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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眼见瑞雪,心内也甚欢喜,只是懒得去管他们文人游戏,单命一个老状元充当众人的裁判,一面和顾思林慢慢饮酒谈话。定权在一旁倾听,却皆是毫不紧要的言语,半句不涉边情朝事。如此放眼望去,一殿之上作戏的只管作戏,作诗的只管作诗,各自为政,秋毫无犯,不免也觉得好笑。他今日本来多喝了两杯酒,连日又实在操劳,几番忍不住闭目假寐,叫皇帝看见了,便指着他笑对顾思林道:“太子小时候最喜欢下雪,长大了反而转了性子。”定权不知话柄几时移到了自己身上,惊醒忙趋前道:“臣知罪。”皇帝望他片刻,笑了笑,道:“我和你舅舅正说你小时候,有一遭悄悄背着人吃假山石上落的雪,吃得肚子冰凉,破了几天腹。”皇后在一旁笑着补充道:“这事妾也记得,太子那时候还是清河郡王呢,病才好便嚷着要吃酪。王妃不许,还哭了小半日,我们都听到了。”定权脸上一红,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一桩往事,悻悻答道:“是。”
皇帝不再理睬他,和顾思林又说起他腿伤之事,顾思林也询问皇帝近来御体安和与否,皇帝便借机抱怨总是腰酸。二人面色皆十分平和,不似君臣,倒似经年挚友。定权忽而疑心自己又睡着了,闭目再睁开,如是二三次,见胜地如常,盛筵依然,明媚繁华到了极致,甚至还看到了正坐在角落东张西望的定梁,这才知道并非梦中。
待一干文人的诗句作到无可作处,亦分不出高下,定权与顾思林早已各自归座。天色全黑,宴上歌吹也将收尾,定权心内方舒了口气,忽见陈谨进殿,附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皇帝便陡然变了脸色。他眼见二人对答了数句,心知有事,却摸不出半点头绪,忙转回头去看顾思林,只见他正与旁人说话,仿佛并未在意。
皇帝挥手令陈谨退下,眨了眨眼睛,只觉面前一片刺目白光。想来究竟还是燕饮无度,以致中酒的缘故。用手指压了压鼻侧的四白,头脑中随即轰鸣阵阵,周遭正在演奏的声乐,亦如几方人正在争吵殴斗一般。抬眼看了看太子,见他也正举目仰视自己,他的五官周围笼罩着一层淡淡清光,他的面目模糊,却依然知道,太子这一回并没有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父子这般长久对望,是从来未有之事,皇帝难免心生诧异。人言天下至亲,莫如父子,可是面前的这个儿子,此刻心内在想些什么,自己却半点也猜测不出来。
突如其来的疲惫如大潮涌起,吞噬了皇帝清醒的思维。他垂下眼帘,朝定权招了招手。定权愣了半日,直待王慎在一旁悄悄推了自己一把,方如梦初醒,缓步走到皇帝身旁,试探地叫道:“陛下父亲?”皇帝只觉这声音从极远处传来,无比陌生,问道:“太子?”定权答道:“臣在。”皇帝这才点了点头,道:“朕有些病酒,想先回去歇歇。”定权忖度了片刻回答道:“天色也晚了,这出戏也快收场了。陛下如不适,待到曲终,臣吩咐停止飨宴,亲自服侍陛下还宫可好?”皇帝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出戏正唱到最热闹的时候,何必我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就说我去更衣罢,你且劳神替我看看就是了。”定权虽不解皇帝此意为何,只知大为不妥,方想再进言,已听皇帝向皇后招手道:“卿卿,你扶我进去罢。”话既出口,皇后和太子的面色同时一滞,良久方闻皇后笑道:“是。”
帝后出殿时,雪已积至半尺之深。二人同上舆辇,皇后方笑道:“陛下是从没这样叫过臣妾的。”皇帝眼望夜空,失神半晌,方笑问:“怎么,你不喜欢?”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曾听惯。”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卿卿,那个孩子没有了。”皇后一时没有听清,问道:“陛下说什么?”言既出口,皇帝忽觉此语此情此境都似曾相识,熟悉得骇人,无奈偏偏头痛如裂,想不清爽,半日回过神来,方微微一哂,道:“是二郎的那个夫人,说路途中受了点惊吓,母子便都没有保住。”皇后愣了半晌,突然抓紧了皇帝的手,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路官道官邸,怎么就会受了惊?”皇帝抽回手去,淡淡应道:“朕自然会去查的。”二人同乘默坐,久后方闻皇后低声泣道:“也有六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吗?”皇帝只觉她这话无比无聊,无比滑稽,冷笑道:“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吗?”皇后点点头,一片昏暗之中,一点冰凉突然打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不知那是她的眼泪,还是误入车辇的雪片,心中稍感嫌恶,伸手将它拭去,转过头去望着漫天飞雪,冷冷道:“是个郎君。”
