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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出岫看明白了。她不自觉地抬手捏住衣襟,眸中闪过一丝防备。眼见聂沛潇毫不掩饰“那种”意图,她低眉沉吟起来,仿佛在慎重考虑这个法子是否可行。
而聂沛潇则一直等着、看着,见证着出岫挣扎犹疑的过程。他承认自己心存卑鄙了,可他又难以说清楚,到底是希望出岫拒绝,还是希望她能同意?
时间缓缓流淌,气氛渐渐暧昧,聂沛潇的心也悬在了半空之中。出岫这副表情好像给了他一线希望,但他明白,倘若他能“得逞”,也将从此失去出岫的尊敬。
明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也许只需再添一把火,便能动摇出岫的意志,让他乘虚而入。但这念头实在太过可耻,聂沛潇几欲心动,到底没有直白说出来,只任凭出岫自己去体会。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念头龌龊,显然,出岫更觉龌龊。
等了良久,才终于等到一个决定。出岫面上的犹疑一闪而过,然后归于寂灭。
“用这种法子换他一命,他会比死更难受。”出岫平静地俯身行礼,“妾身告辞。”
当听到“妾身”二字时,聂沛潇自嘲地笑了笑:“你心里一定骂我不是君子,对我失望至极了。”
出岫摇了摇头,没再说话,无声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出岫。”聂沛潇忽然又后悔了,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很酸楚,有醋意,亦有绝望。他在她身后诚恳道歉:“方才是我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别怪我。”
“不会。我没有资格怪谁。”这一次出岫没再回头,盈盈而立如同一株安静的植物。她抬首望了望天色,再次抬步。
“你打算去哪儿?”聂沛潇仍旧不死心地追问,“你还想去求谁?”
“天授帝。”出岫脚步不停,语毕决然而去……
两日后。
沈予和明璋被押解回京,前者暂时软禁在威远侯府,听候发落。
北地归降的将领们开始彻夜聚集,积极商讨营救沈予之法。众人都以为诚王会在此时出面为沈予求情,但可惜,诚王府没有丝毫动静,聂沛潇闭门谢客。
京州城里人心惶惶,朝中大臣纷纷揣测圣意,打听到的消息也相差无几——天授帝震怒不已,要对沈予从严处理,以儆效尤。
又过了一日,应元宫里传下两道旨意:
第一道是对明氏的处置结果——明璋犯上作乱,意图谋反,即日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这道旨意一下,就连死去的明璎也没能逃脱罪责。虽然赫连齐已先一步写下休书,但他没能保住一双幼子幼女。因为明璋的九族至亲之中,也包含了胞妹及外甥。
虽然赫连氏不是明璋的九族,也没有遭到株连,可经此一事,赫连氏在朝中的地位更加衰败。天授帝旨意下达的当日,赫连齐在早朝上当众请辞,对内也辞去了族长一职。
百年簪缨世家赫连一族,正式走向没落,成为九州的一段萧条历史。
无人知晓赫连齐去了何处,在相继失去妻子儿女、官职族务之后,他趁夜离开了京州城。
除却处置明氏的旨意,天授帝还下了另外一道——威远侯沈予忤逆犯上,抗旨不遵,涉嫌谋害皇裔,着剥去爵位,午门斩首,择日行刑。
第一道旨意上明氏的罪行长篇累牍,而这一道只寥寥数语,便定下了沈予的生死。
旨意下达的当日,赫连齐上表辞官的同时,沈予被押入京畿大牢,就连刑讯的步骤都省去了,直接给他烙印上死囚的名号。
所幸,京畿禁卫军统领与沈予有些交情,倒也并未为难于他,还在职务之内行了些方便——一日三顿牢饭能够下咽,牢房也是独门独间,隔绝一隅,尚算整洁。
这边厢沈予死到临头,那边厢天授帝依然无法释怀,唯独有孕在身的淡妃娘娘敢近身侍驾。
恰逢朝中出了这几桩大事,皇后与淡心又有孕在身,天授帝便索性绝迹后宫,只偶尔招淡心一道用膳。
上百道菜式呈流水式地摆了一桌子,天授帝耐着性子一一试吃,又逼着淡心进食。
说来也奇怪,旁的女子有孕在身,除却腰身臃肿之外,脸盘也会逐渐发福。可淡心依旧是巴掌大的瓜子脸,与往常无甚变化,只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证明她已怀有三月身孕。
越是如此,天授帝越发怜惜淡心,唯恐她每日食欲不振,便吩咐御膳房变着法子烹饪美食。
可这一日,淡心的食欲尤为不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天授帝也是情绪低落,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不舒服?可要传御医瞧瞧?”
淡心咬了咬唇,抬眸问道:“圣上,您今日是不是下旨……”
“啪嗒”一声,淡心话还没说完,天授帝已放下筷子,薄斥道:“此事不该你置喙,后妃不能妄议朝政。”
“我不是妄议朝政。”淡心连忙解释,“我与小侯爷相识多年,算起来足有十年不止……如今他遭人陷害,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你要替他说话?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天授帝凤眸微眯,隐有龙颜大怒之兆。
“我知道,可他也是被陷害的。”淡心忽而有些哽咽,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您在怪他杀了子涵是不是?”
“不是怪他杀了子涵……”天授帝毫不犹豫地承认,“是我对那孩子很期待。”
生养一个长得像鸾夙、性格像淡心的女儿,他期待了太久!他甚至已经想好要为她取什么名字!赐什么封号!
若非为了那个孩子,他怎能容得下子涵?
