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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已经派人去调查此事。”秦岩眉头紧皱,“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只怕不能善了, 拾遗不会无缘无故弹劾执失。”
话说出口后,他犹豫了一下, 裴拾遗是裴英娘的亲生父亲……
裴英娘倒是不忌讳,直接道:“可能和东宫有关。”
执失云渐只忠于李唐皇室,但李弘并不是唯一的皇子, 东宫一系的属臣大概又要有新动作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权势的诱惑太大,不论是武皇后, 还是李弘, 亦或是他们各自的心腹部署,都不甘于受制于人。李治的平衡之术只能暂时拖延缓和矛盾, 无法彻底解决争端。
裴拾遗偏执迂腐, 李弘通常只和他谈论学问,不会把机密要务交托给他去办。他是东宫属臣手中的一把刀, 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 东宫属臣想让他弹劾谁, 他就去弹劾谁,不分青红皂白,只看是不是对太子有利。
秦岩发愁道:“执失那个闷葫芦, 也就圣人喜爱他,王御史八成会被他活活气死!”
裴英娘心里一动,“王御史?”
“大理寺的王御史。”秦岩微微一笑,“他是太原王氏嫡系子孙, 为人正直,和千牛卫相熟,圣人派遣王御史去料理执失,也算是明着偏袒执失。”
王浮?
裴英娘想起那盒无端失踪的糜糕。
自那次以后,王家和萧淑妃遗留在宫中的人手被武皇后彻底清理干净。王浮和王洵兄弟命大,他们只和宫中老人私下里联系,没有做出什么不利于武皇后的举动,否则早就身首异处了。
年轻气盛的王洵受过一番磨难之后,沉稳了许多,两年间从鸿胪寺少卿到屯田司员外郎,看似默默无闻,实则一步步从外围踏入真正的实权圈子,稳扎稳打,前途不可限量。
身为兄长的王浮却沉不住气,屡屡表现出对武皇后的敌意,和同僚武承嗣势如水火,针锋相对,俨然成为朝中反对武皇后一派的领头人。
李弘识人不清,被身边的属臣牵着鼻子走。王浮虽然憎恶武皇后,但没有因此倒向李弘,向来和东宫没有牵扯。执失云渐忠于李治,既不应承太子的招揽,也不奉承武皇后。
现在东宫首先朝偏向太子的执失云渐发难,李治让中立的王浮前去访查真相,各方人马陆陆续续登场,怎么看怎么诡异。
剪不断,理还乱。
春风扑面,风里蕴着淡淡的花草香气。宫婢在树下架起火堆炙烤羊肉,肉香浓郁,微微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臊气,像带了钩子,直往人鼻孔里钻。
裴英娘低头整理翻飞的缥色裙带。如果她是王浮,肯定会把原本简单的事情闹大,最好是闹得不可收场,将太子和武皇后全部拉入泥潭,以此达到报复武皇后的目的。
她轻声说:“王御史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务必提醒执失将军,莫要因为王御史是旧友,就掉以轻心。”
秦岩怔了一下,没有多问,点头应下。
两人说着话,渐渐走到河边。
锦帐似云,华盖如织。肩披缦衫的美姬载歌载舞,悠扬的丝竹管乐声中,时不时爆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李弘、李贤和李显赶在上巳前从长安来到温泉宫,过完清明,李治和武皇后就要返回长安蓬莱宫。李贤和李显都是爱玩的人,祓禊仪式结束后,命人在河边搭起锦帐,开始斗鸡。
锦衣绣袍的公子们衣襟大敞,围着锦帐大喊大叫,笑闹声直达云霄。
李显的“大将军”节节败退,李弘凤眼微微眯起,满脸笑容,吩咐身边的侍从预备酒宴,准备庆祝得胜。
李显不甘心认输,围着锦帐跑前跑后,急得直跺脚,嗓子都快扯坏了。
裴英娘左右四顾,忍不住疑惑道:“阿兄呢?”
刚刚在河边浣洗衣裳时,李旦还在的。她往河水扔鸡子祈福的时候,李旦怕她跌入河里,一直守在她身边,深青色袍角染了几分春色,比水波荡漾的渭水还要明朗。
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秦岩小声问:“公主在找哪位王子?”
