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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天气在雨中渐渐凉了下来,接连三四日,雨水不曾稍停,皇帝日日使人传旨,命太子不必定省,定权于是落得了几日自在。
时近月末,雨势渐衰,某日黄昏皇帝并未遣使至东宫,定权便依旧具服前往问安。及下辇来,便见多日不见的王慎正立在殿外和两个小内侍说话,面上神色甚是愉悦。定权遂近前问候道:“王翁近日安好?”王慎在灯下眨着一双昏聩老眼,笑眯眯地扯住他的衣袖道:“殿下且留步。”定权驻足问道:“何事?”王慎笑道:“今日陛下用过晚膳,说起连日下雨,未见大哥儿,今日雨小,便吩咐老臣亲往东宫,将大哥儿接了过来。”此事太子妃已经遣人通报,定权此时便点头道:“现在大哥儿还是在陛下身边吗?”王慎回头向殿内望了一眼,又笑道:“大哥儿乖巧,陛下甚是欢喜,方才还说要加封他郡王爵位。但凡陛下再提,殿下即可谢恩。”定权微微一怔,笑道:“我知道了。”
王慎亲自为他整顿冠服,定权这才入殿,果然看见皇帝坐在御案前,怀内抱着皇孙,祖孙二人正在一对一答说笑。皇帝轻轻捏着皇孙的左耳笑道:“果然是翁翁的孙子,原来阿元此处也生了一颗痣,怎叫翁翁今日才发觉?翁翁的耳朵下面也有一颗呢。”皇孙好奇地抬头问道:“在哪里?”皇帝便笑着将他抱起,让他站立在自己腿上,侧首道:“就在此处。”定权听见二人这段琐碎无聊言语,只觉得眼前情景滑稽可笑,却见皇孙果然伸头探手,想去查看皇帝的左耳,连忙低声呵斥道:“萧泽,不得放肆。”
皇孙一见他入内,立刻不再敢动作,低下了头,在皇帝身上扭蹭了两下,从他臂弯中滑下地来,等待定权向皇帝见礼起身后,方向父亲跪倒道:“臣恭请殿下金安。”他身着小红袍,头总两角,童音软糯,伏在地上便如一个会说会动的魔合罗一般,皇帝看着,只觉得心中爱得不行,等他行完礼奋力爬起来,便又将他揽在臂下,对定权笑道:“太子坐罢。”
待他谢恩后坐定,皇帝又看着皇孙笑道:“阿元聪明,已经认得许多字了。方才朕指着安阳,他即刻便认了出来。朕心里也高兴,索性便封了他做安阳郡王,他也已经跟朕谢过恩了。”果如皇帝所言,御案上铺设着一张舆图,定权不由暗暗皱了皱眉,站起身来笑道:“孺子无知,不识轻重,想必是以为陛下还是赐他果物之属,这皆是臣素日教导不善之罪。”一面示意皇孙道,“萧泽,还不快与陛下谢罪?”皇孙只道自己果真做错了事,悄悄试探着看了看皇帝,便退至一旁低头道:“陛下,臣知罪。”皇帝极不满地看了定权一眼,道:“是朕的孙子,便封个郡王又如何?还怕他承受不起一郡的供奉?要你在此处多口?”定权撩袍跪倒,叩首道:“臣不敢。”抬起头道:“只是此子年纪稚幼,便如顽石一般,未经琢磨,尚不知好歹,贤与不肖,犹在两可之间。幸蒙陛下不弃,素日宠爱有加,于他已属天大的恩泽,今日陡然再施大恩,只怕要折他福寿。不若等他开蒙读书,知事识礼,察看他贤愚,再施此天恩不迟。”皇帝见他明白推阻,又见皇孙垂头立在一旁绞着一双小手,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明白此语,不由心中生怒,反唇相讥道:“朕倒记得你做世子时的爵位便是清河郡王罢,那时候你才……”想了想,却终究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多大,便转口道?“也不曾读过几句书,今日却用这话来堵朕的嘴?”
