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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冉抬手扶住被风吹得微浮的面纱,笑道:“陛下方才还在感叹这雪下的好,如此明年该会是个好年景,所谓见微知著,仅此一叹,可知陛下心中装着百姓呢。”
凤瑛朗声一笑,却未再多言,见凤戈将新驰来的马车驶在路边望了过来,他抬手道:“公主请上车吧。”
罄冉上了马车,凤瑛却并未再跟上来,经此一事,一路无波。到了郡城府,凤瑛安排她入了府,便匆匆而去,想来是为朱广义之事而去。
罄冉用了膳食,便在侍女的引领下入了早已准备好了闺房。
婢女准备好沐浴热水,罄冉刚吩咐她们退下,便听窗外传来异响。她一惊,忙扯过刚刚脱下的帷帽罩与头顶,房门吱呀一声响,两个身影闪了进来。
罄冉定睛一看,松了一口气。却是蔺琦墨与燕奚敏,她目光落在燕奚敏身上,见她面色惨白盯着自己,眸中情绪翻涌,不免苦笑着扯起了唇角。
看来蔺琦墨已经将自己的女子身份告知她了,也是,这事闹到如此地步,岂能瞒得过她?
屋中只燃了一盏琉璃小灯,光影晃淡,落在燕奚敏的面上,那精致的眼睑下泪痕交错。
她面上神情几变,终沉寂为歉疚和懊悔,望向罄冉的目光闪动几下,欲言又止地别开了头。
罄冉恍若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摇头一笑,迈步走向他们。
蔺琦墨将罄冉拉向一旁,凑近她道:“是她自己回来的,我出去守着,你们快些,此处不安全。”
燕奚敏自己回来的?罄冉心一纠,不再多言,对他点了点头,见他闪身而出,这才转身。
燕奚敏已走至床边坐下,轻幔浮动将她的身影映的几分削薄和无助。
同为女子,她现在的心境,她多少还是能了解几分。罄冉叹息一声迈步而入,望着她身上落了雪微湿着熨帖在身上的男衫,轻声道。
“你将衣衫换了吧,莫要着凉。”
燕奚敏双手微握,半响才抬头,目光复杂,低声道:“你不怨我?”
罄冉一愣,摇头一笑,却意外地见燕奚敏双眸一红,随即她又道:“我不知道你是女子,我只是……不愿就这么对命运妥协。我是公主,必须承担起公主对国家的职责,我认了。可我只是想为以后留一个哪怕虚无的梦境,在高高的宫墙中给自己留些可以追忆的东西,却原来竟也是老天给我开的一个玩笑。”
她闭目片刻,再抬头已将所有情绪都掩埋在了深深的眼底,凝视罄冉片刻,她忽而一笑,几分轻嘲又道:“你这般美丽的女子,我竟傻傻的没能看出来,错付了芳心。”
燕奚敏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层绯红,咬牙片刻,终是说道:“今日之事,是我的错,你不怨我,我心中也歉疚得很。”
罄冉盯着她,目光渐渐柔和而充满怜惜。
燕奚敏小小的面容隐在微暗的光影下,单薄却坚毅,眉宇间虽是凝着愁苦,可却多了丝沉定。以往的燕奚敏豪爽,单纯,天真,或许还有几分骄纵。可是经此一夜,她似是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今夜燕奚敏所经受的怕是比她更多,她起码还有靖炎哥哥和四郎守护在身边,可这个天之骄女,却独自经受了一场残酷的爱情洗礼,她不怨怪她女扮男装欺瞒了她,却还为自己的一时失察向她道歉,勇敢的面对现况,倒是让罄冉生出几分怜悯和内疚来。
人果真是在逆境中才能学会成长的。
罄冉心有所触,在床边落座,拉起燕奚敏的手。
燕奚敏身体一僵,接着回握了罄冉,两人汲取着彼此的温暖,心中有同样的叹息声悠悠传开。
罄冉想,这是时代赋予她们的磨难,置身在这样的洪流中,她们只能勇敢的昂起头去迎接风雨的洗礼,纵使力量渺小,也总是要寻找到要走的方向,坚定地走下去的。
