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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沈予给淡心复诊完毕,从摘星楼里出来。如今子涵住在他的私邸,他无处可避,便打算向聂沛潇说上一说,想在诚王府借住几日。
竹影见他如此苦恼住处,不禁提醒道:“您如今是云氏的姑爷,其实可以回府里住的。”
沈予何尝不想去云府安置?可想起出岫,还有太夫人,他唯恐吃了这婆媳二人的闭门羹,于是便打消了这念头,打算留在诚王府。
恰逢聂沛潇肩伤复发,拒见外人,冯飞便以“殿下有紧急公务”为由,将沈予拦在外头。沈予没见到聂沛潇,只得将难处向冯飞说了。后者也知道沈予对子涵避之不及,便做主安排了一间上房供他小住。哪知下人们刚把屋子收拾好,竹影却带话过来,说是谢太夫人要见姑爷。
虽然太夫人深夜召见沈予不符礼数,可这毕竟是云府家事,冯飞也不好多问,便给沈予备下马车。沈予过府之后,去了一趟荣锦堂,然后直接在云府歇下。
出岫自然也听说了此事,虽不知太夫人为何要见沈予,但也没敢怠慢,吩咐云管家找了几套换洗衣裳给他送去。
到了半夜,外头雨势越来越大,雨声泄泻令出岫难以安睡,总是阵阵心慌。又想起沈予眼下也在府里,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寅时末才勉强入眠。
大雨下了一夜,出岫亦是挨了一夜。清晨,令人心慌的大雨终于停了,她原本打算晚起补眠,岂料荣锦堂的大丫鬟却过来传话,说是太夫人请她过去用早膳。
出岫脑子昏昏沉沉没想太多,只得洗漱后起身往荣锦堂而去。到了膳厅才发现,除却太夫人坐在主位上以外,还有另一人在座——沈予。后者穿着一件松松垮垮不大合身的蓝色衣袍,正与太夫人相对说笑。
沈予与太夫人说话之余,眼风还时不时地扫向门外,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到出岫出现在门口,他才算定下神来。太夫人也很自然地朝门外招手,对出岫道:“今日你比往常迟了一些。”
出岫只得进门入座,定了定神,回道:“昨儿下了一夜雨,路上太滑,我走得慢些,让您久等了。”
这理由也算得体,太夫人看了她两眼又问:“你脸色怎么这么差?”问罢不等出岫答话,已兀自叹道:“淡心一受伤,你也缺个知冷知热的贴身丫鬟,我先从荣锦堂拨一个给你使唤着。”
“多谢您。”出岫客气回绝,“知言轩里几个小丫鬟都已调教出来,如今用着都不错。”
“怎么,我荣锦堂的人你看不上?”太夫人笑问。出岫惶恐,连忙否认:“哪里,我是怕您这儿缺人手……再者,我这是昨夜没睡好,与淡心无关。”“我猜也是昨夜没睡好。”不等太夫人再开口,沈予已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故作正经看向出岫,蹙眉打量她道,“脸色苍白、眼底泛青、神色游离、说话中气不足……正是夜中难寐的症状。”
出岫瞥了沈予一眼,见他装得一本正经,便也得体地笑回:“多谢姑爷关心,我并无大碍。”
沈予却是眉头更蹙,追问不止:“夫人为何昨夜没睡好?是雨下得大,屋子里湿气太重,还是担心淡心的伤势?又或者……是有其他心事?”沈予见出岫唤他“姑爷”,也开始以“夫人”回称。
出岫自然知道他的鬼主意,便下定决心不搭理他,兀自执起筷子为太夫人夹了一块芙蓉糕,转移话题道:“还是母亲疼我,我瞧这一桌子的菜式点心,无一不是我爱吃的。”
太夫人眼角露出一丝笑意,低头用筷子将芙蓉糕戳开,立刻有一股馨甜的荷香飘散出来,不禁令人食欲大增。她夹起小半块芙蓉糕入口,细嚼慢咽了半晌,才缓缓回道:“我老太婆记性差,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可记不住。”
