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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火部洲的冬季往往都是晴日当头的好天气,罕有雨水光顾,因此当陆青尘推开门窗时,脸上便不由显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是一场不期而至的冬雨,连绵细密地勾缠在天地间,就像一层阴郁的晶网厚厚地覆在心间。
陆青尘忍不住伸出手去,一滴雨水落在指尖轻轻滑落,带着一点彻骨的凉,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并不是身体上的感受,而来自于她此刻微微现出软弱的内心。
“阿青,咳咳,阿青......”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咳嗽,但似乎被人强压着,语调便显得颇为含混沙哑。
“来了。”陆青尘一挥手,两扇窗户便被轻轻带上,她捧起桌上那只在丹火中温养了一晚上的玉碗,款款走进房内,含笑道,“夫君,这是芍儿昨天问我讨了药方亲自替你调制的真清液,连公孙师妹也夸她在炼丹一道上颇有灵气。”
淳于峥捂着嘴唇又低咳了几声,陆青尘忙将他半扶起身靠在软枕上,他儒商般的面孔上添了许多昏黄之色,嘴唇也十分苍白,若非亲眼所见,恐怕很难有人能相信一个强大的元婴修士会落魄到这个地步,陆青尘鼻头一酸,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
淳于峥扯起嘴角,虚弱地笑了笑:“她长大了。这两日辛苦你了,阿青。”
陆青尘猛地扭过头,一对上淳于峥柔和的眼神,长久以来的心酸委屈和这两日苦苦支撑的紧张压迫一下子便使她崩溃了,不由红着眼眶颤声道:“你许久不曾这么叫过我了!”
淳于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息道:“是我的错,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
陆青尘脸上微微现出戚色:“若是能叫余师弟活过来,我再多受几百年委屈也是值得的。”
这话一出,房间中便陷入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寂静之中,只余下铜鼎之中的檀香静静缭绕。
对于淳于峥来说,三日前的那个夜晚几乎成为了一份不能触及之痛,每每想起,满目昳丽的血腥
和挥散不去的硝烟就拥挤肆意地占满了思绪,几乎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都燃烧干净。
赤元门唯一的无我境老祖苍冥为保护护山大阵阵眼,与敌死斗,至今仍处在昏迷状态。
公孙想容受伤,余靖战死,而自己也被迫使用了赤元乾坤榜,在未来的十年中几乎没有一丝战力。
如今的赤元门,早已不复南火部洲第三大派的威能,若是消息一走漏出去,只怕须臾间便会陷入风雨飘摇之际。
淳于峥闭了闭眼,嗓音嘶哑道:“是我这个掌门......失职了。若我再早一些动用赤元乾坤榜,余师弟就不会死。”
陆青尘颇为忧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夫君......”
淳于峥摆了摆手:“如今门里的情况如何了?”
“外门弟子不知就里尚算安分,内门却是人心浮动,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妙。”陆青尘难堪地咬了咬嘴唇,她的性格执拗生硬,十分不擅长交际与调解,往日行事无忌,在门内树敌不少,赤元门现在的境况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奈何一上手却是半点也不精通,这才知道以前时常借着身份对淳于峥发火是怎样一种无理取闹的行为。
这几日的淳于峥就像一个久病的凡间文士,脸色蜡黄,眉目倦怠,然而出人意料的,此刻从他倦怠眉目间生出的竟是出奇的坚韧和决绝,透出一种“只要他活着,赤元门便永远不会倒下”的意志。
这是一种无敌的道心,更是一种秉承数十代的绝强道愿,使得陆青尘这样坚韧如铁的剑修也不由微微弯下膝盖,表现出了臣服之意。
“我们总要拿出一个交代。那人既然不肯招出实情,便将他作为刺杀余师弟的刺客当众处死吧,一定要叫天下人知道,我赤元门,不可欺!”
静默了三日的赤元钟声终于再一次响起,许多弟子冒雨奔走在山道之上,如今的护山大阵已经失去了效用,然而长时间以来的习惯和今日迥异于平常的气氛使得他们不自觉地保持了原有的习惯。
“九长一短,是丧钟。”姜子虚看了看在雨丝中越发显得朦胧飘渺的山头,嘴角含笑,如同春水。
玉止戈淡淡觑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是拿过桌上的一柄青纸伞缓缓走出了这个僻静的院落。
李观花被绑在缚龙石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冷冷凝视着天地,冰凉的雨丝打湿了他蓬草般的黑发和破布条一样的蓝衣,蓝衣上的血渍乌黑发臭,雨水也不能冲刷干净,别人说这是他洗不脱的罪,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然而李观花的心中还是一片茫然,如同被大雪覆盖后显得冰冷空荡的地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绑在这里,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内门大比醒来后他就突然成了刺杀苍冥老祖、破坏护山大阵的宗门罪人。
“李......师弟?”
李观花低头看了看,有些恍惚地说道:“大师姐啊......你来了......我却马上就要死了......”