“自然是八王。”
一人插话进来,头梳双鬟髻,身着高腰槐花黄襦裙,眨着晶亮的眼睛,广袖飘飘,踱到裴英娘面前,脆声道:“公主,八王和圣人往南边去了。”
秦岩看到来人,脸色一变,拱手抱拳,匆匆道:“不打扰公主了。”
二话不说,挎着横刀,急急跑开。
郑六娘撇撇嘴巴,双手叉腰,故意大声喊:“至于嘛!我又没想过要嫁给秦校尉!秦校尉不必吓成这样。”
秦岩没有回头,跑得更快了。
裴英娘笑着摇摇头。
千金大长公主为了替郑六娘觅得一个好夫婿,这几年快把京兆府的年青少年郎们相看遍了,没有成婚的千牛备身是她最看好的人选。去年千金大长公主借着一次宫宴,笑言要秦岩做郑家的东床快婿,李治问过秦岩的意思,没有应允,但也没有否决。
有窦绿珠纠缠执失云渐在先,秦岩一听说郑六娘的祖母是大长公主,而且是一位和武皇后走得非常近的大长公主,胆战心惊,夜不能寐,特意告假回府,求告自己身为正二品仆射的阿耶,“儿不会娶郑六娘的!”
秦阁老一巴掌甩在秦岩脸上,“要么娶郑六娘,要么年底娶亲,你选一个吧!”
秦阁老的官职品阶虽高,但本朝一、二品大员是授予年老功臣的虚职,三品官才是执掌朝政、简在帝心的实权人物,秦家远离权贵中心已久,下一代中只有秦岩有可能重现秦家昔日荣光,现在秦家没落已久,如果李治或者武皇后真要赐婚,秦家不敢断然拒绝。
秦阁老迫切希望秦岩能够娶一位家世出挑的贵女,帮助秦家重振声威。郑六娘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如果能够借着郑六娘的祖母巴上武皇后,未尝不是一条兴旺家族的捷径。
等秦岩建功立业,都到猴年马月了,秦阁老等不起。
秦岩坚决不肯娶郑六娘,“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如果娘子娶进门,和我相看两厌怎么办?我要娶亲的话,一定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否则不如不娶。”
秦阁老气得火冒三丈,拔出昔日在战场上斩杀敌将的直刀,对着秦岩的面门就劈,把秦夫人唬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一命呜呼。
秦家闹得人仰马翻,事情传到公主府,千金大长公主酸溜溜道:“六娘蕙质兰心,家世容貌,样样拔尖,哪一点配不上秦家小子了?他不想娶,我还舍不得六娘嫁呢!”
自此两家算是结了怨。
郑家的小娘子们嫌弃秦岩是粗莽武人,一看到他便讥讽奚落,句句话带刀子。秦岩哪里是郑家人的对手,只要看到郑家人,拔腿就跑,比听到李治的传召跑得还快。
郑六娘轻哼一声,“秦郎君虽好,我不稀罕。大母一厢情愿,与我何干?他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裴英娘不好说什么,拉着郑六娘的手,岔开话道:“今年的斗花草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郑六娘心思烂漫,闻言立刻抛下秦岩,笑嘻嘻道:“再稀罕的东西,哪比得上几年前震惊京兆府的烟花!”
裴英娘笑了笑,“阿姊又占了上风吧?”
李令月今年偷偷拿了李治私库里的一样宝贝,以往能和她抗衡的赵观音现在成了她的嫂子,行事收敛许多,按理不会故意和她作对,京兆府应该没有人能拿出比贡品更罕见的宝物。
郑六娘垫脚四处探看,“公主过去瞧瞧?我刚刚看到一只白色的孔雀,是柳家大娘子带来的,张开尾羽时,像落雪一样,可漂亮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找到小娘子们斗花草的帐篷,进了围幛,却没看到李令月和其他贵女的身影。
郑六娘皱眉,掩着鼻子道:“什么味道?是不是羊肉烤糊了?”
