处你也很希望自己的怀疑是错误的。”
“你知道我妹妹身上有问题。”
“怀疑我虐待她,是吗?”
“除此之外呢?”
谭晓敏:“我想不到。”
“不是你想不到,而是你根本不愿意去想。”
“我会虐待妹妹,对某个部分的你来说是可以接受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无父无母,长年独自照顾瘫痪、自闭的妹妹。因为她,我不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不能有自己的时间,不能干许多年轻人该干的蠢事。我不能像同龄人一样肆意地生活。”
“任何一个正常人长期处在这种重压下,都会出现问题。”
“于是,虐待妹妹这一反常的行为,在这种前提下,又变成了一个正常的行为。”
“你想帮她,其实也是想帮我。”
“如果你只是想帮她,报警就行了。”
“为什么不报警呢?一切都交给警察去处理,多方便,多安全。”
“如果你报警了,你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坐在自己的家里,和你丈夫在一起了。”
“当然,你没有掌握到真凭实据也是原因之一。但也是因为你不想让警察抓我。所以,你想自己解决。”
谭晓敏呵呵一笑。年轻人就是这么的厉害,把她心里最细微的部分都能剖解开来。她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也算是自作自受。”
年轻人:“是。”
谭晓敏:“那么,我和那些人的相同点又在哪里呢?你认为我和他们是同一类人。可是他们都很喜欢伤害人,但我并不想伤害人,更不想以此为乐。”
年轻人:“角度不同,分类也不同。”
谭晓敏:“你的角度是什么?”
年轻人:“你们都是想法异于常人的类型。”
谭晓敏:“常人的想法是怎么样的?”
年轻人:“无聊、简单、粗糙。每个人简直就像是量产出来的,一个人是这样,一百个人也是这样,一万个人还是这样……”
谭晓敏忽然笑出来:“你是在找疯子吗?”
年轻人:“以常人的角度来看,是,我是在找疯子。以我的角度来看,我在找人,真正合格的人。”
谭晓敏眉心一颤:“以你的角度,常人不是合格的人。”
年轻人:“对。”
谭晓敏沉默了一会儿。在她身旁,女孩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但好像更冷了。即使谭晓敏盯着的是年轻人,也能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女孩病弱的身体一直痉挛似地颤抖个不停。
谭晓敏开始体会到女孩的恐惧。这种恐惧,原来跟她之前的恐惧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她开始意识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和年轻人生活会是怎样的滋味。肉体的不便和被控制固然可怕,但是这种精神上的碾压,已经远远超出了可怕。
恍然间,有一个想法从脑海中闪过。
也许就这样死了,会更好。
一声咳嗽及时地响起。
谭晓敏陡然惊醒,和年轻人一起看向女孩。
女孩低着头又咳嗽两声。喉咙里模模糊糊的,像是有痰。年轻人拿起纸巾盒递到她面前。女孩抽出一张,捂在嘴边吐出一口痰,擦擦嘴,扔进垃圾筒。年轻人握了一下女孩的手,转身向房门外走去。不一会儿,他端了一盆热水,拿了一条毛巾回来。
趁着他绞毛巾,给女孩洗脸、擦手的空档里,谭晓敏又试着动了动手。可以动了。虽然很吃力,依旧很麻木,但是可以动了。
她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只要时间足够,她就能恢复过来。
两三天?不,只要一天就够了。
帮女孩洗完手脸,年轻人又很仔细周道地用热毛巾帮她焐了一会儿,最后还给她擦了面霜、手霜。他做得很熟练。
等把东西收拾好,年轻人重新走到谭晓敏的面前。
“和你说话真的很有意思,”他说,“但是我还是必须杀死你。”
“虽然我并不喜欢杀人,但当你成为我的一个威胁,为了阻止有可能产生的损失,我不得不这么做。”
谭晓敏:“我也觉得你应该杀死我。但是不一定要在今天。反正我已经被你控制了,你现在也并没有什么不方便。”
年轻人想了一想:“嗯,有道理。那你觉得我应该什么时候杀死你?”
谭晓敏:“你看过《一千零一夜》吗?”
年轻人:“明白了。”
《一千零一夜》又名《天方夜谭》。是说有个国王每晚都娶一个新王后,但是天一亮就杀死她。直到有个机智的女人出现,她给国王讲了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天亮了,故事还没有讲完,国王决定让她多活一天。第二晚,她又讲了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天亮了,又没有讲完。国决定再让她多活一天……
年轻人:“我们可以定一个聊天的时间,就在每天晚饭后开始。可以有主题也可以没有,随便聊什么。一直到我不再觉得和你说话有意思的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谭晓敏:“那么今晚是第一天。”
年轻人:“对。我会期待第二天。我很想知道我们的《天方夜谭》能讲几夜。”
年轻人拿起谭晓敏的手机:“要不要我帮你回一条短信给你丈夫?”
谭晓敏略略一想:“就说我很好,很快会回去,不要担心我。”
年轻人很迅速地回完消息。然后收起手机,起身道:“我要出去一趟。”看看她,又看看女孩,“来,我送先你下楼。”
雷诺赶到李天成家,才刚按下门铃,门就被猛然打开了。李天成站在门里,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胡子拉碴地看着他。天香苑事件过去也就一个多月,可李天成好像老了好几岁,人也瘦了一圈。衣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扣,衣领、袖口全都皱巴巴的。
雷诺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所见识过的李天成,除了第一次被他说中痛处,一度失控落泪,其它时候都是那么的镇定从容、仪表出众。在李天成的世界里,他绝不容许自己这样失态才对。
“你来了,”李天成一开口就只有焦灼,连基本的礼貌都顾不上了,“快进来吧!”
雷诺快步走进去:“对不起,高架那边又堵车了……”
他还没有说完,李天成便直接剪断道:“小敏的手机终于打通了!”
雷诺:“……”
“两天多了,终于打通了!可是她不能说话,情况很不好!”说着说着,李天成便不能自已地激动起来,“她一定是被人绑架了!我就知道她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就……她到底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了!”
雷诺先上前稳住李天成,扶他去沙发坐下。沙发前的茶几上,一只水晶烟灰缸塞满了烟蒂。空气里还有残余的烟味。李天成一定是把家里能找到的烟都抽完了。
雷诺让他从头开始说。
李天成自己也稍微镇定下来。事发过程很简单。那天他和谭晓敏说好,晚上下班去接她,一起去看女儿。谭晓敏没回他。一开始他也没放在心上。大家工作都很忙,一时半会儿没看到也很正常。可是他加完班赶到嘉信时,才知道谭晓敏午休时出去就没回来。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谭晓敏才回了一条消息给她的秘书,说她有点儿事,下午不能回公司了。
他们赶紧又给谭晓敏打电话,发消息。谭晓敏依然没有接电话,只回了一条消息,说她会自己回家,叫他们不要担心。
李天成自责极了:“一定是当时就出事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雷诺安慰道:“谭经理忙起工作来,是不是经常早出晚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