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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氏在京州有无数私产,其中一座私邸“流云山庄”最为奢华,也是众人皆知的云氏产业。这一次来京州,出岫本就不打算低调而行,相反她还要探清京州局势,并且拜访当朝左相——慕王的岳丈,未来的国丈大人。
因此,出岫选择栖身在这座“流云山庄”,方便与公卿往来,也方便打点生意。只不过,这座私邸虽为“山庄”,却不在城郊,而是毗邻赫连氏的祖宅。幸而,赫连齐如今娶了明璎,又在朝为官,聂帝另给他赐了官邸。
从追虹苑回流云山庄的路上,出岫哭了,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默默拭泪。她也不知自己在哭些什么,是哭沈予一片痴心错付,还是哭今夜自己对云辞的背叛?
心乱了,有些事情也就不得而知。哭着哭着,出岫在车里睡着了,待马车停下来时,她恰好惊醒,便听到竹影在外禀道:“夫人,流云山庄到了。”出岫整了整仪容,下了马车。府门前一排灯笼高高映照,令她瞬间晃了眼,刚缓过心神,山庄里几个得脸的下人已齐齐跪地行礼:“见过夫人。”出岫赶了一天路,晚上又在追虹苑折腾一番,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下人们的逢迎,便随意地摆摆手:“辛苦了,明日再来拜见吧。”言罢又转对淡心、竹扬等人命道:“你们也劳顿了,都歇着吧。车上的行李先放着,明日再收拾。”淡心等人领命称是,出岫便强打着精神迈上台阶。岂料刚走两步,流云山庄的管家忽然上前禀道:“夫人,刑部侍郎赫连大人,已等候您多时了。”赫连齐?出岫心中一阵反感,也许还有一阵倦怠,她懒懒地道:“转告赫连大人,今日天色太晚不便相见。”“是”。管家恭谨应下,出岫便进了山庄。走到待客厅前时,她特意绕了路,远远还能望见厅里亮着憧憧烛火,一个挺拔的身影映在窗户纸上,显得无比耐心而沉稳。
出岫复又抬步前行,走了两步忽然再次停下来,对管家吩咐道:“日后赫连大人过来,只管找理由打发了,不必再来禀报。”
翌日清晨,京州,诚郡王府。聂沛潇用过早膳,却不急着撤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几位幕僚说话,顺势打探他离京期间的各种情况。譬如,几位当朝大员是升是贬?左相、右相府里有何异动?京州城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正与幕僚们说到兴头上,却听侍卫冯飞在外求见。聂沛潇一提精神,立即屏退左右,才传了冯飞进来,问他:“事情如何?”
“不出您所料,出岫夫人进京之后先去了一趟追虹苑……然后下榻在流云山庄。”冯飞顿了顿,提醒自家主子,“就是与赫连一族祖宅毗邻的‘流云山庄’。”与赫连氏的祖宅毗邻?聂沛潇想起赫连齐与出岫夫人之间的异样,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出岫夫人与赫连齐曾有私情?他知道自己想歪了,可前日赫连齐的表现太过明显,他实在无法相信那个“认错人”的说辞。
聂沛潇心中有些烦躁,连忙挥退胡思乱想,再问冯飞:“赫连齐有什么动静?”
“昨日酉时,赫连大人去流云山庄拜访出岫夫人,结果直到深夜离去,两人也没见上面……说是出岫夫人交代过了,以后凡是他来拜访,一律避见。”
“一律避见?”聂沛潇蹙眉,不禁自言自语,“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出岫这么回避?按理说,赫连氏世代公卿,门中文武辈出,赫连齐又是长子嫡孙,日后必然是一族之主。出岫为什么不见他?”
冯飞摇了摇头:“这恐怕要问出岫夫人自己……不过以属下了解,她处理家族庶务虽然强硬,但对待外族还是很有礼数的。”
聂沛潇点头附和:“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奇怪。”赫连齐、出岫夫人……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究竟有什么旧怨?或者不是旧怨,而是旧情?聂沛潇越想心里越不舒坦,便对冯飞道:“你下去吧,我自己想想。”
冯飞领命告退,刚出了膳厅,却与府中管家擦肩而过。他刻意慢下脚步,只听管家进了膳厅对聂沛潇道:“殿下,离信侯府当家主母出岫夫人求见。”
出岫夫人来了?真是巧了!冯飞可以想象,自家主子定然又是欢喜又是抗拒。他很想笑,但也只能忍着,果然听到主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忐忑:“快请夫人上座……替本王更衣!”
