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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东面阶梯飞奔,阶梯下的两人也低着头向上冲。
他们的反应也真是笨拙到了极点,只知道向上冲,却不想想我下一步的行动。
我们三人在阶梯上错身而过,我在中间,他们在两边。于是,我的双手尾指指甲反削他们的耳廓之下、颈部侧面。
人体的那个部位脆弱之至,我刚收手,两人颈侧便血喷如箭,哀嚎着倒地。
正因为他们是赵天子的人,所以我出手时才毫不留情。要知道,赵天子击杀明千樱时,亦是如此。
重创五人之后,我已经到了桥下,轻松汇入人流之中,同时又用眼角余光瞥着路西面那两个人的动向。
这一战的过程极短,路人并不清楚天桥上发生了什么,直到颈部受伤的两人踉踉跄跄地追下来,才引起了一阵喧哗。
我不慌不忙地向北去,等到路口绿灯亮了,规规矩矩地从人行道过隔离带,绕到历山路西侧去。然后,我埋头疾行,贴着人行道里边直扑过街天桥西侧。
向桥上看,秦王仍然倚着栏杆站着,双臂抱在胸前,淡定地看着无知百姓们仓皇奔跑。
“你赢了。”我举手行礼,向他遥遥致意。
他是江湖上的前辈,文武智慧,皆在我之上,很多地方值得我好好学习。无论他用失子之痛引我入彀还是故作无意地教我使用“庖丁解牛十字撩阴刀”,都是在提携我进步。
此前见过那么多人,只有他给了我实实在在的前进动力。
我到了桥下,剩余五名跟踪者已经聚拢在一起,各自将右手探入挎包里,神情极为紧张。
“一对五?”我并无恐惧,但五人所站的位置,正好有两只硕大的监控摄像头。其中一只就悬挂在右上角的天桥下钢梁上,我再向前二十步,就会被镜头拍到。
这些白色机身、黑色镜头防护罩的馒头式监控是济南城市“天网”的摄像节点,讯号直通城市警戒中心。如果在它下面伤人,那我在济南城就不用再公开露面了。
我停在一家宠物医院的广告牌后面,装作对着橱窗整理衣领,偷偷观察那五人的举动。
当然,我果断出手是为了替秦王解围,只要对方知难而退,绝对没必要斩尽杀绝。
所幸,这五人还算识相,商议了几分钟后,一起混在人流里过桥,接应受伤的同伴,迅速离去。
秦王下了桥,我们在阶梯下会合,并肩走向陕八怪馆子。
“好是好,不够果决,太多妇人之仁。”秦王淡淡地说。
“他们不过是赵天子的下走,多杀无益。”我为自己辩解。
“杀人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艺术行为——江湖上哪一个大佬出道之时,不是杀人立威?要知道,当年号称‘天下第一林家枪、京师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林冲逼上梁山之时,不也得先杀人立威纳‘投名状’?自古至今,只要是有志于在江湖上划下自己地盘的,都将杀人当成毕生的事业,刺杀、截杀、暗杀、对杀、强杀、攻杀……就像一个琴师、一个棋手必须反复磨练自己的技艺那样,大佬们也都在研究杀人的技艺。像你今日这样,只会错失良机,到了最后,弄得猎人变成别人刀下的猎物。‘十字撩阴刀’讲求的毒、阴、狠、厉,练到一定程度,拔刀就要见血,五步之内必须有人伏尸。小夏,你是一个高手,但江湖上高手多如牛毛,必须成为超一流高手、超超高手,才能好好活下去,保护自己要保护的,坚持自己要坚持的……”
我们由扶梯上去,到了二楼,却发现连城璧仍然没有进去,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等位子。
陕八怪的生意一向都很火爆,开业一年,食客从济南城四下里接踵而来,几乎要踏破门槛。
“不要对阿璧提刚刚的事。”秦王结束了长篇大论,最后小声叮嘱。爱女之心,表露无遗。
我们走过去,连城璧握着手机站起来迎接:“还有四位客人排在前面,马上就叫到我们了。”
以秦王的身份,竟然需要在这种吃饭的地方等位子,真的是低调到了极致。
古人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看起来,秦王真正是当世隐者,跟赵天子之流有着本质的区别。
“很好,很好。”秦王坐下,安静而温和,毫无张扬倨傲之态。
刚才在过街天桥上,他鼓动我一怒出手时,彼时的果敢与现在的低调有着云泥之别。
我知道,两个秦王都是他的本色,真正的大英雄就是能屈能伸、能上能下、能快能慢,能攻能守。
“夏先生,请坐。”连城璧招呼我。
我坐下,与秦王一样,沉默无语。
空气中飘荡着辣子的香味,每一个从陕八怪馆子里走出来的人嘴上都油光光的,满头满脸带着汗。
