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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的傍晚不冷不热,太阳落山后最适宜闲庭信步,尤其如出岫这般大病初愈之人。吟香醉月园里,月朗星疏光华点缀,清风自翠竹之间淡淡穿绕,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世子云承自出岫病后便开始接手云府庶务,为谢太夫人打下手。近日里遇到不懂的账目问题,此刻正逐一向出岫讨教。淡心及浅韵侍立一侧,瞧着这名义上的母子二人言语往来,都是心生感慨。
云承长得太像主子云辞了,在这天色黯淡的夜晚,竟令她们生出一种错觉,好似眼前站着的还是从前那一双璧人。只可惜事实惨痛,离信侯云辞已逝世五年有余了。每想到此处,浅韵和淡心也不禁黯然神伤。幸而夕阳已落,灯影惆怅,出岫与云承说得起劲,并未发现两个丫鬟有何异样。
云承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出岫也答得仔细,最后竟不知时辰已晚。“母亲可会精神不济?那我明日再向您请教吧。”云承担心出岫太过疲倦,遂道。出岫也怕一口气说得太多,云承记不住,于是笑着回道:“也好,今日我说的这些地方,你回去下下功夫,好生思索一番。”云承点头,俊朗的面容上映着月华,酷似故人:“那我陪您回知言轩。”他此话一出,好似提醒了出岫一件事,她想了想,忽而问道:“承儿,你今年该十四了吧?”“正是。”
“都是我的疏忽,当年你进府才不到十岁,自然是跟着我住在知言轩,如今你大了,也是时候该搬出去了。近日你留意留意,这府里若相中哪处园子,只管开口。”出岫停顿片刻,又道,“按例你十三岁便该开园单住了,不过去年事情太多,我几次想起来,又给忘记了。”
云承闻言只道:“儿子随意,但凭母亲做主。”他刚说到此处,管家云逢却禀报入内,瞧见园子里人多,又站着不说话。云承见云逢欲言又止,知他是有话单独与出岫商谈,便知趣地带着浅韵离开。
淡心见状也笑道:“我去给云管家奉杯茶。”说着转进园子里的小隔间。云逢看了一眼那消失的鹅黄色背影,才对出岫道:“前几日明家兄妹登门拜访一事,我已按您交代的话转达了,但他们兄妹二人执意要来拜访您,只说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出岫目光潋滟泻出一丝笑意,“除了欠债一事,我云氏与明氏没什么瓜葛。”
云逢亦是叹道:“他们很执着,初开始只派了个得脸的下人过来;前几日换了管家来送拜帖;今日是明璋亲自过来,又送上一张帖子……说是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您。”
“还真挺执着的。”出岫再笑,“那你是如何将他打发走的?”云逢斟酌一瞬:“我说夫人您大病初愈,前来问候的世家太多,如今还不得空。”出岫满意地点头:“这主意甚好,你去回他,若是真想登门,可没法子加塞儿,让他们候着吧。”她说得随意淡然,不带一丝感情起伏,云逢亦猜不到出岫心中所想。他只知道,凭他对云辞和叔叔云忠的了解,云氏必定是与明氏有深仇大怨,才会精心设下一个布置了六年的局,花费这天大的数额去算计明璋。
云逢见出岫对此事浑不在意,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只怕这其中有诈,便忍不住劝道:“夫人,明氏兄妹既然如此执着,许是真有什么要事……要不您松口见见?”
