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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非莲望着神情淡然站立在人前的少年,忍不住稍稍收紧了手指。
他所一直畏惧着的事情终于在此刻成了真,玉止戈结婴了,这个清晰无比的认知使他的心脏微微抽搐,连腹部也隐隐绞痛起来。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他的心里是希望玉止戈赢的,然而又有某种微妙的不甘和嫉妒却促使他催生出一些更为阴暗的念头,倘或他二人两败俱伤或是都死于这场斗法......
站在边缘似乎被背景化了的姜子虚像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唇角含着的笑意越发高深莫测。
“小娃娃,你打不过我。”胡不归皱着眉,他的眉毛很长,皱起的时候就像个拧着的“八”字,自然而然地带出一些愁苦的味道,这是一个命途坎坷的婴境修士,比在场的每一个人更知道世间的辛酸苦楚,因此孝顺听话的李观花几乎成了他晚年的寄托,如今他的徒弟要死了,无论对或不对,他总是要来拼一拼。
玉止戈漫不经心道:“若我搏命,总是有机会的。何况我身后站着许多人,他们不会让我死,所以这一场,大概还是我赢。”
胡不归点了点头,干瘦如枯柴的身躯中忽然爆发出强大的波动,天地元气在他头顶上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风眼,这是一盏将要燃尽的灯,谁也阻止不了他想要搏命的决意。
玉止戈的衣衫被灵力鼓动,铺张如盛开在风里的青莲,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青玉色长剑,素净简朴,然而在场没有一人敢小瞧这把剑,陆青尘手中的尺素、兰若素储物袋中的霜里胭脂,不自觉地跳出半空、微微颤抖,剑尖避开玉止戈的方向,仿佛臣服、仿佛畏惧。
秦非莲伸手掐住了手腕,眼中的不甘和悲戚几乎要漫溢出来。
这把剑,斩杀过剑灵,他的星陨,已经死了。
“你的剑,很好。”胡不归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单手抚摸着一只不知何时跳上他肩头的猴子,这只猴子几乎与他一般苍老,被毛发灰,满脸皱纹,眼底沉淀着一种通透的人性,它也随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并不让人觉得古怪,反而十分自然、慈悲。
一看到这只猴子,陆青尘便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哆嗦着嘴唇道:“你、你居然带了它来!你当真疯了不成?”
胡不归似乎越发苍老,他疲惫地垂下了眼角:“它也累了,不想再活在封印里熬日子。无论是我还是它,总要一死。”
这个“死”字方一开口,天地间的灵气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如同水银般沉沉压在肩头,那只灰毛老猴朝前跨了一步,整个斩龙台都因此而震荡起来,陆青尘勉力架起了灵力御罩护住在场的内门弟子,眼中透出强烈的不安和畏惧之色。
胡不归这个人,是整个赤元门的异类。
曾经的他,只是赤元门外门中的一个地位十分低下的烧火童子,灵根驳杂,修炼困难,及至一百五六十高龄尚徘徊在道一境中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平凡、饱经过人世苦楚的烧火童子,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悟出了绝强的御兽之法,并在之后修为一路高歌猛进,直至成为赤元门内门的第六位真婴境长老,开创下不世道统。
这只老猴,是他唯一的童年玩伴,同样以一介凡胎入道,只是它得道时实在是过于苍老,天地灵气也难以补足它几乎耗尽的寿命,早在二十年前就被胡不归封印了。
胡不归视它重于一切,如今看来,这一战,他确实是早就做好了准备,虽万死,不辞尔。
玉止戈直面胡不归,所承受的那种压力几乎不足为外人道,在他的眼中,那只老猴已不复苍老疲惫的模样,它全身的毛发都散发着金光,那金光浩然博大、厚重如山,他的双肩轻轻颤抖着,几乎像背负着一尊真正的佛陀。
玉止戈深吸一口气,身形微晃,脚下忽而踏着一种奇怪的步法摇晃前行,他的每一步踏下,地面上便隐隐浮现出一张青金色的混沌太极图,两条阴阳鱼虚影浅浅游动,那些如跗骨之蛆的金色佛光便仿佛被什么东西惊吓住一般,忙不迭地避让过去。
约莫走了有十几步,玉止戈的额上便渐渐渗出了冷汗,他得到的是完整的大衍长生诀传承,其中录入的许多法术十分精妙,譬如先前曾用过的那一招“刹那芳华”,又比如他现在所使用的这种“分光迷天大--法”,只是这法诀委实过于艰深,以他如今的境界,用起来竟然还是感觉极为吃力。
殊不知此时的白天行、陆青尘等人心中已然掀起了滔天大浪!