半盏茶的工夫,聂沛潇换了一身绣金紫衣来到待客厅,一眼瞧见出岫夫人。她今日仍旧一袭白衣,颜色虽素简,但烟纱罗裙层层叠叠,繁复端庄又不失体面,浅绿色的袖口绣着精致花纹,针脚细密还掺着金线。远远望去,便如翠色欲滴的叶子上托着一朵白芍药,美得恍若天上仙子。
时而端庄、时而娇媚、时而清妍、时而绯艳。此时此刻待客厅内,出岫正对着匾额上“紫气东来”四个字怔怔出神。她对这种字体并不陌生,很久以前,有一首名为《朱弦断》的诗便是这种草书,云雷变幻、笔走龙蛇。
“夫人大驾光临,本王不胜荣幸。”聂沛潇在外看了半晌,见出岫一直微微出神,才双手背负迈入厅内。
出岫回过神来,盈盈一拜:“妾身贸然来访,还望殿下勿怪。”这一句令聂沛潇无比舒畅,他大马金刀地坐上主位,又对出岫伸手相请:“夫人有何事需要本王效劳?”“不敢。”出岫朱唇轻启,示意竹影将礼盒送进来,“妾身此次来访,是有两件事。其一,敝府无意中寻得一管绝世好箫,想请您笑纳。”出岫话音未落,竹影已将礼盒奉至王府管家手中,再由管家送到聂沛潇手边。
聂沛潇接过锦盒并未打开,只按在桌上笑回:“夫人太客气了。”“您吹得一手好箫,世所皆知。这玉箫妾身留着也是无用,不如为它另觅良主。”出岫客气回道。若放在以往,聂沛潇必定不会当面拆开别人的赠礼,可这次不同,因为送礼之人是出岫,他便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本王失礼,已经着急想拆开看了。”出岫款款伸手:“您请。”聂沛潇顺势打开锦盒,但见一支通体流翠的玉箫躺在其中,光泽溢彩,色泽温润,玉质上乘,竟比自己那管箫还要好上几分!他情不自禁地将玉箫取出,放在唇边试着吹奏,随随便便两个音,便听得那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无论玉质还是音质,当真难得一见!果然是好箫!”聂沛潇很是喜欢,将玉箫放回锦盒之中,诚心道谢,“多谢夫人,本王却之不恭。”
也许这是天意吧!他因出岫夫人而舍弃一管箫,又从她手中得到一管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得不令人感慨。
出岫又哪里知道这么多内情,莞尔道:“您不嫌弃就好。”怎会嫌弃?喜欢还来不及!聂沛潇心里如是想,便不假思索脱口而道:“若能与夫人琴箫相和,才是本王之幸。”话音甫落,他便后悔了,这不摆明了他知道出岫夫人擅琴吗?聂沛潇连忙尴尬再笑:“本王只是猜测,猜测而已。”他有些紧张,状若无意地再看出岫,见对方无甚反应,才暗暗放下心来。
可出乎意料的是,出岫没有深想他话中之意,反而落寞一笑:“殿下高看妾身了。妾身是个俗人,只懂得打理庶务,对琴棋诗画……一窍不通。”
“一窍不通?”聂沛潇的笑容敛在俊颜之上,“夫人是说玩笑话吗?”“怎是玩笑话?”出岫垂眸,刻意掩去悲伤之色,“妾身出身低微,曾是云府奴婢。写字、看账都是跟先夫学的,对于风雅之事的确一窍不通……只能凑凑热闹罢了。”
凑凑热闹?这便是她对自己琴艺的评价?聂沛潇不明白出岫为何要自我贬低,再想起她口口声声唤云辞“先夫”,心里更觉得不痛快。
从烟岚城返回京州的路上,他已派人打听过了。四年半前,沈予将出岫送给云辞,云辞便将她带回京州,这其中是宠爱过一段时日,出岫甚至还怀过孩子,但为了迎娶夏氏为妻,云辞让她把孩子打掉了。再后来夏氏进门,云府上下才知道,原来云辞宠爱出岫,是因为她的容貌与夏氏有七分相像……聂沛潇还听说,云辞为了讨夏氏欢心,曾将出岫贬去洗衣房。后来夏氏溺水而亡,云辞爱妻心切引发旧疾,眼看即将膝下无嗣,而恰好出岫又在此时怀了身孕,他才在死前写下婚书将出岫扶正。云辞的决定如此匆忙,甚至连媒证都没来得及找,还是在他死后,由沈予补签的媒证之名。
聂沛潇在听说出岫的遭遇后,对云辞那位谪仙般的男人产生了怀疑,这传说中悲天悯人的离信侯,怎能对一个女子如此残忍?