闻言,出岫眸光落在云逢身上,好像对他为明氏兄妹说话而感到意外。又见云逢面上一副坦荡之色,这才收回眸光,低眉沉吟起来。
云逢见出岫一直不开口,以为自己惹恼了她,正打算告罪,耳边忽然轻飘飘掠过来两个字:“也好。”出岫顿了顿,又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三月二十八。”“那你告诉明氏兄妹,我日子紧,让他们四月十八再过来吧。”“为何是四月十八?”云逢不解。“随口说的。”出岫笑回,“总得晾他们二十天才行。”“那我明日就去告诉他们。”云逢受命。出岫“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气氛忽而静谧下来,令夜晚的吟香醉月园有些诡异。也许出岫自己并不觉得什么,云逢却觉得尴尬。当初两番痴心求娶,都吃了闭门羹,第二次更是遇上云辞之死,也令他看出了这女子对云辞的一片深情。至此,不敢继续奢想。
可心却似管不住一般,每每总忆起出岫的玲珑浅笑。这几年来,他最渴盼的便是每年三月底,各地各行业的管事前来报账,那是他一年之内能光明正大看见她的唯一时候。
一年一年,他也见证了她从一个小小哑婢变成出岫夫人的传奇过程。旁人也许不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少心思留意出岫的事情,但这些年来出岫一步步杀伐决断、名动天下,他了解内情之详细,几乎便如亲眼所见。
每每向叔叔云忠打探时,叔叔总会警告他死心,可是……身份差距已如云泥之别,难道还不许他相思一场?当初匆匆娶的一房妻子终于发现他心有所属,怀孕三月时伤心小产,最后郁郁而终。
不是不愧疚,但自从他误闯知言轩小院的那一刻起,那惊鸿一瞥已注定了此生他要心系于她。纵是得不到,若能天天看着,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好在皇天有眼,叔叔临终之前举荐他来接替管家之职,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来到云府,有这同住屋檐下日日相见的机会。
想着想着,不禁就想得远了。云逢在心底默默叹气,也不知算是满足的叹息,还是贪婪的叹息。他垂着双目,只用余光去看出岫,虽然并不能清楚看到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也在看自己。
果然,但听出岫徐徐问道:“云管事丧妻多久了?”云逢一怔,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整整两年。”想起亡妻,他心中也是一番内疚,“是我对不住她。”“两年……都这么久了,云管家没想过续弦?”出岫再问。听到这话之后,云逢的第一反应是想问问出岫:侯爷都死了五六年,你怎没想过改嫁?但他知道这话他不能问,于是只得继续沉默,不予做答。出岫想起老管家云忠临死前说的话,此刻又见他这副不言不语的模样,也信了七八分。这事若放在从前,只要对方不戳破,她定然会假装不知,抑或故作轻松自然。可大病一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也深知该坦然面对。
就如同能坦然面对聂沛潇的示爱,能有勇气接见明氏兄妹一般,对于云逢的痴心错付,她明知会无疾而终,又为何要故作不知再耽误他?不若挑明了吧。
想到此处,出岫笑问云逢:“咱们府里别的不多,一是钱多,二是女孩子多。你若都看不上,也放眼去外头挑挑,以你如今的身份,年轻有为,必能挑到可心之人。”
云逢闻言笑得苦涩:“大约缘分还没到,我也不强求。”“我不是催你,只是瞧你每日为府里忙进忙出,屋子里没个贴心之人。”出岫淡淡解释。
云逢只得回上一句:“多谢夫人挂心。”出岫未再多言,静默片刻命道:“去将淡心叫出来吧,该回知言轩了。”方才淡心借口煮茶回避,如今是该叫她出来了。云逢领命往小隔间里而去,忽然觉得淡心也是个不错的女子,知情识趣,而且与她相处并不觉得烦闷枯燥。只是这霎时起的一个念头,云逢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向出岫,头脑一热脱口而出:“夫人,我想求娶淡心姑娘。”
既然很难再喜欢上谁,那何不娶一个自己欣赏的女子?更何况,淡心是出岫身边的大丫鬟,颇受重用,自己若娶了淡心,这是不是也能变相与出岫更亲密一些?
娶不了心上人,那便娶一个离她最亲近的女子吧。倘若真能娶到淡心做续弦,云逢相信自己第二次做人夫君,会比第一次做得好,至少不会让淡心重蹈亡妻的覆辙。
此时此刻,出岫也很错愕,她没想到云逢竟然会开口求娶淡心……然而更错愕的是,她顺着月光看去,恰好瞧见淡心站在小隔间门前,就在云逢身后几步之遥。
鹅黄衣衫在月色下泛着柔和清顺的美,淡心呆立当场。
十五日后。出岫见这些日子淡心一直回避云逢,终是忍不住了,逮着机会问她:“你一直避着也不是办法,那日云管家说的事儿,你心里究竟如何想的?”一转眼,出岫认识淡心近七年了,她其实很舍不得淡心,可也知道身为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云逢虽说丧妻,但人品能力各方面都高人一筹,倘若淡心嫁过去,倒不会吃亏。只是出岫顾虑,淡心会对云逢求娶过她的事耿耿于怀,因而她也不敢多劝。
淡心仿佛也是遇到了为难之事,略出了会儿神,才缓缓叹道:“夫人,您说我是不是老姑娘了?如今只能挑个鳏夫?”
