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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熙人眼中,姜族历来低人一等,不仅是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瘴气深重的高山丛林里,不知礼节、目不识丁;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长相有异于其他民族,那白得过分的肤色、浅得过分的瞳仁,以及擅用蛊毒的手段,都令世人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因此,姜族人即使出了姜地,也多半是为人奴仆、做人妾小,而如云羡这般大胆娶为正妻的,实在寥寥可数。尤其,鸾卿还曾是他的庶母。
至此,出岫才明白过来太夫人为何要生云羡的气,原来不单是因为其母闻娴,也不是因为他娶了庶母——太夫人恼怒云羡娶了姜族女子,往后的子嗣血统不正。尤其,他已经是老侯爷仅剩的嫡亲血脉了……
想到此处,出岫一阵愧疚,更明白了自己这个当家主母做得有多失职,抑或考虑得多不周全。她原本以为,当家主母应该以家业为重,以阖府和睦为贵,到头来却忘了子嗣血统之说。
原来身为云氏主母,还要考虑府内婚配的地位、血统。不得已时,要出面做个拆散鸳鸯的恶人……
算来云羡成婚已整整三年之久,可太夫人直到现在才将此事说出来!出岫越想越是惊叹,不知她老人家心中到底藏了多少事!又默默扛了多少负担!
出岫不敢想,这府上若没了太夫人,究竟会成为什么样?自己这个不够铁腕的当家主母,真能扛起云氏的兴衰前程吗?
“是我太高看自己了。”出岫眼眶酸涩,愧疚地道,“往后我必当竭尽全力……”
“不需要你竭尽全力。”太夫人再次打断出岫的话,“这个节骨眼儿上,不需你在我面前表决心。承儿资质不错,他的生父云潭也一直在北宣照顾族人,咱们又即将和庄氏联姻,一切都会越来越好,云氏将不再需要你了。”
太夫人故作严肃地道:“出岫,我若是你,现下就和沈予离开。什么贞节牌坊,什么威远侯……统统不管了。少了你,云氏还有我;没了沈予,议和也不耽误。我现在就可以派人送你去北宣找他,你们一起远走高飞吧。”
“母亲!”出岫只觉不可思议。方才太夫人还疾言斥责她着急离开,如今却是太夫人自己急着送她离开!
“这也太匆忙了!我已同沈予商量好了,三年之后再……”
“计划赶不上变化,三年之后,焉知还有什么变数?”太夫人没让出岫说完,举例道,“就如沈予,说是要回京同云想容和离,谁知道一个议和大臣的帽子扣下来,他又得远赴北宣,这个新年也别想回来了。若是你们再等三年,指不定还要生出什么事端!”
话虽如此,但出岫还是有所顾虑:“此刻我和他离开,是名不正言不顺。我放不下云氏和您,他也没与想容和离……”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太夫人简直是恨铁不成钢,“难道云想容是个善茬?你以为沈予对她软言两句,她就会同意和离?你们也太小看她了!”
太夫人再次冷哼一声:“我早就说过,花舞英生了个好女儿。你们要走就走个措手不及,否则且看着,那云想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听闻此言,出岫只重重朝太夫人磕了一个头:“我知道您今日将话说开,是为了我好。但我和沈予绝不可能临阵逃脱,丢下您和云氏不管。即便要走,我们也要走得名正言顺,没有后顾之忧,否则我们将终身愧对云氏,也会背负着对想容的愧疚。”
说到此处,出岫释然地笑了笑:“想容一个姑娘家,还能怎么闹?总是有法子劝动她的,这点您无须担心,我和沈予自有主意。”
太夫人见出岫如此坚持,也只得长叹一声:“但愿是我多虑了……”她抚了抚额头,“那个云想容,我怎么看都觉得她不会轻易罢手。”
婆媳二人对云想容做出这番评价时,谁都没想到竟会一语成谶,而且应验得如此之快……
天授二年的正月,在如火如荼的南北议和之中,悄无声息地流逝。
自从聂沛潇随天授帝回京复命又返回烟岚城之后,这半年里出岫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能避就避。聂沛潇倒也不曾步步紧逼,只是一直关注着云承的婚事,时不时地差人来云府送东送西,给予助力。
直到去年冬月,他才再次赴京陪叶太后过新年,如今人在京州未归。如此一来,诚王府倒也冷清至极。
而云府却是张灯结彩,喜气非常,这个新年的一切置办都由世子云承独立完成,出岫没有过问半分。
“果然是要成婚的人了,承儿思虑得挺周全,我瞧他这些个布置,比往年你主持时更有新意一些!”太夫人很是满意。
出岫亦是附和,倾城笑容犹如四月桃花:“承儿的确比我强。去年他负责的生意也多有进项,赚了不少银子。”
“跟往年比呢?”太夫人听说生意赚了,连忙再问。
出岫大致在心里算了算,回道:“如今账目还没结完,但至少比前年多赚了约莫一成。”
“是个好兆头。”太夫人也对云承的经营天赋颇为认同,“这孩子没让咱们失望。”
“是啊!正月中旬,钱大人举家前来拜访时,还说他已经无法再教授承儿课业了,只因承儿的学识已在他之上。”出岫再道。
去年年初,南熙文渊阁大学士钱劲夫告老还乡,恰好安置在房州境内。出岫特意请了这位学识渊博的钱大人来为云承教导功课,这满打满算才一年时间,他便执意请辞,任出岫再三挽留也不行。
太夫人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又惊又喜,再问出岫:“那你打算请谁来接替钱大人教导承儿?”