想到此处,他忽然没了心思与出岫说笑,遂敛去表情,双目无波地问她:“夫人此次前来,难道是专程为本王送箫?”他知道,这玉箫只是敲门砖,出岫夫人必定有事相求。
出岫见聂沛潇主动问起来了,也不好再回避,垂眸轻声道:“实不相瞒,妾身确有一事相求……是关于我家姑爷沈予的。”
“夫人请讲。”“妾身想请您关照姑爷,保举他戴罪入仕。”
“戴罪入仕?”聂沛潇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夫人又说玩笑话吗?”“事到如今,妾身哪里还有心思开玩笑。”出岫长叹一声,“妾身知道这是为难殿下……可若不是别无他法,妾身也不会冒昧来这一趟。”她竟如此为沈予打算?甚至不惜对自己相求?聂沛潇心中泛起一阵酸意,遂婉拒道:“夫人高看本王了,此事必得父皇做主才行。”出岫闻言也不气馁:“虽说当今圣上仍旧在位,但你我皆知,慕王殿下已拿到禅位诏书,他才是当朝掌权者。您与慕王手足情深,此事若由您说项,便成了七分。”“哦?那另外三分呢?”“另外三分……大约是看我云氏的薄面了。”出岫如是回道。听闻此言,聂沛潇开始慎重斟酌起来。他知道出岫的性子,看似温婉实则胆色过人,若想做成一件事,必会用尽全力。但……且不说沈予与出岫关系如何,单单文昌侯府连坐的“造反”之罪,沈予也是没什么机会翻身了。
这般一想,聂沛潇只得再次婉拒:“子奉的确很有才华,他长于军事,有些见解连七哥也称赞不已。但夫人知道七哥的为人,四哥的旧部他绝不会用。如今七哥能放子奉一条生路,已算很难得了。”
“这事若简单,妾身也不必如此苦恼。”出岫轻叹一声,“妾身曾是姑爷府里的奴婢,当时就在追虹苑当差,后来能去云府,全赖姑爷成全……妾身曾三番五次受性命之危,也是姑爷及时援手相救、施治得当,妾身才能保住性命……”
追忆起往昔与沈予的点点滴滴,出岫不胜感慨:“实不相瞒,当初妾身一意促成想容和姑爷的婚事,甚至不惜回绝您的提亲……一则是因为想容对他痴心一片,二则也是妾身想为他留下一条后路。”
“本王说过,提亲之事是个误会。”聂沛潇连忙解释,只怕出岫误会自己,“此事夫人不必放在心上。云大小姐与子奉结合,也是郎才女貌,很般配。”
出岫听了这话,稍感放心,她就怕聂沛潇对云想容的婚事耿耿于怀。见对方并未多做计较,出岫沉吟片刻,继续道:“戴罪立功之事,古已有之。文昌侯阖府下狱之时,妾身去向慕王殿下求过情,当时他曾提及,您也是力保姑爷的……妾身思来想去,在房州说话不便,这才等到了京州,唐突找上您。”
聂沛潇俊目打量出岫,仿佛是有千百条小蛇在他心头游蹿咬噬,那种痒不可耐、一颗心被渐渐侵蚀的无力感如此煎熬。明明说好不见她了,但又忍不住打听关于她的一切;明明知道彼此的身份遥不可及,但又按捺不住见到她的迫切与喜悦……聂沛潇知道,沈予对于出岫而言,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否则也不值得她一救再救。虽说她是坦坦荡荡地为沈予筹谋,但聂沛潇始终觉得,这两人并非昔日恩情那么简单。他很想问问出岫,她对沈予到底是什么感情,可这话他问不出口。
他兀自思索着,出岫也没有急于再劝。这事换作是谁,恐怕都要斟酌一番,她也没想过要让诚郡王今日便给答复。
“夫人的心情,本王很能体谅。但若要促成这事,的确很难。其一,子奉一家满门抄斩是七哥的意思,倘若本王举荐子奉入仕,焉知他是否会存报复之心,再来谋害七哥?
“其二,子奉从未出过仕,要举荐他任什么官职才合适?这也并非本王一人能做主。”聂沛潇将心中顾虑如实道出。
他能说出这番话来,足以证明是真的在心里考虑过。但他所提出的两个问题,出岫都已想好该如何回答:“其一,姑爷是明白事理之人,最知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他从未出过仕,也不懂弄权,只一心重振门楣,绝不会做出什么报复之举。这一点,妾身可以担保。”
出岫怕聂沛潇不信,又道:“古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慕王抄他满门,的的确确是因为福王造反。于情于理都是文昌侯府理亏,慕王只是按律处置,姑爷他也无话可说,更不会做出以卵击石之事,让自己扣上‘弑君’的罪名。”
其实有一点,出岫没对聂沛潇说出来——即便沈予为了她,也不会找慕王复仇的。否则,云氏与慕王关系密切,沈予便会陷云氏于不仁不义的境地。为了她,为了云辞,沈予不会这么做。
而这也是昨晚她故意给他希望的原因之一,她要他记得,并且一直记得,爱可以融化仇恨。更何况,权谋一事无分对错,无论福王造反是被谁所逼,反了就是反了,而文昌侯府支持福王,错了就是错了。
出岫垂眸刻意掩去神伤之色,再对聂沛潇解释道:“至于其二,您也说了,姑爷他长于军事,曾受慕王称赞。既然如此,您可以让他去军中历练,放他去攻打北宣,抑或平定叛乱……只要姑爷不在慕王眼前打转,想必慕王也该放心了。”
“夫人的意思是……让子奉出去带兵,是生是死、是胜是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聂沛潇疑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