想到外面守着的那总是笑着,满面不恭的男子,罄冉心中一暖。在这个乱世中,能得他倾心相陪,事事为她所虑,得他风雨同路,愿执她的手给她慰藉,与她携手共进,已是何其幸运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女装从军、出仕,想来也必有不得已之处。说实话,我真羡慕你。你放心吧,你的事我不会同皇兄说的。你既不怨我,那定是心里喜欢那蔺琦墨的,我祝福你们。”
燕奚敏低低地说着,罄冉一愣,心知她误会了,张口欲解释她和蔺琦墨其实并没发生什么,可身上隐隐还残留着他的气息,罄冉双颊一红。再想到燕奚敏身上也中了那慢儿娇,也不知道她和苏亮……罄冉犹豫一下,终是什么也没说。
燕奚敏却忽而抽出了被她握着的手,摆手道:“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罄冉见她眉宇间已恢复了清贵,也不多言,起身抱拳一礼,道:“公主早些安寝,易青告退。”
言罢,缓步走向房门,终是脚步一顿,回身道:“公主注意身体,既然回来了,便别想那么多了。公主心境,臣多少能体会一二……公主若有所求,臣愿鼎立相助。”
燕奚敏一惊,身体骤然直起,不可置信地盯着罄冉,半响却苦笑着摇摇头,“既然回来了,我便没想着再逃。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你。”
“云罄冉,我的名字。”
燕奚敏迎上罄冉笑意温暖的眼眸,心一暖,缓缓笑了。
罄冉见她笑得不再苦涩,舒了口气,又道:“公主歇着吧。”
推门而出,院中雪已落停,银晃晃一片纯净,蔺琦墨倚着回廊一节颜色老旧的回梁,一个手肘搁在廊梯斜撑着,一手散淡的拉着衣衫,两腿交错着,仰头望着灰茫茫的天际,皎皎银光打在他肩头,从皮肤上直滑下去,为幽幽松散的墨发添上了清辉明光。
听到声响,他回过头来,笑了起来,出彩的俊颜霎时锦绣炫目,几分温柔,几分惑人,几分邪魅。
罄冉目光落在他显得半旧的白衣上,其上多处破损,血色暗红。这一夜他竟还没时间歇上一口气,换下身上破衫。罄冉情不自禁地迈出两步,对他嫣然一笑,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胸前,听着他剧烈跳动的心,抬手揽住了他精瘦的腰。
蔺琦墨呼吸一窒,抬手抚摸着罄冉柔软的发丝,抑制住心中砰动,深深呼吸着罄冉发间清香,半响才叹息道:“你这般偶尔似个女人,脆弱一下,可真真让我受不了。”
罄冉一愣,莞尔而笑,轻捶他的腰腹,敛了笑,扬眉道:“难道我平日里不似女人?!”
蔺琦墨挑眉,不无调侃地喃声道:“这等问题你也好意思问。”
罄冉佯怒伸手便欲打他,扬起的手却被他抓住,迎上他晶亮如黑玉宝石的眼眸,罄冉的心失跳半拍。
“先离开这里。”
罄冉一惊,这才意识到此刻这郡城府总归是凤瑛的地方,她又这副打扮,可谓危机重重。忙收了玩闹之心,敛眉点头。
两人一路警觉,潜回驿馆已是天光大亮,好在兵勇们一夜折腾,又逢得知公主已安全送往郡城府便尽数歇下。再加上两人皆轻功卓绝,倒也未被他人发现。
棉江城不远的小镇姜镇,由于下雪,镇中寂静地只闻几声犬吠交错响起。
一家土坯的民居中,传出几声轻咳,消弥在寂静的雪夜中。屋中一灯如豆,窗上隐约显出数个人影。
“王爷,还是让属下去拿点伤寒药吧。”
狄飒躺在草毯潦草铺成的土床上,掩着嘴,轻咳着。听到下属高永的话,他抬眸一瞥,沉声道。
“不必了,虽是离了棉江城,但也不益声张。凤瑛如今对我战国态度不明,还是小心为妙。”
他说罢,又咳了起来,高永蹙眉恼怒道:“都是那个假扮燕奚敏的丑娘们,坏我战国好事不说,还害主子冒雪出城,得了伤寒!改日若是落到老子手中,老子给她好看!”
穆江见狄飒蹙眉,面容阴沉,忙厉目瞪向高永,冷声道:“在王爷面前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高永一惊,面色忐忑地低了头。
年越见他这般,忙道:“他也是关心王爷,穆先生,您懂医术,王爷无碍吧?那银针上不会还有什么利害的毒药吧?”