出岫也很是头痛人选的问题:“这……我还没想好。”
“不必再想了。”太夫人顺势笑道,“承儿今年已十五岁,他婚后会全面接手云氏生意,还要绵延后嗣,已没有时间再习课业。而且以承儿的天资,也不用再请什么鸿儒,让他把清心斋里的书读完足够。”
“全面接手生意?”出岫听后很是讶异,“您的意思是,让我将手头的生意都交给他打理?”
“没错。”太夫人点头,语带几分戏谑,“怎么,你还打算三年后再交给他?”
出岫已习惯了太夫人拿此事调侃自己,便笑道:“我怕承儿届时新婚燕尔,没心思接管生意。”
“没心思?那必然是庄怡然太过清闲缠着他。”太夫人想了想,出了个主意:“你将生意交给承儿的同时,也将府里的中馈交给庄怡然。他们夫妻两人都忙起来,便好办多了。”
的确,夫妻相处之道,要么两人都忙,要么两人都闲。一旦有一人忙,一人闲,便容易发生隔阂。不得不说,太夫人这法子不错。
“您说得对,等三月底各地各行业的管事前来报账时,我便带着承儿去审账,正式将生意交给他接管。”出岫郑重回道。
“嗯,从此你便能清闲下来了。时不时地指点指点他,不要让他出什么纰漏便成了。”太夫人再行交代。
“这我可不能保证。”出岫掩唇而笑,“我自个儿也时常出纰漏,还得靠您点拨呢!”
“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来?”太夫人今日心情极佳,作势啐了出岫一口,正待再斥她两句,却听竹影火急火燎来报:“禀太夫人、夫人,暗卫传来消息,南北议和之事初有成效,咱们南熙的议和使团不日将动身返程。”
“这么快!”太夫人和出岫齐声叹道。试想去年腊月初,左相和沈予才抵达北宣皇城,如今刚到新年二月,竟已谈妥了!才用了短短两个月!
“他们何时回来?”出岫忍不住问出口。
“看把你急的!”不等竹影回话,太夫人已再次戏谑她。
竹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回道:“具体日子还没定,应该会近日内返程。”
近日内返程?按照北宣皇城到南熙皇城的路途计算,水路是整整两个月,陆路则需三个多月。而此时北宣正值天寒地冻,水面结冰,大约走不通水路,只能走陆路。也就是说,至多今年五六月份,沈予和左相便能回来了!