隔着玻璃橱窗向馆子大堂里往,所有的餐台都坐满了,服务生忙得脚不沾地,在过道里飞跑着。
“这里生意很好,饭菜味道肯定差不了。”连城璧说。
秦王握着连城璧的手,微微点头。
“夏先生,谢谢你。”连城璧又说。
我摇头谦让:“何足挂齿?只不过是介绍了一家陕味纯正的馆子而已。”
连城璧也摇头:“不仅仅是为这个,而是为了——”
她举着手机,向身后的窗子指了指。
那扇窗子与过街天桥平齐,从那里望出去,正好能将刚刚我和秦王所做的事尽收眼底。
所以说,她的“谢谢”二字一语双关。
她虽然谢我,我却没有达到秦王的要求,实在有些尴尬。不过,尴尬归尴尬,我并不觉得愧对秦王。
闹市之中杀人,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江湖人随意就能做出来的。和平年代,根本不需要什么“投名状”,更不需要以杀戮为荣。所以,我只伤了五人,要对方知难而退就罢了。
“其实,夏先生,我们很久都没有新朋友了。”连城璧摇着秦王的手,笑着说,“如果你肯加入,未来一定会有很多美好的事等着我们。”
我明白她的苦心,文牡丹、火烧云战死,言佛海反叛,秦公子受制而亡……此时此刻,秦王麾下已经没有能够驰骋征战之臣。
如果我能顺利加盟,就将一肩挑起四个人的工作,成为秦王最有力的臂助。
“我也很想,但身不由己,还有些事没了。”我委婉地回答。
连城璧虽然失望,倒也豪爽:“那好吧,我很有耐心的,会等到夏先生结束一切后再来跟我们会合。”
服务生终于叫到了连城璧拿着的号牌,我们三人走进去,在最靠角落的卡座坐下。
连城璧兴致很高,拿过菜单,连点了十几样,全都是陕西的名吃。
“这次,终于可以吃一些味道正宗的家乡美味了!”连城璧满足地叹息。
红柳羊肉串是要到烤炉那边去单点的,我站起身,离开座位,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去。
蓦地,第六感给了我准确的提示,我向左后方回首,立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不要紧张。”那张脸上带着阴沉沉的笑,“此刻有三把枪对着你,你要叫,你们都死。”
此人正是无所不在、阴魂不散的赵天子,巧之又巧地选择了我一个人落单的时候出现。
“赵先生,有话好说,总得容我们好好地吃顿饭吧?”我以退为进,试图避开他的短枪。
“秦王不死,谁都别想好好吃饭。”赵天子咬牙切齿地说。
我要了二十支肉串,让服务生多撒了两倍的孜然、盐巴和辣椒面,然后抓在手里往回走。
赵天子跟在我身边,枪口直接杵在我的腰眼上。身边五步之内,还有两人形影相随地跟着。
“刚刚的事情是误会,你的人跟得太紧,不让人喘口气。”我说。
“我也同样不关心那些人的生死,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秦王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济南?他不走,又不死,我的手下就会继续骚扰,直到他离开济南为止。”赵天子说。
“我管不了别人,你逼我也没用。”我沉着脸回应。
明千樱死前的那一幕历历在目,我必须攥紧掌心里的木签子,才能勉强压制住火气。与明千樱相处的时间虽短,她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此事无关善恶立场,只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性格契合的缘故。
“走吧,好好吃饭去。”赵天子说。
回到桌前,赵天子神情自若地坐下,举手招呼服务生,多加一副碗筷。
大堂内人声鼎沸,所有食客都在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嚼,各种陕西方言此起彼伏地响着,充斥着我们的耳鼓。
这里的确不是个谈判的好地方,但赵天子偏偏将各种不可能化为可能,选择秦王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
选择合适的战斗时间、战斗地点切入,就会达到兵不血刃、攫取胜果的目标。赵天子能有今日成就,就是得益于他有发现战机的鹰眼。
“今天未必是个谈判的好日子,你跟过来,我也未必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秦王不动声色地说。
赵天子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你说呢?”