定权再次叩首答道:“臣惭愧,先帝与陛下当日厚爱于臣,使臣以稚龄而居于高位。臣又不敏,窃以为富贵天成,不赖德修,于是素少自律,心浮气躁,更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唯以耽乐是从,甚至有忧遗君父。终致总角闻道,而白首不成,实在有愧于先帝与陛下。年来思及前事,未尝不惊悚汗颜,愧悔不及。也请陛下明察,勿以一时之爱,而使此子重蹈臣之覆辙。臣的私意,倒不妨使他先懂得些徽柔懿恭之行,再徐徐图之其他未迟。”
皇帝见他低眉垂目,神情倒颇为柔顺恭谨,一番官话也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愣了半晌,无言以对,只得抬手道:“你起来罢。”转首无奈对皇孙道:“既然你爹爹不许,翁翁只好暂且对阿元食言了。”定权方起身,闻言忙又跪倒,皇帝不耐烦道:“不是在说你,你不要装模作样。”又对皇孙笑道,“待得你再大些,翁翁当着众臣百官封你可好?快来与翁翁打个钩。”说罢便向他伸过手去,皇孙又偷看了定权一眼,这才也伸出小手来,当下祖孙两人钩了钩手,皇帝又问道:“阿元可还要别的什么,翁翁今日一发许给你。”皇孙低声道:“臣不想要什么了。”皇帝笑道:“翁翁倒知道阿元想要什么。”遂遣人去取糖给他。
皇帝此夜本一心欢喜,被太子板起面孔一番说教,也觉甚为扫兴,看着皇孙把糖吃尽,便抱他下地道:“翁翁想早些歇息了,阿元且随你爹爹回去罢。”太子与皇孙遂同向皇帝行礼,辞出殿去。王慎一直侍立在外殿,见二人出来,皇孙欲费力迈过殿前槛阶,定权却只管挓挲着手,抬脚便走,遂恨恨地赶上前去,伸手揽起皇孙,送他出门。王慎一双眼睛愤愤地盯着定权,定权情知他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只作不察,笑辞道:“阿公不必远送了。”今夜太子妃未至,只有太子携皇孙同归,王慎自然放心不下,到底将皇孙抱到殿下辇前,便将他往定权面前一送,倚老卖老辞道:“臣年迈,不能携皇孙升舆,只得劳烦殿下了。”眼见太子满脸不知所以然地左右去看随行的宫人内侍,更是恨得牙痒,愤愤然把皇孙往他怀内一搡,转身便走。
定权无奈,只得一手揽着皇孙登辇,他颇做不惯此事,提着小儿如提物品一般,只是隐隐觉得皇孙轻得有些怪异,既到辇中便立刻将他放下。往日他来皇帝处问省,不是独乘一小舆,便是与妃共乘一大舆,如此父子独处却是头遭。二人各据一隅,半晌也没有声响。舆外微雨纷纷落下,他侧目望着雨中宫阙,灯火的影子映在水里,上下光明连成一片,一个宫人不知何故跪倒在雨中,衣裙皆湿,忽然想起了某年雨中的月色,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击掌示意停舆,探头问道:“此处可是处罚宫人的处所?”几人连忙告罪向前,将那宫人飞也般架走了。这几日变天,定权历来的四逆之症本来又有些发作,今夜穿得又稍少,这一番折腾,忽觉鼻中有酸痒之意,便以袖拥口,倚着车壁轻轻咳嗽了两声。皇孙一直在侧悄悄察看,此刻忽然问道:“爹爹,你冷吗?”声音甚是稚气。定权依稀记得从未与他单独对答过,一时便不知是当开口回复还只是摇头示意。皇孙不闻他答复,忽然想起长沙王教授过的取暖办法,便将小嘴凑到他手边,为他呵了两口气。
此人皮肤雪白,眉宇清秀,双目亮得像两粒明星,据许多人说他生得很像自己。他乌黑的头发梳成可笑的模样,身体上穿着可笑的小衣衫,微微温暖的气息中还不断散发出糖味。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小小人儿,突然做出这般奇怪的亲昵举止,定权一瞬间愣住了。片刻后,他静静地抽回了手。
皇孙如同所有犯了过错而遭呵斥的小儿一样,重新讷讷地垂下了头,一根根地数着自己的小手指,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
舆内的光线昏暗,就像定权彼时看不见儿子眼中温柔天真的报恩神情一样,皇孙也看不见父亲眼中隐隐的厌恶、讶异、不惯以及……
不知所措的茫然。
从康宁殿回到延祚宫的路程不算长也不算短,却走得十分尴尬。下舆时,定权嘱咐宫人将皇孙送回太子妃阁内,并没有再伸手提携他。
周循追逐定权回到他的小书房内,方欲开口,便闻定权咳嗽了两声,怕他着凉,遂吩咐人准备热汤,备他濯足之用。待汤水齐备,打发走了旁人,看着他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这才忍不住埋怨道:“殿下今晚何故又要引得陛下不快?”定权将足尖点入水中,只觉微烫,慢慢咬牙将双足浸没在水中,吸了口气,方笑道:“是王常侍派人用八百里加急告诉你的?”
