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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立下字据认错吗?出岫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连忙研了墨,一笔一画写道:“奴婢不该在值守时间内擅自离开知言轩。”
云辞见字大为不悦,连声音都沉了两分:“你何时也学会自称‘奴婢’了?”
出岫只觉得冤枉,连忙再写:“浅韵、淡心都是如此自称。”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云辞轻斥一句,又转回原来的话题,指着出岫写下的字,质问她,“擅自离开知言轩?只有这一桩错处?”
出岫认真地想了想,又写道:“不该去找云管家。”
“是云管家?还是云管事?”云辞状若无意地问上一句,语气虽清淡,却并不和善。
话到此处,出岫已不止觉得冤枉,更觉得负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提笔问道:“您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云辞瞥了眼纸张。
这要她如何说出口?出岫咬了咬下唇,再写:“您明知故问!”
云辞好似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云忠替他侄儿求娶于你?”
出岫点了点头。
云辞再次沉默,好看的侧脸与微蹙的眉峰,使他整个人显得棱角分明而又不失柔和。
两人又是一阵无言,良久,云辞重新开口:“那日我问你是否见过他,你言辞闪烁。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你先将此事交代清楚。”
出岫唯有将当日与云管事相识的前因后果大致写了一遍,包括回来的路上遇见二爷云起,也一并提了提。
云辞读了纸上这一大段话,终于面色稍霁,口中却仍斥道:“你倒会做人,背着我卖给云忠人情?”
出岫自知理亏在先,唯有生生受下这句斥责。
云辞见她委屈,心也软了下来,又想逗逗她,便佯作板着脸再问:“这桩婚事,你是什么想法?”
想法?出岫微微一怔。眼下这意思,云辞是同意了?须知倘若主子不同意,直接回绝了便是,又为何要来问自己?出岫联想起今晨云辞的沉默,想来他也是经过了一番斟酌。
不知为何,想到云辞这般态度,出岫只觉心底微酸,还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她并非情窦初开,也不是懵懂无知,若说从前不明白自己对云辞是什么感情,则此时也已如梦初醒。
这与从前对待赫连齐的心情很是不同。当初赫连齐追求得热烈,她也回应得大方,只当他是她的良人,是知她懂她的男人。
而眼前的云辞,是她的主子,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贵胄,更是带她脱离水深火热的恩人……
若她还是晗初,必定会大胆热烈地去表达出来,可如今,她是出岫。
有些情愫,晗初可以有,出岫绝不能有。说到底,是她自己僭越了,没有谨守下人的本分。也许,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能适时斩断自己的妄想。
想到此处,出岫终于自嘲地笑了起来,提笔回道:“这门亲事,全凭您做主。”
“你说什么?”最后一个字写完刚停笔,云辞已再度沉下脸色,脱口反问。
出岫早已没有勇气去看他,只垂眸掩去眼中酸意。
出岫如此轻率地决定终身,令云辞方才缓和的心绪再度沉重起来。他看着出岫,头一次被她的倾城笑容刺痛双目,有些话语如鲠在喉。
云辞刻意不去看出岫的微笑,默默平复了半晌,又问道:“急着嫁?”
出岫摇头,强迫自己提笔写道:“您当初在追虹苑曾说,要为我寻个好人家。”
云辞看着眼前的字,轻轻“嗯”了一声:“我是说过。但你就如此看轻自己?一个管事便能配上你?”
“是我高攀了。”出岫提笔想了一瞬,又写道,“云管事不嫌弃我身有残疾,是我之幸。”
“残疾……”仿佛是被这两个字勾起了什么回忆,云辞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出岫也是写出这几个字之后,才感到自己失言了。但说出的话可以一阵风吹走,写出的字却不能,实打实地摆在云辞面前。
她下意识地去抓那张纸,柔荑刚伸出去,云辞的右手已轻轻按在她手背上,阻止道:“想毁尸灭迹?我又没生气,你慌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出岫,一眼瞧见她倩眸中闪烁的光泽,犹如一泓秋水,漾着别样的涟漪,如诉如泣。他在这双眸子里看出许多——隐忍、自卑、苦难、自暴自弃,甚至是过尽千帆的失望与悲凉。这种情绪也深深感染了云辞自己,令他心头颤动,颤得疼痛。
再一次地,他看向她,一并说出藏匿心底已久的问题:“出岫,你是不是有苦衷?还是……从前经历过什么事?”