两人对桌而坐,气势差别很大。秦王刚刚失去全部羽翼,身边只剩我和连城璧,大有乌江绝路、楚歌潦倒之感。相反,赵天子率众而临,大兵压境,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雄风。
“先吃,后谈,如何?”秦王问。
“边吃,边谈,才对。”赵天子寸步不让,气势咄咄逼人。
“谈——好,谈吧,你要的,我给不了。你邀我合力对抗京城燕王府,我也做不到。要知道,燕王府是太行山、王屋山,不是随随便便拖个愚公出来,就能把两座大山凿碎搬走的。你我都不是愚公,何必苦苦钻牛角尖?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觊觎江湖第一的位子,所以燕王府就是你唯一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你想想,人在江湖,总得有道义、原则、侠气、立场吧?如果总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那还有秩序和王法吗?你想当老大,急不得,总得能服众才行。我可以断言,就算你近几年内纠合中原各大势力,‘倒燕’成功,你也绝对成不了老大,到时候七王之后不一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又会掀起一番江湖厮杀。赵兄,别好高骛远了,现在的中原和风吹舞,民众安居乐业,是几百年来最美好和谐的盛世。我们江湖人也该歇歇了,何必平地再起波澜?”
秦王侃侃而谈,眼中的疲倦之色隐去,眼神变得澄澈明亮起来。
我斜对着他,认真听他说话,眼神不自觉地停留在他脸上,忽然觉得,当时从沈镜的“祈福之镜”中看到的虚像,竟然有七分长得像秦王。
平心而论,秦王的面相很不错,脸型瘦削方正,五官比例协调,眸子颜色黑亮,嘴唇线条饱满,有相书上记载的“封疆大吏之相”。
那种面相,适合握刀、握笔,举手投足之间,掌控千万人生死。
凡是这种人,外表和内心都是截然分开的两种状态,任何时候都用一层坚硬的壳子,把真实思想罩起来,让敌人和朋友都无从捉摸。
“我只要你,陪我一起‘倒燕’,并不要你做其它事。是成是败,我自己一个人担着。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从上到下,黑白两道,全都安插了我的眼线。你若是现在就答应我,十日之内,燕王府必倒。”赵天子斩钉截铁地说。
油泼面、臊子面、裤带面、辣油馄饨、肉夹馍全端上来,连城璧并未因赵天子不请自到而愠怒,反而恭恭敬敬地将第一碗油泼面放在对方面前,然后才把臊子面端给秦王,把裤带面端给我,最后将辣油馄饨留给自己。
“请吃面。”秦王举筷邀请。
赵天子也不客气,低头吃面。
这张桌子的长度为六尺,宽度为三尺稍多一点。当赵天子埋头吃面时,浑身所有空门全都暴露给了秦王。只要秦王出手,三秒钟内,赵天子当场必死。
我望了连城璧一眼,她的右手握着汤匙,左手已经按在腰间,双眼紧盯着赵天子的头顶百会穴。
大堂里的嘈杂声突然变得极其遥远,晃动拥挤的人群全都变成了虚化的背景。此时此刻,我眼中只有连城璧的左手与赵天子的百会穴。
“一刀插下去——不,不必用刀,一根烤肉签子就能解决问题了。从百会穴的正中一签子插下去,赵天子必死。”
从我的角度出发,这时候不需要谈判,而是需要无所畏惧的刺客、杀手、勇士,就像当年慷慨激昂由燕入秦刺杀暴秦之王的荆轲一样。刺客从不考虑后果,只考虑自己的任务,为了完成任务,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我右手中握着一根木签,上面一共穿着五块泛着油光、辣椒面红光、孜然面黄光的羊肉,放进嘴里,一口就能撸掉羊肉,只剩一根光秃秃的尖头红柳木签。