说着又端起羹汤抿了一口,悠悠再道:“今早这一桌子菜,全是沈予点的。”此话一出,出岫双颊噌地烫了起来,似能冒出三昧真火。她不自觉地抬眸去看沈予,一眼撞入了他的深邃目光之中,那目光灼热之余又带着些戏谑,顿时令她无处可逃。
出岫慌忙再次垂眸,食欲霎时消失无踪,不知该如何接话。而沈予仿佛是特意为难她似的,又拾起方才的话题,轻咳一声再笑:“其实你不必谢我,你爱吃的菜式点心,正好我也爱吃,不是刻意为你点的。”
听闻此言,出岫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头也不抬地敷衍回道:“那还真是巧了,原来我与姑爷的口味相似。”
她这副恹恹的表情正中沈予下怀,后者好像笃定出岫有什么心事,很是严肃地再道:“诶?夫人今日还真是精神不济,看着也恍惚得很。你若有事郁结在心,不妨说出来,兴许我能为夫人‘分一分忧’。”
“啪嗒”一声,出岫再也忍不住了,她将筷子搁在碗碟上,也不顾下人在场,恼羞地讽刺沈予一句:“姑爷虽是屈神医的关门弟子,也当知医海无涯、博大精深。妾身是否难眠、是否有心事,姑爷未必就猜得准了,您还是打仗比医术更高明些。”
沈予见出岫如此反驳自己,只一径逼着她面对自己的心意,隐晦地再笑:“夫人若是质疑我的医术,不妨饭后让我把一把脉。看病讲究‘望闻问切’,我方才只是‘望’,你总得给我机会把其余三项都试了,再来评价我医术如何。”
望、闻、问、切?沈予这是明目张胆用言语轻薄自己!没动手,但动了口!出岫死死咬牙,也自知没沈予这么厚脸皮,唯有采取冷待的态度不予作答。她低头用汤匙舀着羹汤,一勺一勺搅着,只是不见往嘴里送。
她原本以为冷着脸不接话,对方应该收敛了。谁知沈予却变本加厉,也不动筷子吃饭,只直直盯着她抿唇浅笑,似是个恬不知耻的无赖,可又长得十分英俊,竟让人厌恶不起来,只能恨得牙根发痒。
沈予大胆热烈,出岫恼羞冷淡,太夫人如同看戏一般瞧着他两人打情骂俏,倒是有些趣味。她也知道这个媳妇还在苦苦抵抗,不想对沈予敞开心扉,于是便冷冷瞪了一眼沈予,警告他小心分寸,注意收敛。
沈予看懂了太夫人的示意,不得不老实起来,收回注视着出岫的目光,埋头用起早膳。
太夫人再看出岫,见她毫无食欲,早膳一口没动,便开口劝道:“怎么,方才还说一桌子都是你喜欢吃的菜,如今又吃不下了?”
出岫垂眸盯着碗中的羹汤,低若蚊蚋地回道:“今日不大有食欲。”“你方才说话还能让人听见,如今饿得都没声儿了,还说自己没食欲,可不就是中气不足吗?我看沈予也没说错。”太夫人做出一副关切的模样,眯着双眼再对出岫道:“饭后还是让沈予替你把一把脉,也不必再请大夫,‘望闻问切’都用一遍,兴许就把你治好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更不乏调侃之意,偏生太夫人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看起来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然而出岫却手足无措起来,慌忙喝了两口羹汤,提声回道:“多谢母亲关心,不必劳烦姑爷了,我回去补一觉即可。”
话音刚落,又是“啪嗒”一声,这次轮到太夫人放下筷子,却不是对出岫说话,而是对一屋子的下人命道:“你们都退下。”
每次太夫人用这种表情喝退下人,出岫都知道她是要训斥自己。果不其然,待迟妈妈和丫鬟们走光之后,太夫人立刻板起脸来,对出岫斥道:“你一口一个‘姑爷’是什么意思?我都唤他‘沈予’了,你没听出来?”
出岫自然听出来了,也是想刻意与沈予保持距离,她才会开口称他为“姑爷”。出岫不明所以地看向太夫人,不知她老人家为何要在称呼上挑剔自己。
太夫人见出岫一脸迷茫不解,冷哼一声再道:“方才下人们都在,我也没问你,沈予封侯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没对我提一个字?”