宫婢急急忙忙跟进帐幔,“公主,里头腌臜,请公主随奴往这边来。”
宫婢掀开帘子,领着两人拐过几座四面围得密密实实的帐篷,走到河边。
李令月和其他贵女在河中泛舟,彩漆画舫漂在碧绿色水面上,身裹绫罗绸缎,肩披印花彩帛的小娘子们倚着栏杆,打闹嬉戏,裙裾如蝶翅般斜斜展开,随风摇曳,恍如一幅画卷。
“英娘!六娘!”李令月站在船头,百蝶穿花纹夹缬披帛蜿蜒而下,垂入水中,水里的鱼儿误以为披帛上的纹样是真的落花,纷纷围着锦帛啄食。她示意宫婢靠岸,“你们俩快上来。”
画舫靠近岸边,仆妇划着舢板,将裴英娘和郑六娘送到画舫上。
“阿姊不是在斗花草么?”裴英娘脚下穿的是漆绘枹木屐,上船之后,小心翼翼靠着栏杆,拢起刺绣莲戏鲤鱼蜀锦披帛,“怎么上船来了?”
李令月啧啧道,“还不是阿嫂……”
她拉着裴英娘走到画舫另一头,左右扫视一圈,确定附近没人,才小声说:“二娘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没人见过的瑞兽,既不像牛,也不像马,四只蹄子,两只眼睛,长长的尾巴,稀罕是稀罕,可实在太臭了!熏得我们待不住,只能躲到船上来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捂着鼻子,觉得自己好像还能闻到那股难闻的恶臭。
裴英娘没有想到,斗花草还能以这种方式结束。
“呀!谁在那里!”
“快来人!”
船舱里忽然惊叫四起,一片喧哗吵嚷,几位梳翻刀髻、穿纱罗衫、织锦诃子的小娘子先后奔出船舱,脸上涨得通红,“大胆狂徒!竟敢窥伺我等,恬不知耻!”
画舫之上乱糟糟的,李令月想过去看个究竟,裴英娘扯住她的袖子,“阿姊,先靠岸吧。”
船桨划破潺潺流动的水波,画舫缓缓驶向河岸,早有金吾卫听到动静,蹿到船上,“何人惊扰贵主?!”
护卫们先簇拥李令月和裴英娘下船。
屐齿踏上河岸松软的沙土,软绵绵的。裴英娘半边身子靠在忍冬怀里,将将站稳,李令月已经提着裙角,一口气跑到刚刚发出尖叫的小娘子跟前,“刚才谁躲在船舱里?”
小娘子哭哭啼啼,一抹眼泪,咬牙切齿道:“是崔七郎!”
李令月面不改色,跺足道:“我就晓得是他!”
不一会儿,护卫押着一个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浑身酒气的男子下船。裴英娘好奇地盯着他看半天,还真是崔奇南。
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十数个少年郎逶迤而来,李贤走在最前面,犹如众星捧月。
“我和七郎打了个赌。”李贤远远看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崔奇南,凤眼斜斜上挑,笑得促狭,小声和李令月说,“他赌输了,按照约定,我让人为他穿上仆役的衣裳,把他送到船上当苦力。你看他醉得七歪八倒的,爬都爬不起来,不是有意冒犯你们的,你把他交给我罢。”
李令月不肯放人,“你们吃酒取乐,是你们的事,凭什么拿我们当消遣?这一次是把人塞到船上,我如果忍气吞声,下一次王兄是不是要把外男送进我们的闺楼?”
李贤听出李令月是真动了火气,敛容讨饶,“我绝无此意,画舫本是空着的,若不是你们临时起意的话,七郎会在河上漂一天。我才听赵道生说你们也上了船,这不就立刻赶过来了么!”
李令月回头瞟一眼酒气熏天的崔奇南,气哼哼道:“好吧,这次不同王兄计较,再有下次,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李贤带走崔奇南之前,郑重向几位刚刚受惊的小娘子赔礼道歉。
小娘子们一脸娇羞,手指揪着衣带,羞答答道:“不碍事的,六郎请便。”
声音温柔如水,哪里还有刚刚怒骂崔奇南的泼辣劲儿?