“按照日子计算,今年五月也该和左相议亲了,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太夫人也在心中算着日子,再对出岫道,“礼节上,该是咱们男方先登门。既然左相五月回京,你便五月底去一趟京州吧,和老三一起商议个日子,最好今年秋冬就将婚事给办了。明年开春,好让承儿正式袭爵。”
出岫也正有此意,本打算开口称是,但听太夫人又嘱咐道:“此外,你记得打探打探议和进程,倘若一切顺利,不妨对聂七提一提咱们在北宣的生意。”
“既然去一趟京州,自然要多办几件事。”出岫领命,“这几个月我加紧筹备承儿的婚事,等到四月底便动身去京州。”
“让竹影跟你一起。”太夫人边说边看了竹影一眼:“你就辛苦一些,将妻小留在府里吧,我自会差人仔细照料。”
竹影痛快地抱拳应下:“属下领命,多谢太夫人体恤。”
事情果真如竹影所言,南熙议和使团在三日后返程,同日,诚王聂沛潇也从京州启程返回房州。三月开始,南熙各地各行业的管事陆陆续续抵达烟岚城报账,这期间聂沛潇两次相邀,出岫都以生意繁忙为由,拒绝前去赴约。渐渐地,聂沛潇的热情仿佛也淡了,不再像从前一样穷追猛打。
出岫以为如此甚好,彼此悄无声息地渐渐疏远,最终成为君子之交。他做他的闲散王爷,她做她的当家主母,三年后她离开时,他也不会太伤心,没准还能得到他的一句祝福。
整个三月,出岫都忙于审账,也正式将世子云承介绍给各位管事;四月,她开始向云承交接云氏的生意,所幸云承上手很快,只用了一个月便接下所有事务。
五月,京州传来消息,南熙议和使团顺利抵京,天授帝在应元宫设宴接风,人人被赐以重赏。
与此同时,出岫也按照原定计划,带着竹影、三百护院和彩礼三十车,浩浩荡荡前往京州。想到即将与沈予再次见面,她也有些紧张,毕竟两人已整整分别十个月了。
然而世事总是出人意料,出岫前脚刚出房州境,太夫人后脚便派了暗卫前来送信。
“府里出事了?”出岫忙不迭地询问。
竹影垂目将书信递给出岫,欲言又止道:“您还是看了这信再说吧。”
出岫接过信件匆匆一扫,竟是如遭雷击!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竹影,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信上所言,可证实过了?”
“证实过了。”竹影不敢有所欺瞒,“是三爷亲自写信送回府上,太夫人也派京州的暗卫查探过……大小姐已怀有八个月身孕。”
出岫闻言脚下一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竹影立刻上前搀扶一把,低声劝道:“夫人先别伤心,这事大有蹊跷,也许……也许有什么内情。”
出岫只死死攥着手中的信,喃喃道:“想容怀孕八个月……算算日子,沈予是去年八月底回到京州,九月中旬去北宣议和,日子正好对得上。”
她边说边看竹影,双目无神地笑了笑:“这信你也看过了……信上说,沈予受封威远侯之后,与同僚宴饮连醉两日,皆是宿在想容屋内。”
“即便如此,也必定是大小姐算计的。”竹影连忙为沈予开脱,“您也知道威远侯对您一片痴心,这么多年了,又何曾待见过大小姐?”
出岫却是死死攥着手中书信,一句话也听不进去。这一夜,她没能安然入眠,做了一宿的梦。梦中一会儿是沈予的深情告白,一会儿又是云想容的厉色指责,更甚者,连那座贞节牌坊上的金漆大字,都变成了“娼妓牌坊”的字样,很是骇人。
出岫被这个梦吓醒了,待到后半夜已再无睡意,惊恐地睁着一双清眸,到最后竟落下了两行清泪。也不知是为那梦境而流泪,还是为了沈予而流泪。明明知道想容怀孕之事必有内情,但她就是无法安心,止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此后一路上,出岫都是失魂落魄,时常走神。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京州城外,竹影前来询问出岫的意思:“夫人,咱们明日即将入城,可要知会三爷和威远侯府?”
“不必。”出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明日进城之后先去流云山庄。你以我的名义给左相府送帖,就说我后日登门拜见。”
“这么急?”竹影颇感意外,劝道,“您要不先去威远侯府问问情况?”
“先办正事要紧。”出岫面无表情。
竹影只得领命。
翌日,出岫一众入城,果然是谁都没有惊动,直奔流云山庄而去。歇息了整整一日,出岫又携三十车彩礼前往左相府拜会,临去前她交代竹影:“你同威远侯府说一声,就说……我今日过去。”
“今日?”竹影更为诧异,“您今日要去左相府,何不择日再去威远侯府?否则也太奔波了。”
闻言,出岫只落寞一笑:“这就好比将士出征,一鼓作气为佳,再而衰、三而竭。我亦如此,只怕越等越没勇气见他。”
竹影终究未再多说什么,派了流云山庄的管家去威远侯府知会沈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