直到如今,庄皇后还被软禁在凤朝宫里,对外说是养胎,其实是因为她私自放子涵出宫,以致对方被掳失踪,天授帝才重重罚了她。
皇后被禁足三月,这惩罚虽不伤及皮肉,但也足够失了颜面。
“我知道您喜欢那孩子,孩子没了,我比您更伤心。”淡心哽咽道,“您曾经答应过我,那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养在我这儿。前些日子我已开始请教宫里的嬷嬷,亲自做了小衣裳小鞋袜,准备的都是双份……”
话到此处,淡心的眼泪终于簌簌而落:“子涵死了,那孩子无辜,我哪能不伤心?可这不是小侯爷的错!他是中了明氏的圈套……圣上,您不该赐他死罪。”
“何为‘不该’?”天授帝闻言脸色更沉,“他若好端端地奉旨回京,明氏的诡计焉能得逞?”
淡心张口欲再辩解,却被天授帝挡了回去:“你在灵犀宫养胎,如何知道这些闲事?幕后黑手是谁,朕也是最近才知道,你怎会清楚是明璋?”
淡心一怔,自觉失言,只得抿唇不语。
“你能知晓外头的事,可见这宫里有云氏的眼线……”
“咣当”几声骤响,天授帝拂袖将面前的碗碟扫落,倏然起身质问:“你身边哪一个是云氏的人?你忘了你如今姓唐?是日子过得太舒服,还是仗着朕宠你?”
淡心心里一惊,立刻摇头否认:“不,不,我不是听云氏的人说的。我是……听宫里的人说的。”
“哪个奴才敢嚼舌头?”天授帝厉声追问。
帝王的声音隐带怒意,吓得一众奴才慌忙跪地请罪。天授帝抬手一指门口:“给朕滚出去!”
宫婢太监们连大气都不敢喘,连连请罪告退。屋内只剩下天授帝与淡心,两人俱是沉默起来。
淡心自然不会告诉天授帝,是竹影给她传递的消息。她原本想在出岫面圣之前,先代为说情……没想到犯了帝王的忌讳。
天授帝见淡心一直不肯开口,知道她又动了小心思,遂冷笑一声:“既然灵犀宫有云氏的人在乱嚼舌根,那就全都处置了,换一批哑巴来伺候!”
“圣上!”淡心大骇,险些从座椅上跌下去。她惊恐地睁大双眸,难以置信天授帝会如此动怒,说出这么血腥的话。
“您要血洗灵犀宫吗?”淡心眼眶再次泛热,心中却如同藏着一股寒潮,冲动汹涌,冰冷刺骨,凉透心扉。
她缓缓以双臂支撑着起身,不顾三个月的身孕,执意下跪,泪意盈盈:“既然您要罚,就先罚臣妾吧。”
“你胡闹什么!”天授帝气得双目猩红,额上青筋逐渐显露,但还是极力克制,“朕念你有孕在身,情绪不宜波动,不与你计较。”
淡心却跪在地上垂泪不止:“您要血洗灵犀宫,臣妾身为一宫主位,管教下人无方,唯有先行谢罪。”
“好!好!连你也反了!出岫夫人真是教导有方!”天授帝魅颜阴沉,一脚踢开饭桌便朝门外走。他走得极慢,也很违心,等着淡心率先服软认错。
可淡心一直跪着,垂着泪,口中倔强地呢喃:“您还是放不下鸾夙……原来我真的只是替身……”
“你说什么?”天授帝勃然变色,转身叱问,“你敢再说一遍?!”
淡心抬袖抹了抹眼泪,又以双手护在小腹之上,抽噎着道:“子涵失踪之后,您晚上成宿地睡不着觉,臣妾还能不明白吗?您在意子涵的孩子,不就是因为鸾夙?”
淡心跪在地上,一双楚楚可怜的泪眸看着天授帝,毫无惧色,只有伤心:“先是处置皇后娘娘,再接着是小侯爷、云氏……您大发雷霆,不过是憎恨他们破了您的幻想而已。”
淡心的话语如此嘲讽,如此断肠:“我原本以为,我虽不能与鸾夙相比,但在您心里也低不了多少。如今才晓得,是我不自量力了。”
言罢,她缓缓叩首,心灰意冷地道:“圣上不必血洗灵犀宫,臣妾自请效仿皇后娘娘,禁足待产。”
禁足待产就意味着,不再见天授帝,不再承宠,更不能踏出灵犀宫一步。
“禁足待产……”天授帝盯着淡心看了半晌,心里凉成一片。他双手猛然紧握成拳,就在淡心以为他要发怒时,才听他狠狠撂下三个字,“朕准了!”
继而摔门离去。
天授帝前脚踏出灵犀宫,岑江已迎了上来,察言观色立刻下跪:“圣上息怒,淡妃娘娘孕中多思,言语冲撞,望您……”
“你在为淡心说话?”天授帝不等岑江说完,已是反问。
“微臣不敢。”岑江迟疑一瞬,改口道,“出岫夫人已在宫门外等了半个时辰。”
“难怪……”天授帝凤眼微眯,杀意一闪而过。
岑江见状心头一颤:“您见是不见?”
天授帝沉吟片刻,反道:“她怎么说?”
“出岫夫人说……她是以晗初的身份脱簪戴罪,来为沈予求情。”岑江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帝王,再道,“她还说……”
“说什么?”
“出岫夫人说……倘若您圣意已决,她恳请与沈予同日行刑。”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岑江已有些不忍开口。
“同日行刑?”天授帝朗声大笑,凤眸之中杀意再现,“好一个情深义重的晗初!朕成全她!”
岑江没想到帝王真的这么动怒,忙道:“圣上三思!出岫夫人毕竟是云氏的……”
“她都说了她是晗初,又与云氏何干?”天授帝一字一顿,狠厉说道,“她最大的错,是利用淡心与朕对抗。只此一点,她就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