郑六娘悄悄翻个白眼,偷偷和裴英娘嘀咕:“六王又招蜂引蝶了。”
裴英娘忍俊不禁。
李贤相貌俊秀,又是个锋芒毕露、处处留情的性子,举手投足间的风流气度,时常勾得闺中女儿春、心萌动,一心恋慕他的赵观音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公主。”忍冬忽然握住裴英娘的手,把一团卷起来的纸卷塞到她手心里,附耳道:“这是常乐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婢送来的,奴不敢自专,请公主过目。”
裴英娘不动声色,继续和郑六娘说笑。
斗花草因为一头奇臭无比的“瑞兽”匆匆结束,画舫游船又出了崔奇南的插曲,李令月觉得很是扫兴,领着众位小娘子回到锦帐内,命宫婢们送上美酒佳肴,“咱们来斗酒罢!”
贵女们欣然应和。
醽醁酒、烧春酒、翠涛酒、兰生酒、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一壶壶清冽的酒液摆上众人的食案。
李令月一把抓住想偷偷离开的裴英娘,堆起一脸笑,讨好道:“好妹妹,乖妹妹,姐姐今年就指望你赢啦!”
裴英娘无可奈何,接过鎏金飞鸟纹玛瑙杯,一口饮尽。
琥珀色的清酒纯净甘美,她一连喝了十几杯,脸不红,气不喘,稳稳端坐在簟席之上,夹起一枚寒具,嘎嘣嘎嘣咬一口,眉宇间英气勃勃,“等她们都醉倒了,我再接着喝。”
李令月坐在她身旁,殷勤小意,做小伏低,亲自为她夹茶食,“都听你的!”
转眼间,席上果然东倒西歪,醉倒了一大片。
裴英娘就和喝蜜水似的,一杯接一杯饮下清酒,喝到最后,抬头四顾一圈,发现竟然还有一个小娘子强撑着没有醉倒。
这倒是奇了。
李令月也不由错愕:英娘在乐理之上马马虎虎,刺绣女红也不大出挑,唯有饮酒天赋异禀,说一句千杯不醉也不为过,这几年连军中嗜酒如命的军汉都喝不过她,今天竟然有人能坚持到现在?
昭善在一旁小声道:“是窦家五娘子。”
李令月心头雪亮,原来是窦绿珠,那就不奇怪了。
别人不清楚内情,她却知道阿父想把英娘许配给执失云渐,所以当初才会借着她的名头将执失云渐调去东阁当护卫。
窦绿珠也看出阿父的打算了?
李令月眼珠一转,掩唇微笑,“窦姐姐这回要输得心服口服了。”
窦绿珠喝得头晕眼花,拿酒杯的手颤得像抖筛糠一样,一杯酒还没喝下肚,先抖了一半出去。
负责当裁判的郑六娘不依,让使女重新斟满酒。
使女皱眉,劝窦绿珠量力而行,“五娘,别逞强了,永安公主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
窦绿珠晃晃脑袋,“不行,我还能喝!”
她嘴里说着话,手腕发虚,酒杯是往唇边凑的,但不知怎么的,一杯酒全部灌到自己脖子里去了。
郑六娘哈哈笑,“窦姐姐,你醉了!”
窦绿珠怔怔地盯着翡翠酒盏,鼻尖一酸,眼泪哗哗而下,抹了胭脂的脸颊冲出两条雪白的泪痕,“我没醉!”
郑六娘笑而不语,走到围幛当中的空地上,两手轻拍,吸引帐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一次夺魁的又是永安公主!”
李令月眉眼弯弯,抚掌笑道:“快交出彩头!”
