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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珩从来不知道,这世间还有比被自己的父亲亲手送到伯父床上更叫人心生绝望的寒冷。
这种冷意,仿佛是有一些细小的鳞片滑腻冰凉的蛇钻进了他身上的每一处骨头接缝中,不仅是冷,更有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就像有人在用薄而利的刀片缓慢地切割着自己的血肉,使他恨不得即刻死去以求解脱。
哪怕是法器之身,以常珩的修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天水相抗衡,他的瞳孔很快就开始发散,眼前仅剩的风景便是一片苍茫如雪地的白色,他变得像每一具冰封的躯体一样,僵硬而安静地坠落了下去。
一条鱼在水中窒息而死,这样的话说出去大概会引来无数的嗤笑。
然而当玉止戈勉力睁开眼的时候,却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他轻轻的自口唇中呼出一道白气,却被凝结为一团碎冰屑掉落在地上,天水几乎拒绝了世间所有的一切,而绝没有善利万物而不争的特质。
玉止戈有些艰难地转了一下脖子,迎面却对上一张满是惊恐之色的人脸,他们离得太过接近,因此哪怕隔着厚厚的冰层,也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绝望和畏惧之意。
这具冰封在冰层之中的尸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环抱着玉止戈,他的手臂屈起放在腰间,仿佛是在奔跑中便被天水冻成这样一具无知无觉的冰雕。
玉止戈咬紧口中的魑魅魂晶,一掌拍碎了这具冰尸脱出身来,目光四顾之时,一向平静清冷的灰色瞳孔却忍不住微微收缩了一下。
这其实是一幕极为壮阔绮丽的场景,整个俗世也没有人曾有幸见上一回。
数以百万计的冰尸挤挤挨挨地坠落在水底的冰地之上,他们大多都维持着生前惊恐敬畏的表情,被封存在冰层之中,就像一朵朵白色的花凌水盛开,极美、极安宁。
然而这种安宁是如此不祥,甚至比这天水更叫人觉得冰冷,扑面而来的满是惨烈、萧瑟之意。
玉止戈感觉自己的道心都为此轻轻震颤了一下,一股磅礴的清气却忽然从掌心中直入胸中,如一汪活水滋润着丹田内外,这股清气与天水中极浓重的死气截然相反,让人觉得温暖而且富有生机。
玉止戈摊开掌心,却发现其中躺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绿色小葫芦,顶上还长着一枚碧玉般的叶片,这葫芦嫩生生、圆滚滚的仿佛能掐出水来,十分惹人喜爱。
赤元乾坤榜仍披挂在玉止戈身上,翁仙便也得了几分这清气的好处,缓过神来便颇为羡慕道:“也不知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连这先天鸿蒙宝葫也能得到手中,有了它,你便是想死也难!”
玉止戈拨弄了一下小葫芦,淡淡道:“你先前说通天峰中孕育的是四柱神器之一。”
翁仙冷笑道:“莫要不知好歹,若是我肉壳还在,便是拿手中一切来换你这鸿蒙宝葫也十分愿意。你当那四柱神器是什么稀罕东西?三十三天中不说一抓一大把,却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稀罕珍贵!”
玉止戈微微一哂,正要将小葫芦收进储物袋中,却只听翁仙迟疑道:“你既修炼的是女娲一系的功法,想来也是与这鸿蒙宝葫有缘。你试试看能否将其收入丹田之中,若是果真能成,说不得便是一桩不亚于玲珑仙图的大机缘!”
玉止戈阖上眼皮,双手结印,大衍长生诀经文流淌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与骨骼之上,每一个字都仿佛凝聚着天下至礼、长生大道,绽放出莹莹宝光来。
他口中忽然喷出一道灰雾笼罩在绿色小葫芦之上,这混沌灰气奇重无比,仅仅一缕便能压塌山岳,然而那鸿蒙宝葫却怡然不惧,叶片轻轻抖动,便将丝丝缕缕的混沌灰气全数吸进了肚里。
混沌灰气得来不易,那日玉止戈也是在翁仙的蹂躏之下才得了一宗机缘,获得了约莫有手指粗的一小段存在丹田之中,鸿蒙宝葫招呼也不打便吸走了三分之一,玉止戈当下脸色一白,浸泡在天水中本就饱受摧残的神魂几乎当场便碎裂开来。
“不要用混沌气,这鸿蒙宝葫力能吞天,你有多少混沌气也不够它消化!”翁仙大声叫道,心里面颇为懊恼,他虽然年纪久远,对这天生地养的灵宝认识却也十分有限,如今一见玉止戈吃亏,越发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了些。
玉止戈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方才那一试探也知道了这鸿蒙宝葫果真神异至极,也难怪翁仙一见它便头脑发热几乎失去了理智。
玉止戈一指点出,大衍长生诀的经文越发快速地流转起来,经文中最开头的三个古字被他逼出,在指尖聚集成三点灰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在了绿色小葫芦滚圆的身体上,鸿蒙宝葫仿佛遇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登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青光与灰光僵持许久,终究是这大衍长生诀中的三个古字更胜一筹,鸿蒙宝葫抖了抖叶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玉止戈吞进了口中。
它也算是十足十地倒霉,太古前还未生出神智便被三尊大能封印在这通天峰中,好容易被人撬了出来,却偏偏还是这样一个身负女娲经文的修士,若换做别人,只消一叶子拍死了,它便能在这天水之下蛰伏数万年,一直等到化人证帝再出世也十分可行。
玉止戈得到了这样一尊鸿蒙宝葫,长生秘境中可说是再没有一处地方不能去到,他宛若一条游鱼般游出了这片可怕的冰尸花林,在并不太远的地方发现了已经陷入假死状态的常珩和钟无琴。
魑魅魂晶确保他们不会被冻结成冰,他们的丹田之中还各自存着一口温暖的气息,只要能够尽快脱离天水,这两个人就还有救。
玉止戈用布条将两人绑在背上,双脚一蹬便向上蹿出了数十米的距离,清净无垢的水流自他身体两侧划过,如同生出了一双透明的翅翼。
“慢着!小子,你快回头看一眼!”翁仙忽然疑道,他的声音存在着一种极度的惊奇和恐惧,仿佛透过玉止戈的双眼,看到了一些极为可怕的、甚至超乎他想象的景象!