周循并不理会他的讥讽之语,继续自顾说道:“按照国制,皇太子之子援例理当领郡王衔。陛下爱重皇孙,这是天大恩典,殿下何苦又作此态?”
定权不肯作答,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吸汤中泽兰与艾草混合的香气,半日始觉双足温暖,鼻息通畅,这才伸出脚来,周循却只把巾帕往他身边案上一搭,抄手不再理会。定权哑然失笑道:“你们当真见我年来脾气好些,一个一个都要欺负到我头上来不成?”见周循开口欲语,又冷笑道,“你又懂得什么?顾逢恩去年才封了侯,如今又轮到皇孙,陛下当真便是一条路也不想留给顾思林了吗?这不是促他速死又是如何?”
周循全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般话来,一愣有时,方叹了口气,取巾帕为定权将双足拭干,道:“陛下未必便是此意,殿下何苦要想这么许多无益之事?”见他不语,也不再换人来服侍,亲自捧汤离去。
皇孙回归之时,太子妃正在卸除簪珥,对镜补描晚妆,见宫人携他入室,也颇觉快慰。待他行过礼,便住手抱他起来,随意问了几句话,无非是皇帝与他的对答之类,及待听到耳下生痣一语,不由便笑了起来,赞道:“我们阿元果然是有福之人。”两旁宫人连忙附和,将皇孙聪明、孝顺、伶俐之语又重新说了个无算。至说起封王之事,皇孙却不能记得父亲的许多微言大义,只能转告太子妃道:“爹爹不许。”太子妃微微一愣,道:“爹爹不许自是为了你好。”皇孙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娘,你继续梳妆,阿元在旁边看着。”太子妃笑应道:“好。”
梳罢晚妆,太子妃见尚未至皇孙睡眠之时,遂按平日之例接着教他读书识字,此夜敷衍《毛诗》中的《蓼莪》一节。她本出身文学之家,也通些经史,此刻与皇孙逐字逐句讲解,深入浅出,颇为清明通达。又将其中几个容易的字,教皇孙认识读写。讲到“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两句,待太子妃说明句意,一旁静听的皇孙忽道:“娘,爹爹今天抱了阿元。”太子妃一怔,笑道:“爹爹疼你,所以抱你。”皇孙点点头,想了半日,用小手指抠着太子妃胸前系着的香囊,又低声道:“爹爹衣服上很香,和娘一样。爹爹的手很冷,和娘不一样。”
太子妃揽他在怀,伸手抚摸他的额发,轻轻道:“阿元真是好孩子。”
因为皇孙要读书,怕他伤眼,此刻阁内灯火辉煌,明朗如同白昼。然而皇孙毕竟年纪太小,如同在舆内一般,他也没有看见精心妆扮过的嫡母望向自己时,那慈爱的眼神下隐隐的伤感、寂寞以及……
同病相怜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