席上众位贵女哄然大笑,或是真心奉承,或是假意抱怨,解下随身佩戴的饰物,充当彩头。
昭善托着漆盘转了一圈,回来时漆盘里金光闪烁,宝气琳琅,玉佩、金钗、步摇、戒子,还有几副七宝璎珞。
“窦娘子一直哭,谁劝都不中用。”昭善跪在李令月跟前,“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李令月忙着清点战利品,闻言头也不抬,“窦姐姐哪天不哭个两三回,倒不像她了。不妨事,等她哭累了,我再过去。”
趁着李令月志得意满,裴英娘悄悄溜出围幛,展开藏在袖中的纸卷,细细审视片刻,揉揉眉心,沉声道:“取火烛来。”
忍冬取来火烛,点燃灯芯。
纸卷很快烧得一干二净。
几日后,圣驾启程离开温泉宫。
裴英娘坐在卷棚车中,一路摇晃颠簸,回到阔别已久的长安城。
蓬莱宫依旧肃穆壮丽,东阁的庭院绿树红花,生机盎然,水车轻轻转动,清亮的水流一遍遍冲刷着纹理圆润的太湖石,发出温柔的哗哗声。
乍暖还寒时候,缸里的碗莲冒出细嫩的尖角,柔嫩的叶片蜷缩在一起,微风拂过,叶包轻轻颤动,有点可怜相。
裴英娘扒在水缸旁,葱根般的手指轻轻点在嫩叶上,“总觉得碗莲的叶子看起来好像能吃。”
莲藕能吃,莲蓬能吃,莲花裹上面糊,下热锅炸成薄薄的炸荷花瓣,口感香脆,也能吃,为什么只有荷叶不能吃呢?
周围侍立的宫婢抿嘴微笑。
秋葵跪在芙蓉树下刨坑捉虫卵,看到裴英娘围着水缸稀罕,以为她盼着碗莲早日开花,拍着胸脯道:“公主,有奴在,一定能把您的院子打点得漂漂亮亮的!”
她低叹一口气,“可惜温泉宫的那些花儿带不回来。”
这些天她打算添点花草,天天在庭院里转来转去,摸摸石头,捏捏土壤,舀起小溪里的水喝两口,尝尝味道。还不知从哪儿挖来一大篓湿臭的污泥,浇在花池子里,引得洒扫庭院的宫婢们抱怨连连。
裴英娘环视一周,她的院子很好啊!有活水,有假山,有绿树,还有一丛丛芭蕉,不需要其他鲜花来妆点。
她忽然两手一拍,“秋葵,我有一样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
秋葵两眼放光,搓搓巴掌,眼巴巴盯着裴英娘:“公主,只要是您的吩咐,奴一定全力以赴!”
“明天半夏会领你去清辉楼,那里栽植了很多不常见的花,宫里的人不擅长此道,总把花养得半死不活的。”裴英娘叹口气,拍拍秋葵的肩膀,“那些花儿以后就交给你照料了。”
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秋葵是调弄花草的高手,蔬菜也是花草,能把花草养得精神,应该也能把菜种得壮实吧?
秋葵不知道裴英娘想打发她去种菜,感觉到那只矜贵白皙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肩膀上,高兴得浑身发抖,欢欢喜喜道:“公主放心,奴家里祖祖辈辈都是伺候花草的,不管什么花儿,奴都能养得好!”
裴英娘点点头,也欢欢喜喜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忽悠完秋葵,她想起从羁縻州带回长安的棉种,回屋换了身圆领锦袍,黑鸦鸦的墨发盘成圆髻,裹上幞头,脚着罗皮靴,打扮成长安城随处可见的富贵小郎君模样,领着忍冬、半夏和随行的护卫二十人,浩浩荡荡出宫,赶往长安西北角的醴泉坊。
回宫之前,她曾找李治讨要一份御赐的鱼符,方便自由出入禁苑和蓬莱宫。
李治问都没问一声,当场解下腰间锦绶系着的红色瑜玉佩,给她当信物,还吩咐左右,以后她要出行,金吾卫不得拦阻。
有李治的金口玉言在前,又有瑜玉作为凭证,裴英娘一路没有耽搁,顺顺利利出宫。
宫门轩昂威武,卷棚车驶离丹凤门时,她掀开车帘,回望矗立在艳阳春日下的城墙。
有多少特权,就得有多少依仗,她不会辜负李治的期望。
城中热闹喧哗,卷棚车一路缓缓徐行,往南经过四个里坊,再往西走五坊之地,一座低矮的坊墙渐渐出现在前方。
醴泉坊内有天然泉眼,坊中建有泉池,专供御用。
李治给裴英娘预备的宅邸和泉池相去不远,她还没到出宫开府的年纪,宅院没有挂牌匾,只派了甲士看守。院墙通向长街的方向单独开了一道门,方便她出入宅院,不必和一般老百姓那样,只能从坊门进出醴泉坊。
阿福和阿禄迎了出来,兄弟俩经年累月风吹日晒,黑得像炭一样,一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公主,棉种试种成功了!”