玉止戈皱了皱眉,转头一看,眼中却是陡然光芒大亮,他急忙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与玉白色布片,再三对比一番后脱口而出道:“玲珑仙图!”
前文早就说过,天水底下的景象其实是极为壮丽玄奇的,自高空看来,更有令人无比震慑之处。
微褐的冰地上沉坠着数以百万计的尸体,这其中不仅有凡人,更有为数不少的修士。
这些修士在死前也没有放弃,大多数都放出了灵光护佑己身,然而拒绝了世间一切的天水却将他们连同灵光也一起冰冻了起来。
自半空中看去,这些色泽各异的灵光竟是以一种颇为玄妙的方式连成了一些点和线,同样被冰冻起来的山岳高峰古怪地横亘在其间,以一种叫人意想不到地方式使这些点和线变得云山雾罩,看不明晰。
翁仙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世上绝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玉止戈从口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烟灰色的眼眸镀着一层银色的水膜,便越发叫人看不明白,轻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阿昔、师兄、蛇妖......
长生秘境、三十三天......
这场迷天大局终于在他的眼中显出了一些不太清晰的轮廓,也许它的身后站着一个真正的神灵......
玉止戈的眸光忽然便炽烈得几乎能将天水煮沸,他有些用力地握了握手指,唇角微微绽出一个如晕染着莲华般的笑意。
这个世上,哪怕是神灵,也不能阻止他踏寻长生!
......
苏合站在祭坛之下,穿着一身宽大洁净的白袍,白袍中细瘦的身躯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看着高台上红衣猎猎的青年,就像看到了一尊真正的神灵,这使他有生以来的敬畏达到了最高峰,甚至连体内古老的血脉也忍不住瑟缩臣服。
“阿止就要来了。”
姜子虚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苏合听不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期待还是不期待,他身前地上的龟甲凌乱地摆放着,有一些带着真火炙烤的痕迹,有一些则用蓍草汁画满凌乱而不知所谓的符号。
“......长生秘境要崩塌了!不吉!不吉!大凶!”
苏合惊恐地尖叫道,他细瘦的身躯越发颤抖得厉害,甚至伸出两只手有些哆哆嗦嗦地想要去捡那些龟甲。
这不可能是真的!这绝不可能!
姜子虚将目光顿在玉清境清微天遥远的地平线上,神情安宁恬然。
这些天,有很多人来到了这里,劝说他,指责他,甚至是辱骂他。
这在姜子虚看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总有一些人喜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正义的金宝座上评价世间一切的道理,他是一个天生没有心的修士,这对他来说,实际上不过是多杀几个、少杀几个的区别。
然而还有更多的人,在过去的数十天中,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他们中,也许有很多人已经死去,尸骨无存;也许有很多人知足常乐,安然离去。
但实际上呢,人性却并不是那么美好的东西。
现在,他们出现了,数十日的韬光养晦、暗中积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们将要联合起来绞杀自己,如同一个真正的正道那样举着“清魔头、安天下”的大旗,实际上私底下的蝇营狗苟却叫人不堪入目。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踏如流星......”
姜子虚忽然仰头曼声吟唱起来,他的声音极美,如一只仰颈长鸣的鹓鶵,凤鸣在野,如擂战鼓!
“敖皇、帝释天,你们来做什么!”
敖皇眸光剧烈闪动着,口中发出的轰鸣声响彻天际:“道友,朕只是来取朕敖氏一脉的至宝——九龙厚土印!只要道友愿意交出来,朕这便速速离去,不参与这场战事!”
帝释天抱臂环胸,冷笑一声:“敖皇,本帝早就说过你是个无耻小人,如今看来果真是不错!姜子虚,交出四柱神器,臣服本帝,本帝便饶你性命如何!”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双手合十,闭目轻叱道:“老僧道缘,只想问施主一句话,这世间累累罪行,可是施主一人犯下?”
姜子虚轻笑道:“不错。不仅仅是这长生秘境之中,哪怕在人世间,我麾下黑袍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你要说是罪孽,倒也不假,若你要替我赎这业障,只怕西金小须弥山所有秃驴一道来也不管用!”
道缘叹了口气,满面悲意,口诵一声佛偈:“阿弥陀佛,施主已入真魔道,贫僧救不得,只能请施主上路。”
姜子虚微微勾唇,神情如春水般温柔可亲,他从祭坛上缓步而下,轻声唱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如你们这般虚伪地叫人作呕,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杀人夺宝这一个目的。我正巧缺一些勾动法阵的祭品,你们既来了,便不要走了,嗯?”
当他踏足地面之时,敖皇三人的心中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看到了一尊真正的神灵,来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