穆江捋了下胡须,道:“放心吧,那银针上的药只会让王爷在半个时辰内脱力,再有便是能让人中药时虚弱,王爷常年练武,明儿这伤寒自会好的。”
他看了眼狄飒,又道:“王爷也累了,你们都别杵在这里碍眼了,都歇着去吧。”
众人见他这般说,又观床上阖目的狄飒,忙起身纷纷退出了屋子。屋中安静后,狄飒才睁开眼眸,看向穆江,道。
“想必先生是有话要问本王吧?”
穆江点头而笑,“请王爷告知,今日那女子?”
狄飒眸光微闪,沉声道:“那女子名唤云罄冉,是云艺的小女……更是旌国的九阳府少卿,易青。”
穆江闻言,双唇微张,面上有着难以置信的诧异。
狄飒却是一笑,道:“这世上竟有事情令先生惊异至此,倒也难得。”
穆江回过神,朗声一笑,抿须道:“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怎能不令老夫惊讶。这女子可是令王爷您多次受挫啊,真真是奇女也。”
狄飒扭头,想着与那女子的数次交锋,眼前闪过她冰冷如雪的面容,他清漠的面上闪过恍惚。
穆江摇头而笑,沉吟片刻抬头道:“看来此女对陛下,对王爷的愤很深啊。王爷与王府置案供奉云艺的龙胆枪,常常以枪自警,又数次上奏举荐云艺旧部担任重职,怕是在此女看来也是虚情假意,图有所谋之举。”
狄飒身体一僵,目光闪烁几下,唇际笑意隐去,看向穆江,“先生此言何意?”
穆江一笑,定睛看着狄飒,却转开了话题,“王爷不觉今日发现大有可用之处?”
狄飒稍是思虑,便明白了穆江之言,“先生是想将她的女子身份揭露出来?”
穆江点头而笑,起身道:“此女不简单,她投身旌国以来已屡屡让我战国有失。若继续为旌帝所用,必是我战国之大患!此番前来青国,本就胜算不大,凤瑛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刺杀公主之事又失。若想阻旌青两国结盟,只能利用大臣之力。若是青国满朝皆反对旌青结盟,凤瑛也不能一意孤行。”
狄飒面有沉思,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若是揭露了云罄冉的身世,一方面旌帝不会再重用她,另一方面青国朝堂也会哗然,与我们倒是极有益处。只是若不当着众人之面揭露她的女子身份,恐不能起到预计效果。可若是当这众人之面……那云罄冉武功不弱,怕是也没有机会。”
穆江抿唇而笑:“这个臣已想好,我们便在青国宴请三国的国宴上让那易青原形毕露!”
狄飒面有疑色,挑眉一笑,道:“便是我当着众人将她的身世公布于众,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何况她是旌国派往青国的使臣,青国总不能在大殿之上脱衣验身吧?”
“臣自有法子脱其衣,验其身!还请王爷定夺。”穆江上前一步,沉声道。
狄飒面色一变,掩在被中的双手骤然握起,心中竟有些迟疑不决。果真这般做吗?若是当真做了,旌帝会如何对她,这欺君之罪,乱朝之罪,怕纵使她对旌国多有建功,旌帝也不会容她。
她这一年来,在旌以刚正不阿闻名朝野,得罪了不少大臣及权贵,若是真这么做了,她……
“王爷?”
穆江的声音再响,狄飒蓦然回过神来,顿时一惊,他竟在为她所虑,为何会这样!迎上穆江探究的目光,狄飒双手缓缓松开,沉声道。
“愿闻其详。”
旌国大队自棉江城出发,再次向青都滚滚而去。所不同的是,队伍后面多了一千人的青国禁卫军。
罄冉本以为这日会见到凤瑛,还有些忐忑,可一早凤瑛便派人到驿馆,言朝中有事不能亲送公主,并拨了一千禁卫特意保护公主前往谧城,罄冉却大松一口气。
自棉江到谧城尚有两日路程,大队刚出城门,罄冉便见官道旁的十里小亭中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阳光打在那身姿上,渊峙岳立。长风过,那人衣衫飘扬,几分洒脱和从容,正是白靖炎。
罄冉但觉今日的靖炎哥哥有些不一样,似乎更像印象中的臭小子靖炎。她不觉勒马道前,一瞬不瞬盯着那身影。
“怎么?不认识你的靖炎哥哥了?”
蔺琦墨的调侃声传来,罄冉回神,蔺琦墨笑得一脸无害,道:“快过去吧。”
罄冉一愣,诧异道:“你不吃醋了?”