胡不归的这只老猴极不简单,早年似乎吞服过无上佛骨舍利,方才有了开启灵智的机会,它的肉身之坚、佛光之盛,几乎连当年的无我境老祖苍冥也不敢掠其撄锋。以玉止戈这样的年纪和境界,居然能在老猴的佛光中行走自如,这实在是不能不叫人惊讶万分。
“老朋友,我们的年纪果真有些大了,以后的修真界,是他们的天下了。”
胡不归微微叹息,老猴颇为不平地“吱吱”叫了一声,伸出乌黑的爪尖儿往空中一挠,漫天佛光倒卷,化作一枚巨大的残破降魔杵朝着玉止戈狠狠砸下,这枚降魔杵虽然残缺,却演化出了无比的威能气势,其上隐隐透出的一丝镇压万邪的气势几乎压塌了整片空间!
玉止戈眸光冷厉,青剑抬起,横斩数道,却丝毫不能阻拦这枚降魔杵的汹汹来势!
“刹那芳华!”眼看着这枚威势无匹的降魔杵就要直直砸在头上,玉止戈再不犹豫,丹田中庞大浩瀚的灵气由剑尖汹涌流出,在每个人眼中开出一朵风华绝世的花。
这朵花脉络分明,道意如海,每一片花瓣上都演化出一个红尘,每个人看在眼里,每个人便要成为那红尘之主。
白天行脸上现出某种狂热自得之色。
他所看见的自己,帝袍加身,临风立于一座世间难寻的宏伟宫殿之中,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皆跪服在他脚下山呼万岁!
“我是这世间绝对的主宰!在我之下,一切皆蝼蚁!”白天行忽然振臂高呼起来,浑然不觉自某片花瓣中而来的滚滚红尘之气正因为他的着魔而越发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灵力和道基。
胡不归定定凝望着虚空某处,湿热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自他疲累的眼角流下,洗刷过满脸沧桑愁苦,充斥着无尽怀念哀伤之意。
那是一个他所钟爱的女子,长着一张惹人喜爱的苹果圆脸,却一辈子不曾修得大道,渐渐老去风化,直至消逝在这岁月的长河中。
“你叫什么?胡不归?嘻嘻,这名字真奇怪!”
“呀,这小猴子好可爱!我来照顾它好不好?”
“不归……这次闭关你要是还没突破……我们就下山去吧……我看那些凡人夫妻,过得日子也很快活的……”
“长生无情,等你回头时,便找不到我了……”
“不归、不归……我要死了……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
他看到这红尘的尽头,长生灵药在一方小小的墓碑之前化作一抔黄土,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啊啊啊!!!我遍寻世间,为你寻来长生之药,你为何不在!你为何不在!”胡不归仰天哭嚎,愿意付出一切只为再见一见那个双眸灵动的圆脸女子。
“咔擦——”如同蛋壳碎裂的声响在斩龙台上空突兀响起,金色降魔杵寸寸破碎,玉止戈口中“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那朵风华绝世的花在半空中疯狂旋转,其上几片花瓣已然显出了与众不同的色彩和光辉,仿若熔炼了一整个真实的红尘,透出一种玄奇莫名的极致的美。
这朵花在碎裂之前融进了玉止戈的右眼中,他的心中十分震惊,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枚印记的形成,意味着“刹那芳华”已不仅仅是一个法术招式,而成为了他本身的一种道意!
这对修士来说,绝对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机遇!
相较于玉止戈并没有表现在外的惊讶,在场的内门弟子简直称得上是惊骇了!
除了兰若素和秦非莲隐有所感,其他人的修为并不足以使他们感受到这一招的真正威力。
他们只能看到玉止戈挥了一剑,胡不归、白天行便状如疯魔地大喊大叫起来,那只连陆青尘都忌惮无比的厉害老猴软软跌落在地生死不知。
这是何等的修为本领!雷霆震怒,威慑十方,有玉止戈在,赤元何愁也!
斩龙台上静默了一瞬,紧接着就爆发出了冲霄的尖叫和欢呼!