他明明已知晓答案,却还是想听到她亲口回答。
出岫却是愣怔在这问题当中,垂下眸来似在思考,又似在挣扎。
“你有苦衷吗?是以才如此草率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云辞再次取过一张纸,放到出岫面前,郑重地道,“你可以写出来,我会看,也会记在心上。”
出岫好像是被说动了,攥着笔颤巍巍地去蘸那半干的墨汁。半晌,才下了极大的决心落笔。笔尖一滴墨汁耐不住握笔之人的颤抖,顺势滴落在宣纸之上,氤氲开了一团墨花。
黯黑的一片,犹如她心上的某一段回忆,残忍、不堪、难以启齿。出岫强迫自己不去看云辞清澈的眼神,缓缓就笔写下四个字:“没有苦衷。”
见字,云辞不可避免地失落起来。他发现出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女子,对她软言温语,不如疾言厉色,否则她便只会一味逃避,宁愿自己委屈着,也不愿拒绝或反抗。
想到此处,云辞决定中断这个话题:“这桩婚事我不同意,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他配不上你。”云辞只说了这一句,又转而笑道,“许你半个时辰的假,回去洗把脸再来侍奉。你眼下这个样子,我可没心思处理文书。”
出岫赶不上云辞的心思转换,反应片刻才点了点头。这事算是作罢了?那方才他问她半晌,又是什么意思?出岫心头带着些许疑惑,还有一阵如释重负,领命退出清心斋。
刚走到门口,却见一袭绯色衣衫的年轻男子迎面而来,神色焦急,步履匆匆。出岫不知其身份,便主动退至一旁让出路来,绯衣男子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往云辞所在的书房而去。
出岫听到门外的竹影称了一声:“三爷。”原来那绯衣男子是云羡。她不再逗留,回自己屋内整理仪容去了。
半个时辰后,出岫已收拾整齐,重返清心斋。刚进拱门,便见竹影仍旧守在外头,微微朝她摇头示意。出岫立时明白过来——屋里有人,她不便进去。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屋子里的人才结束了谈话。绯衣男子从书房内快步走出,竹影仍旧唤一声:“三爷。”
云羡看起来至多十七八岁,星眉剑目、身姿挺拔,却有一副超乎同龄人的老成。此刻他面有凝重之色,只对竹影客气一句:“不必送了。”说着已快步从台阶走下。
与出岫擦肩而过之时,云羡却忽然停下脚步,轻扫她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出岫?”
既然听过她的名字,也应知晓她是个哑巴了吧?出岫俯身行礼,默认自己的身份。
云羡目中并未表露出惊艳神色,只是颇具深意地道:“日后闲来无事,不要随意乱走。”
出岫想起那日云羡为自己解围,便再度行礼,这一次,算是道谢。
云羡只“嗯”了一声,便抬步离开。
不可否认,云羡是出岫心目当中,世家子弟最该有的模样。出身良好、涵养极佳、寡言骄傲、对待下人既不苛责也不亲厚,时刻保持着一股疏离的威严。直至望着那绯衣一角消失在拱门之外,她才收回思绪,抬步迈进书房。
云辞正坐在案前蹙眉思索着什么,见是出岫去而复返,只低声说道:“房州发生瘟疫,很是严重,如今慕王封锁了烟岚城四个城门,将流民都隔绝在外,云家不能坐视不理。”
房州发生了瘟疫?出岫闻言大吃一惊。虽说房州四季如春,可如今才四月初,不该是瘟疫多发的时节。
云辞没有解释瘟疫的起因,只道:“房州是慕王封邑,这人出身军中,手腕铁血,长此以往流民必定越来越多……出岫,你随我去见母亲。”
听了这话,出岫知他必定有了对策,便也顾不上细问,连忙与竹影一并推着他,前往太夫人的园子——荣锦堂。
一路之上,云辞不发一语,只在临近荣锦堂时对出岫嘱咐:“无论我对母亲说什么,你只管领命便是。”他语气依旧温和,但又令人不可违逆。
出岫点头,跟着云辞进了荣锦堂。
太夫人曾在老侯爷去世之后,主持云府事务数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早已处变不惊。她听了瘟疫之事后,显得异常镇定,抿了口茶对云辞问道:“你有何打算?”
云辞不假思索地回话:“方才我与三弟商量过,由他出面主持施粥布善,我亲自去一趟慕王府,问过慕王的态度再做打算。”
太夫人点了点头:“房州毕竟是慕王的封邑,是该问过他的意思,不过他为人喜怒无常,你言语上也要注意些。”
“母亲放心。若是慕王与咱们达不成共识,我自有法子绕过他行事。”
出岫在旁听着这母子二人的对话,心中感慨万分。她原以为离信侯府数百年兴盛不衰,靠的是祖荫与经商所得,却不想,云氏在民情上竟如此用心,堂堂离信侯甚至要亲自整治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