蔺琦墨却挑眉一笑,凑近她,“冉冉太高看自己,人家莫兄的心思可没放在你身上。”
他说罢,一鞭子抽上罄冉座下马尾,清风撂蹄前奔。
蔺琦墨笑望她进了小亭,翻身下马,牵着大白在路边站定,目光掠过不远处黯然站立的苏亮,他笑容微敛。
情之一字令多少英雄儿女悲喜不禁,有人因情身姿意满,有人因爱黯然萧凉。
“为何这么急着告别?我们才刚刚重逢,却又要分离,我心中实在难受。”
小亭中,白靖炎正和罄冉道别。罄冉不想他突然便要离开,一时楞住,复又焦急地上前一步,蹙眉问道。
白靖炎见她相询,想到自己急于回到苍松密谷的缘由,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竟红了面颊,双唇几动,却不知从何说起。
罄冉微惑,随即察觉他的异样,想到方才蔺琦墨的话,脑中又闪过在陆府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陆玲珑焦急的唤声,她匆匆紧追的身影令罄冉双眸一亮,顿时明白过来。
她唇角勾起,上前一步,拉了白靖炎的袖子,笑道:“靖炎哥哥说清楚,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冉冉可不放人。”
白靖炎顿时面颊更红,对上罄冉黑亮的目光,他终是扬声道:“是为了玲珑。”
罄冉见他害羞,心中好笑,面上却分毫不露,诧异地挑眉,“玲珑?玲珑是谁?”
白靖炎被她看的难受,见她眸中闪着小狐狸一般的光芒,犹如儿时,便笑着抬手轻抚她的头发,“冉冉就别取笑大哥了。”
罄冉见他笑意融融,心中自是为他高兴,点头道:“大哥快回谷去吧,陆小姐很好,冉冉很乐意她来做我的嫂子呢,大哥要加把劲啊。”
白靖炎动容地拉了罄冉的手,紧紧相握,他看向不远处与苏亮喝酒的蔺琦墨,笑道:“他也很好,有他在冉冉身边,大哥也能放心了。”
罄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蔺琦墨蓝衫卓然,接过苏亮扔过的酒葫芦,仰头便是一饮,倒是少见的豪爽。笑容在面上蕴开,罄冉仰头,迎上白靖炎温和的目光,相视而笑。
两日后,大队总算入了谧城,许是冤家路窄,却不想竟和战国大队同日入城。一队自北门而入,一队自南门而进。待到了青国为四国准备的别馆竟碰了个迎面,顿时便闹将起来。
罄冉本在队后,听到前方喧闹,忙御马过去。却见两队人马正挣着要先入别馆,各不相让,喧闹不已。
她微微蹙眉,眼见战国兵勇横了长戟,旌国兵勇也长枪横扫,转眼间竟要一场血战。她忙策马奔了过去,怒喝一声。
“怎么回事!”
“大人,明明是我们的大队先到别馆,属下们都进了馆门,却被他们生生挤了出来。”
“明明是我战国大队先到一步,再说你旌国不过疲弱小国,岂能先于我战国入馆!”
……
罄冉将乱糟糟的场面收入眼中,手中长剑滑出,未出鞘,已经在空中带过一道强劲弧度,将交接的数支长戟撩开。两方兵勇皆后退几步,顿时一静。
见旌国兵士们因为她的加入,面有得意看向战国兵勇,罄冉冷声道:“退开,让他们先入便是。大国便该有大国的风度,何须计较这些。”
兵勇们一愣,哈哈而笑,纷纷而退,一面笑着附和。
“想必这位便是易青易大人吧,本王听闻大人之名久已,今日得见果真英雄少年。”
微沉的男声响起,罄冉微微蹙眉,双拳握紧又松开,这才笑着回头:“砮王高看了,易青不敢当。”
迎面狄飒大步而来,目光落在罄冉面上,心头一窒。她的笑分明和善,落在他眼中却生生浮出冷意,她果真是恨他至深。
狄飒目光闪动,收了笑意,看向拥在馆门处的兵勇,冷声道:“丢人现眼,还不快退开!”
兵勇们向来深怕这个冷面王爷,哪里还敢多言,纷纷退开。狄飒这才看向罄冉,微笑着抬手,道:“既是旌国先到,还请易大人见谅,请。”
罄冉也不推辞,抱拳一礼,策马回身。
“进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