“怎么这么说话!”出岫笑着斥责,“你若介意,拒了他便是,咱们再寻个好婆家。”
淡心闻言,轻轻再叹:“其实我很舍不得云府,从小就盼着能嫁给府里哪个俊才,这样便可以一辈子留在主子身边,往后年龄大了,还能继续伺候主子的儿女……正因如此,我才会不知不觉喜欢上竹影……”
“你若真这么想,其实云逢倒算个良配。”出岫笑道,“云逢是管家,比竹影的地位要高,你做了管家夫人,以后可就更上一层楼了。而且,也能一辈子留在府里。”
出岫这句是实话,淡心是知言轩的大丫鬟,本就高人一等,若是再做了管家夫人,从此之后别说在这云府,便是旁支的族人见了她,也得客气三分。
岂料淡心却摇了摇头:“从前我以为自己是舍不得云府,如今才知道,我是舍不得主子。主子走后,我也想开了,做奴婢的,其实看的不是地方,而是跟着什么人。倘若有一日您要离开云府,我必定是跟着您走。”
“瞎说什么!我怎会离开?”出岫连忙驳她,“我会一辈子守在这儿。”“夫人如花年纪,又是倾城之色,难道真要耗上一辈子?主子泉下有知,怕是要心疼的。”淡心忍不住道。出岫只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原本是说你的婚事,怎的你又说起我来了?我问你,对于云逢的求娶,你到底是愿,还是不愿?”淡心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正色道:“不愿!我若嫁了他,倘若有朝一日您离开云府,我就没法追随您了。”饶是出岫病愈之后自诩看淡世事,此刻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心头触动,但口中却道:“你说的什么话?终身大事才最要紧!更何况我说了我会守着云氏。”淡心略略低下头,娇俏的容颜里有一丝犹疑,好似在斟酌与云逢的可能性。出岫见状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要学浅韵一样终身不嫁?我劝不动她,但我不能看你步她的后尘。你若不喜欢云逢也没关系,另觅良配便是了。”淡心眼眶一红,仍旧垂眸不语。出岫见她如此模样,反倒更觉得这桩姻缘能成:“其实你与云逢挺默契的,但我不晓得你是否介意做续弦。”淡心一径摇头,终于再次开口:“他前面那个,人都死了,我有什么可计较的,再者我自己也是一堆坏毛病……而且,我觉得我是真的老了。”“这话的意思,你是同意了?”出岫瞥着淡心,想要她一句明白话。淡心仍旧摇头:“不,他心里喜欢的还是您。”出岫心中原本“咯噔”一声,可再深想一步,又觉得此事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坦然地道:“这都过去六七年了,你别放在心上。”“夫人您会错意了,我没计较。”淡心笑出声来,“我反倒觉得,这些年来他还一直对您上心,可见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虽及不上主子和小侯爷,倒也算是难得。”
出岫很意外,她没想到淡心竟会如此看待云逢。若要这么说,这两人其实也算彼此欣赏。出岫不禁想起自己初遇云逢时的情形,当时他就说他认识淡心,还让淡心替他在云辞面前挡下拿错账本的失误。说起来,他们也是有缘分的,若是那天云逢迷路时没有撞见自己,也许这桩姻缘早就成了,因为云逢的叔叔云忠一直都很相中淡心。如此一分析,出岫更打算撮合试试:“你和云逢缘分不浅,只是从前没到时候,你心系竹影,他也另娶佳人。既然你不计较他曾娶过妻,我反而觉得他与你很合适。云逢那性子必定处处忍让,日后只会是你欺负他。”
淡心听到此处,脸已红得像熟透的果子,再一跺脚:“我算听出来了,您是云逢的说客!”她气得樱唇微翘,面上一副倔强模样,“您越帮他说话,我越不待见他!”
“我的好淡心,你可别因为和我赌气,错过了这桩姻缘。”出岫哭笑不得,“你喜欢老实寡言、痴心执着的男子,竹影便是如此,云逢也恰好符合。嫁给他,你就能永远留在云府,而且他也喜欢你,至少是欣赏你的。那你还犹豫什么?”
从前竹影喜欢浅韵,淡心明知这一点,却还默默喜欢着他……出岫推测,淡心拒绝云逢的求娶,并不是介意云逢曾喜欢过谁,也不是介意他曾娶过妻。
“我可提醒你一句,适当捏捏架子也没什么,女儿家是该矜持一些。但你若态度坚决,让云逢伤了心,错过了可未必会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出岫敛去玩笑神色,郑重说道。
听闻此言,淡心咬着下唇没有作答,似在认真思量。出岫知道她还要犹豫一段时日,也没有继续劝说:“这事勉强不来,不过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的意愿。”
淡心低下头仍不说话,出岫便冲她摆了摆手:“我这儿有几个小丫鬟便够了,你自个儿去歇着吧,也好生想一想。”
好似是为了配合出岫这番话一般,此时竹影恰好进来禀道:“云管家在外求见。”
近日但凡云逢必须亲自过来知言轩,便每每先请竹影代为传个话。在出岫看来,这正是体贴淡心的一种行为——云逢怕淡心尴尬,但又适时提醒她,他仍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