万寿圣宴,皇帝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皇太子压阵,实在不成体统。定权无奈,好容易待得一出戏罢,装腔作势溜到后殿小坐了片刻,才又出面传令旨,言陛下深感众卿心意,宴饮过度,借更衣之机便先歇下了,请众臣勿念。又恐众人再生猜疑,虽心内急躁,表面却依然要做出一派安详模样,便也借机半推半就多饮了数杯,以为酒遁。支撑到曲终宴罢,代皇帝一一受礼还礼,将各种冗杂俗事料理完毕,已近戌时。出殿方知雪意已深,望着风华殿前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只觉龌龊非常,不由皱眉。王慎追上来为他拉上貂裘,又要吩咐准备肩舆,定权摆了摆手,问道:“阿公,适才陈谨和陛下说了些什么,你可听到了?”王慎原本打算待他还宫再向他汇报此事,既然他现下发问,便悄声答道:“老臣也没有听清楚,听得一二句,像是在说广川郡的事情。”定权听见这个封号便觉厌恶,问道:“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万寿圣节上又拿出来搅扰?”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王慎索性贴面与他耳语了两句,才略略退避道:“臣估摸着是这么回事,陛下心中伤感,所以中途避席。”定权回想起方才皇帝望向自己时的神情,回忆前事,心内也慢慢牵扯出了一点如同歉疚的疼痛,于此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气,再吐来时却是满脸的冷笑,“不过是个庶子,何至于此?”王慎叹了口气,不再答话。
二人于雪中站立,到底是王慎眼尖,忽然喊了一句:“六哥儿。”定权抬头去看,定梁果然站在一旁,便将他抱了起来,问道:“你在此做什么?怎么还不去?”定梁突然叫道:“哥哥!”惊得他的从人忙纠正道:“要称呼殿下。”定权笑道:“无妨,随他叫什么怎么了?”见他从怀中掏出适才自己给他的手巾,已经是皱巴巴的一包,道:“方才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给哥哥留了几个。”他这般投桃报李的行径,定权自然觉得好笑,接过来随手递给王慎,道:“那便多谢你。”忽而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说了什么?”定梁歪着头想了半日,道:“爹爹说,什么万寿无疆的话,那是你哥哥骗你的,没人能够万寿无疆。”定权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追问道:“真的吗?”定权点头苦笑道:“对,爹爹是圣君,哥哥骗不过他。”一面放他下来,叫人好生护送他离去。
定权在雪地里站立片刻,眼看笙歌散尽,人去楼空,终于开口嘱咐道:“今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听着这等事情,想必心内不豫,还请阿公留神侍奉。”王慎知他的心意,答道:“殿下放心,请登舆罢。”定权含笑拒绝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也好醒酒。”王慎劝他不过,只得随他任性而去。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无月无星。天地间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定权命一干人等远远相随,亲自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风已经渐定,剩漫天大雪寂静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虽独行入暗夜,亦不觉寂寞。平日看惯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一应变得面目模糊。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样,反倒渐渐地使他感觉出平静安全。他素来畏寒,在这大雪之中,反不觉冷,及行至延祚宫,竟走出一身大汗来。虽已还宫,仍贪恋这广袤雪场,更不情愿入室。但觉眼前美景难逢,欲与人共赏。借着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向殿后走去。直到廊下,满头汗被穿堂风一激,微微清醒,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踯躅良久,难决进退,终是打定主意,细细嘱咐了身后相随的内侍几句话,见他要踏雪而去,又阻拦道:“你沿廊下去,别踩坏了这片雪。”
阿宝在阁内,先断断续续听了半日顺风而来的歌吹,好容易傍晚时蒙眬睡去。一个梦浅时分,忽闻檐外窸窸窣窣,又有雨声。她不辨究竟是梦是真,侧耳倾听良久,终于隔帘问道:“夕香,是下雨了吗?”半晌无人答话,许是无人听见,许是无人。她便也不再问了,合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想再睡过去。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下雪了。”
尚未明白过来,她的泪水便已顺颊垂落,心内却如梦中一般平静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