他一边说,嘴里一边流出血丝。
赤元门下看管暗牢的修士手段都十分厉害狠辣,如今他的身上,只怕是找不出一块好肉了,喉咙里更是被狠狠撑开,塞入了一种能够吞噬血肉的恶虫,如今每说出一个字,他便觉得五脏里翻搅了一下,那种蠕虫在血肉中活动的鲜活感觉令他忍不住想要呕吐出来。
兰若素的眼中显现出了万分震惊的神色,忍不住看向旁边面无表情的陆青尘,讷讷道:“师尊......李师弟他——”
陆青尘冷冷道:“等人到齐了,你自然知道分晓,退到一边去。”
兰若素一向是有些惧怕她这个严肃强横的师尊的,只是张了张嘴,终究被这气氛所摄,站到了她的身后。
李观花“嘎嘎”笑了几声,那笑声十分嘶哑,就像从冬雨中飞出了几只羽毛干枯的老鸦。
人渐渐的多了起来,连养伤的秦非莲也特特出关赶到这斩龙台下,李观花平时在门中的人缘十分好,很多人都露出了怜悯之色,六峰弟子更是面有阴郁愤恨,显然觉得这个老好人一样的师兄绝不可能犯下足以在斩龙台问斩苍天的大罪。
“赤元门弟子,就剩下这么多了。”陆青尘轻轻地呢喃了一声,冷硬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突然暴喝道,“李观花,这都是你的错!你为何要毁我护山大阵!你为何要刺杀苍——余靖师弟!”
这一声吼是如此不甘和悲愤,以至于在场的内门弟子狠狠地怔了一下方缓过神来,紧接着就像有数道响雷突然劈中了他们的脑袋,五峰余靖座下的弟子一瞬间便红了眼眶,脸上齐齐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王梦生忍不住踏前一步,颤声道:“师伯,您说我、我师傅他、他——怎么了?”
陆青尘动了动嘴唇,她的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将死的余靖,那个一向与她不对付的余靖是为了保护她和淳于芍而战死的。
余靖说,告诉师兄,他护住了他的妻儿,他便要替他守住他最为宝贵的师门。
因此淳于峥方才不顾一切地发动了赤元乾坤榜,哪怕之后的代价是如此沉重。
陆青尘突然就不太讨厌余靖了,那个人的执拗、针锋相对,仅仅是因为他爱着这个宗门,爱着这片埋葬着他所有喜怒哀乐的土地。
陆青尘说不出话来,然而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王梦生突然大哭了起来,他很狼狈,哭得像一条狗,然而所有人都不会笑他,因为他们甚至连这样为余靖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李观花仍然仰头看着天,王梦生的哭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然而这又有什么呢?他就要死了,而且是不明不白的死去,余靖至少还有个赴死的理由呢,自己远比他要可悲得多。
“陆师姐,这件事怎么能责怪李师侄一人呢?若非掌门师兄迟迟不愿意使用赤元乾坤榜,余师弟又怎么会这样不甘不愿地死去?”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个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玩味恶毒的笑意,与斩龙台上的悲伤哀戚的气氛格格不入。
陆青尘眸光如电直视过去,白天行双手环胸缓缓行来,白松低眉顺眼地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色和恶意。
“胡不归,你也来了,你要同他一道吗?”陆青尘冷冷地发问,这场不期而至的深冬冷雨,终于在此刻下进了他的心里。
胡不归是个个子极其矮小的老者,他十分干瘦,身上穿着一件各色补丁拼接成的衣裳,看着就像一个凡人城池中常见的乞丐,然而他身上透出的气息却又使得斩龙台上的所有内门弟子悚然震惊。
这是一个真婴境后期的修士,修为甚至比白天行都高出一线。
“放过我徒弟,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胡不归缓缓开口,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仿佛一只年老的头狼哀哀孤啸,血与杀的气息却浸透着他的每一个字,叫人忍不住生出寒意。
“他杀了余靖。”陆青尘淡淡道,“我奉了掌门的命令,要将他在这斩龙台当众处死。”
“掌门?”白天行嗤笑了一声,面带嘲讽,“一个十年内不能再使用一丝灵力的人,谁还当他是掌门?为了我赤元门的未来,我看这掌门之位,应该早早地换人来做。”
一听到他这句话,陆青尘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内门弟子们也是神色各异,显然这个消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有一些心思活络的,甚至立刻便猜出了白天行的来意。
“换谁?换你吗!别做梦了!”陆青尘毫不留情地叱道,腰间尺素出鞘,盈盈一抹紫光斜斩雨水,显现出莫大杀意。
白天行毫不在意地笑笑,淡淡道:“别逞强了,你受伤也不轻吧,陆师姐。如今赤元门中全须全尾的婴境修士只剩下我和老胡两个,若是你不想我再不小心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便乖乖把掌门大印和赤元乾坤榜交出来!”
陆青尘当下便翻了脸,恶狠狠地盯着他,恨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这赤元门——”
白天行得意洋洋的话语被一声极致清越的嗓音截断:“你不敢。”
白天行的脸色一下憋了个酱紫,众人纷纷回过头去,两朵青色的莲行走在山间,眉目宛然的少年步履从容而来,他走得这样慢、这样认真,就好像脚下的并不是一条积满泥泞而血污的山道,而是一条由尸骨铺就的长生路,要用一生来行走踏服。
“你若多说一字,我便废你一指。你若是个话痨,今天只怕就走不出这斩龙台了。”眉目宛然的少年淡淡张口,他撑着那把青色的伞走到人前,黑衣如洗,神情安宁,就好像如今说出口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站在面前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白天行惊骇欲绝,连声音都变了调子:“你、你竟达到了婴境!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玉止戈却并不理会他,仅仅是认真地看着胡不归,道:“李师兄,总是要杀的,你不要在这里丧了命。”
“他是我的徒弟,我要护着他。”胡不归皱着干巴巴的老脸,很是严肃地说道。
玉止戈微微抬头看了眼温润含笑的姜子虚,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冷漠道:“他是我的师兄,我当然也要护着他。”
站在他身后的姜子虚微微笑开,看了看浑身血迹斑驳的李观花,仿佛十分高兴,心里想到,留了这成事不足的傀儡一命,居然也是有些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