“玉师弟,好样儿的!”
“连玉师弟都打不过,你们狂什么狂!滚出赤元门!”
“我日,这也太他妈厉害了!我哪怕从娘胎里开始修炼也比不上啊!”
白天行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苍老的手臂,他急忙伸手摸索着自己的脸颊,触碰到的粗糙褶皱让他如遭雷亟,他死死盯着玉止戈,尖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玉止戈抹去嘴角血迹,淡淡道:“因果报应,咎由自取。”
胡不归已然苍老得快要看不出人形,他缓慢而吃力地撑起肩背,肩胛骨像一只艰难展翅的破碎的蝶,他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托起那只老猴,浑浊的眼中滚下了一行又一行的血泪。
“老伙计,咳咳,终于——连你也死了,咳咳,我也该去了......”
他搂着那只死去的老猴,双腿颤动着向前爬行,缚龙石上的李观花已经哭得泪流满面,声嘶力竭,那片空茫的心终于被什么填满,然而又是如此鲜血淋漓、叫人肝肠寸断,他一边吐着
血一边断断续续地喊着:“师傅、师傅......求你了......别过来了......”
秦非莲上前一步,他的手中持着那把剑灵已死的星陨,眼中的情绪激烈变幻着,玉止戈终究留了情,对于一个立志长生的修士来说,简直可笑至极。
胡不归是宗门的罪人,只要自己杀了他......
“让他过去。”玉止戈长剑斜指,低声冷喝,他的眉眼间充斥着一种严肃和敬重,他放过了胡不归,却并不是为了看他死在别人的手下。
众人的目光如芒刺在背,真婴境修士的威压如山岳沉重,秦非莲只觉得脸皮滚烫得厉害,但是却不敢违逆半分,只是狠狠地将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离缚龙石尚有一步,胡不归哆嗦着伸出他的手指想要去触碰缠绕在爱徒身上的黑色锁链,一把黑色弯刀忽然旋转着自他颈间飞过,胡不归的头颅冲天而起,苍老的面庞上似乎残留着某种难言的遗憾。
他终究连他最后一样珍爱的东西都没有护住......
泼洒的热血烧红了李观花的双眼,这个经历了许多苦楚的年轻人终于在师尊死亡的时刻崩溃了,他放声长啸起来,周身被压制的灵气一点点变黑,这是入魔的征兆!
玉止戈一剑劈向黑色弯刀的主人,白松尖叫着向后退去,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一个婴境修士满含怒意的绝颠一剑,被一下劈成了两半!
白天行眼见爱子被杀,连眼睛都红了,新仇旧恨累加在一块儿,当即抽出一根满是倒刺的火红长鞭与玉止戈起来,陆青尘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尺素一挥,也加入了战局之中!
场面顿时乱了套,内门弟子哪里禁受得住三位真婴境修士的斗法,纷纷四处奔走,谁也没注意到秦非莲自人群中缓缓接近玉止戈,他的手上忽然捏住了一个极其玄奥的法诀,其速之快,连姜子虚也来不及阻止,一道从天而至的金光隐没在玉止戈胸口。
少年怔了一怔,低头看去,一枚小小的金榜如同薄刀般稳稳地扎进了他的心口,鲜血如泉般飞溅,在斩龙台黑色的地面上留下了道道斑驳痕迹。
赤元乾坤榜......秦非莲......是了......
在苗王山初见之时,秦非莲曾提到过:“......那修士尚未结婴,我手中又握有师门至宝,就是一人,也对付得来了。”
以他的地位和修为,也确实能稍许动用这尊至宝,一向自负思维缜密的自己,竟是没有料到这一遭......
玉止戈毫无预兆地被袭、倒下,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一道先前被背景化的身影如疾风般穿梭人群将他抱进怀里,眉目姣好的青年揽着陷入昏迷的玉止戈,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暴戾血腥,他冷冷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即将入魔的李观花,四处逃窜的内门弟子,因为强行催动赤元乾坤榜而委地不支的秦非莲,缠斗的陆青尘和白天行,这世间的一切,当真是丑陋至此呢。
姜子虚仿佛十分失望地摇了摇头,轻柔地替玉止戈拢了拢衣襟,柔和温润的嗓音传遍全场:“阿止要睡了,你们,都不要发出声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