原来太夫人是在恼这个……出岫连忙开口认错:“前夜从诚王府回来得太晚,您已经歇下了,我想着不打扰您……昨日光顾着淡心的事儿,也忘了向您提起。是我的错。”
“若不是昨夜沈予住进府里,自行向我提起此事,我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太夫人显然十分不悦。
出岫自知理亏,便一径认错,没再解释。太夫人仿佛还没斥责过瘾,颇有些声色俱厉:“还有,在外人眼里,沈予好歹是云氏的姑爷,且有官职在身。你不为他打点吃住,就让他宿在诚王府里,这成何体统?诚王府的下人会怎么看?这就是咱们云氏的规矩?”
出岫被斥得哑口无言,也不怕在沈予面前丢脸,只得恭谨回道:“我是想着他要为淡心治伤……您别生气,我这就让人将大小姐的霓裳阁收拾出来,姑爷今晚便可住进去。”
就在此时,一直旁观着的沈予终于“适时”开口,笑着缓解气氛:“您老人家别吵她,是我自己没想着住回来。我原本以为,您老人家也不会同意……”
“出岫糊涂,你也糊涂?”太夫人转而开始斥责沈予,“你从前是什么身份?如今又是什么身份?一个有官职在身的姑爷,回了烟岚城还要住在外头,这合适吗?”
“是不大合适。”沈予不动声色,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我欠考虑了。”太夫人这才算是平息了情绪,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颇为挑剔地再道:“我方才就憋着想问你,你这身衣裳哪儿来的?料子差,也松垮,你就穿成这样来见我?这是向我请安的礼数?”听闻此言,沈予瞥了一眼出岫,才对太夫人回话:“昨夜雨大,我来时路上淋了雨,这是云管家给我找的衣裳,还是新的呢!”太夫人勉强“嗯”了一声,沉吟着又问:“你打算在这儿住几日?”
“说不准。”沈予故作一叹,“圣上微服出巡,也不知下一步要如何安排。册封‘威远侯’的旨意一旦下来,我就得回京受封,如今还真说不准日子。”
太夫人便摆摆手:“也罢,那让云锦庄赶工做几件衣裳,你总归穿得住。”沈予连忙讨好似的笑回:“多谢您体恤。”他口中对太夫人说话,眼角余光却是瞥着出岫。
太夫人便顺着他的目光,抬手指向出岫:“这事儿交给你来办,给沈予弄几身衣裳。用什么料子做什么款式,大可问问云逢。”
云逢从前是云锦庄的总管事,对衣料材质最熟悉不过。可出岫不明白的是,太夫人为何要将此事安排给她?直接指派给云逢不行吗?
她觉得太夫人今日甚是反常,正有些疑惑不解,此时但听膳厅外响起一声禀报,恰好就是管家云逢:“太夫人、夫人、姑爷,诚王府有拜帖送来。”
送拜帖?难道是……太夫人与出岫立刻提起精神,彼此对望一眼,齐声招呼道:“进来吧。”
云逢恭敬地走进来,躬身将手中的烫金拜帖递给太夫人,再道:“南熙天授帝微服出巡至烟岚城,想要专程登门拜访,让您挑个日子。”
这一番话,倒是给足了谢太夫人面子。试想云氏大举支持天授帝登基,如今又对他俯首称臣,他堂堂帝王登门云府,竟还送上拜帖,足见礼数之周之尊敬。
迎接真龙天子驾临,这并非一般人能承受得起,若不是福泽深厚的人家,也许还会因此折寿。自然,云氏受得起这礼数。
太夫人越想越觉受用,方才一直冷着的脸色也好转起来。她打开拜帖仔细一看,见是天授帝亲笔所书,更觉心中畅快。这帖子上只寥寥数语,大体是说天授帝要登门问候,最后还附上几个近期的吉日,让太夫人挑选一个。
太夫人大眼一扫,发现备选的吉日都在十日之内,也就是说,天授帝至多在房州再住十日。她想了想,询问出岫:“我若定在七日后设宴款待聂七,你可来得及准备?”
出岫仔细算了算时日,点头道:“应当来得及。只是有几道菜式要麻烦一些。”“他是天子,什么菜肴没吃过?佛跳墙煮个三四天就成了,你非要照着十天八天去煮吗?”太夫人很是不耐,再次教训出岫。后者唯有领命:“那应当来得及。”
太夫人思索片刻,再嘱咐道:“要将宴客厅重新布置,该换的东西都换上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