裴英娘笑道:“果然?”
阿福和阿禄点头如捣蒜,“多亏公主仁德,以后关中百姓可以无惧风雪了!”
裴英娘摇头失笑,没把两人的奉承当回事。
蔡四郎匆匆跑到前院,看到兄弟俩一左一右围着裴英娘讨好卖乖,眼眉微凛,脚步倒是没有凝滞,飞快走到影壁前,欠身行礼,然后腰板一挺,老老实实站在廊檐下,等裴英娘传唤。
裴英娘暗暗点头,蔡四郎脾性怪异,浑身戾气,像一把刚出鞘的薄刃,带着玉石俱焚的刚烈气势,但是为人却出奇的忠诚稳重,行事滴水不漏,果决沉着,胆子又大,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助手。
她和阿福、阿禄交待了几句,打发走两人,“四郎随我来。”
庭院侍立的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看向蔡四郎,目光既羡慕又嫉妒,还没走远的阿福和阿禄不能免俗,也暗暗瞪蔡四郎一眼,才转头走开。
护卫随时跟在裴英娘身后,腰间横刀刀鞘和革带摩擦,发出的细响声提醒蔡四郎,公主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他是低贱的户奴,得和公主保持距离。
院落深深,回廊曲折,裴英娘领着蔡四郎走到一座宽敞的厅堂前。忍冬和半夏撤下堂前的神仙人物金银围屏,铺上簟席,裴英娘脱下罗皮靴,俯身跪坐,“你母亲如何了?”
蔡四郎没敢跟进厅堂,站在廊下,沉声道:“阿娘很好,南方天气温暖,雨水丰沛,阿娘自到了那边,从来没有生病。”
他顿了一下,脸色灰败,声音渐渐低下去,“阿娘让我听公主的话,公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蔡四郎之所以不畏生死,积极为棉种一事奔走,除了报答裴英娘的救命之恩外,还想多积累一些功劳,为马氏求一份赦免。
他才是推倒蔡老大的人,马氏为他顶罪,免除了他的刑罚,也让他从此陷入害死亲父、连累亲母的自责之中。
他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天天干着刀口上舔血的差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裴英娘以献出棉花种植园为契机,开口为马氏求情,朝中大臣生怕她会反悔,头一次上下齐心,赶在一天之内办完所有程序,免除了马氏的流刑。
蔡四郎欣喜若狂,预备南下接马氏回长安。马氏却托提前去打点种植园的人传信与他,她甘愿待在流放之地,做一辈子的苦役,为他赎罪,如果他强行带她回长安,她立刻一头撞死。
发现蔡老大气绝身亡的时候,蔡四郎决定去县衙认罪,马氏也是这么逼他的。
他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毅然决然离开家门,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就听到哐当一声,马氏果真撞墙自尽了。
好在糕坊的墙壁里头是竹篾,马氏只是撞上额角,没有伤及性命。
蔡四郎当时只有十几岁,无意间害死亲父,痛苦不已——哪怕阿耶不慈,亲手把他卖给胡人为奴。
他手足无措,六神无主,马氏又以自己的性命胁迫他发下毒誓,他不得不做出退让,眼睁睁看着马氏替自己赴死。
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为了救母亲,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
他甚至把从未见过面的裴英娘拖下水。
他没想过要从裴英娘那儿得到什么帮助,完全是凭着本能行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母亲死了,他就一把火烧了大理寺。
最后母亲得救,裴英娘打点好一切,淡淡问他:“你还想救你的阿娘吗?”
他捏紧双拳,双眼血红:“救!”
“好。”裴英娘点点头,眸子里似有揉碎的星光,“那就老实听话。”
本以为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没想到才不过两年多,他的心愿就实现了。
可母亲却不愿回来。
蔡四郎心事沉沉,脸上没有一点欢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