“杀还是不杀?秦王没下令,连一个小小的暗示都没有,为什么?”我一边缓缓地咬掉了第一块肉,在嘴里一下一下嚼着,转眼去看秦王。
秦王握着筷子,低头拌面。
臊子面必须搅匀了才好吃,否则三两分钟后下面的面条就坨住了,变成一整个面疙瘩。
筷子在手,秦王又是距离赵天子最近的,两人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两尺不到。他若出手,才是保险系数最大的。
嚓的一声,连城璧的左手离开了腰间,但拳缝里已经露出了包银嵌玉的短刀刀柄。
我一下子咬掉了木签上的其余四块肉,五指轻搓,回味着“十字撩阴刀”的最精妙手法。
现在,我跟赵天子并排坐着,木签由下向上反刺,正好插入他的胸口要害。
这种状况下,只要我们三人动手,赵天子必死。
换句话说,赵天子等于是找上门来送死。
面拌好了,秦王也低头吃面,同样把头顶要害暴露给对方。
我不期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杀人是为了什么?”
惊退过街天桥上那些人的时候,我向秦王辩解过,滥杀无益。
秦王也驳斥我,杀人可以立威,自古至今,天下英雄都这样做过。
那么,如秦王所说,杀人可以立威、扬名、报号、传檄天下。
如果此刻杀了赵天子,而赵天子的人又反杀过来,我、秦王、连城璧不能全身而退——之后,我们又获得了什么?三条性命葬送于解放桥北家乐福而已。
我们不是刺客,首先要考虑活下去的问题,就连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也不能做,更何况是“三命抵一命”。
看古籍时,历史上很多评论家说过“诸葛一生唯谨慎”这句话。其实,这句话貌似有憾,实则是对诸葛武侯的最高赞美。谨慎、不冒险、欲进先退、欲扬先抑、从不冒进、不求大胜……这些全都是诸葛武侯传下来的战略战术、战斗经验。
杀人,是为了好好活下去。如果杀人之后,杀人者立死,那就是同归于尽的作战方式,甚不可取。
我望着连城璧,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把木签子放下,拿起第二串烤肉。
两支签子切换之际,我已经完成了对整个战局的深度分析,猜透了秦王此刻心中所想。我们都懂得,不求速成,只求小胜,如果赵天子乐意狷狂嚣张,那就任他去吧,犹如太极名言——他狂任他狂,明月照大江。
当下,现场唯一的变量就是连城璧。
她是秦王的女儿,不甘心父亲受辱,哪怕是别人对于秦王的小小不敬,都会令她产生杀人的冲动。
“这肉太大了,不好咬。”我说,然后探身向前,握着她的右拳,“小刀借我用用?”
连城璧咬了咬牙,右拳一挣,但却被我牢牢握住。
“小刀借我。”我坚决地说。
连城璧涨红了脸,挣脱不开我的手,负气一甩,任由我把小刀夺过来。
我用那把锋利的小藏刀把签子上的烤肉一切两半,用筷子夹给连城璧。
“肉要趁热吃,凉了,吃下去也消化不了。”我说。
其实我很清楚,赵天子就像这刀下的烤肉,杀他的时机稍纵即逝,再若冒险强杀,只会产生无穷后患。
在这一对局中,秦王稳坐中军帐,始终洞若观火地把控节奏,没有令局势失控。
这种“大石镇古桥,八风吹不动,山雨晚来急,野渡舟自横”的大局观,确实值得我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