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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公主收回目光,续道:“陛下亲笔写了书信,片刻后就会送到你们手里,由你们带回国去,交予诸王。你们要切记,筹措粮草之事万万不可怠慢,不可耽搁。”
平阳公主又轻轻拍了拍手,随后便有宫侍捧了数十册竹简进来。
一册册的竹简被摆在翁主们案头上,尚散发着油墨的清香。云瑶将面前的竹简拾起来,展开看了看,上面写的都是小篆,密密麻麻的,看得人脑仁儿疼。不过还好,当初云瑶在兰陵郡时,曾跟兰陵王学过一些小篆,因此现在还能勉强认字,算不上是文盲。
竹简上写道,匈奴南下犯边,长安城不堪其扰,于是大汉皇帝陛下准备发兵征讨之。不过朝中粮草匮乏,仅仅能维系三两月之数,因此需要诸侯王们从国库里抽调一些来,以飨士卒。
云瑶连猜带蒙,断断续续地把那册竹简看完了,又重新束好放在一旁,预备一会儿带回去。
——等等。
带回去?带回哪里去?
云瑶忽然想到,她现在住在哪里?
她除了自己的身份之外,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比如她自己住在哪里,比如她和淮南王女是什么关系,为何刘陵要出言警告她;比如刚刚平阳公主让她们回国,是指让她们自己回去,还是诸王派人来接;还有……
这些纷繁芜杂的事情像是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但又不得不设法弄清楚。
云瑶定了定神,侧头望着身边的淮南王女,打算再试一试刘陵的态度。
她尚未开口,便听到席间有一位翁主问道:“敢问公主,陛下为什么要打匈奴?”
云瑶暂且按捺住心里的念头,朝那位翁主望去。那位翁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席次排在公主的右手边,距离主位很近,显然是所在的诸侯国十分强大,又或是与皇帝血缘很近。
那位翁主刚刚听了公主的一席话,又看了竹简,故有此问。
平阳公主尚未回答,那位翁主又道:“我听说匈奴人生活在苦寒之地,一生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连一处像样的房舍都没有。他们只能吃粗糙的牛羊肉,喝最劣质的酒,听不懂诗、书,也听不懂箜篌。他们已经那样可怜了,陛下为何还要去打扰他们的安宁呢?”
翁主停了停,又略带着一点儿悲哀的神色,续道:
“他们不过是想要一点可怜的容身之地而已,又有什么错。陛下富有四海,难道连那些可怜的匈奴人都容不下么?陛下难道不知道,他一纸征兵令下来,家家户户都要派遣儿郎出征,将有多少人会战死沙场!不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会死伤一片的。陛下他那样残忍暴虐,公主居然不好生劝解陛下,反倒还替陛下说话,助纣为虐!”
平阳公主猛然站起身来,指着那位翁主道:“你……你……”
片刻后平阳喘匀了气,怒道:“你难道不知道,匈奴数十年来屡屡南下犯边,侵我大汉,边境百姓饱受匈奴劫掠之苦么!”
“正因为如此,陛下才更应该怀柔才是。”那位翁主道,“冤冤相报何时了,陛下何不退让一步呢?匈奴人过得那样凄苦,只要给他们一些粮食吃,让他们安定下来,他们自然就不会南下劫掠了。陛下怎么不能体谅他们的难处呢?为何不能帮一帮他们呢?陛下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派公主前往和亲,与匈奴结为秦晋之好,世代和睦的。
明明派两个公主去和亲,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打仗呢?”
那位翁主神情悲悯,像是真真切切地感到难过。她一连诘问了三次“明明派两个公主去和亲,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打仗”,都没有人回应,便越发地感到难过了。
席间的众位翁主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那位翁主,面面相觑。
平阳公主脸色青青白白,想要出言斥责她,但又不知道用什么措辞,才能一抒胸腔里的怒意。她指着那位神情悲悯的翁主,指尖微微颤抖,若非碍于良好的教养,肯定就上前去教训她了。
云瑶搁下银箸,想要替平阳公主说两句话,忽然又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沉沉怒喝:
“一派胡言!”
紧接着一个身穿帝王服的男子大步朝这里走来,十二道旒珠撞得叮当作响,脸上满是怒容。平阳公主让了个位置出来,男子却不坐,指着那位翁主问道:“你是齐王女,还是楚王女?”
齐国与楚国都是大国。这位翁主的席次靠前,想必是齐楚两国当中的一个。
那位翁主愣了愣,下意识道:“我父胶西王……”
“胶西王。”刘彻阴阴地重复了一声,指着胶西王女的那只手,缓缓地放了下来,“如此甚好。既然胶西王翁主见解非凡,亦甘愿以身饲狼,那朕不妨成全你,让你去服侍匈奴单于罢。”
胶西王翁主脸上的悲悯之色僵住了:“为什么是我?!”竟忘了行礼。
刘彻看也不看伏地叩拜的二十来位翁主,牢牢地盯着胶西王女,冷笑道:“‘明明派两个公主去和亲,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打仗’,这是刚才你亲口所言。既然胶西王翁主怜悯匈奴人,又有这番见地,朕怎能不成全翁主?还有陪嫁匈奴的钱帛粮草,也请胶西国一并出了罢。”
“不……不,为何是我?”胶西王女满脸愕然:“胶西国地处长安以东,距离匈奴有千里之遥,就算匈奴人南下侵扰,也不会无端端侵扰到胶西国,为何是我去和亲?”
她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落在了云瑶身上:
“反倒是代国,地处匈奴边境,常年饱受匈奴人侵袭之苦。就算要送钱帛粮草安抚匈奴,就算要送翁主到匈奴和亲,那也是代国的事情,与我胶西国有何干系?”
胶西王女一指云瑶,质问道:“陛下怎么不让她去?”
云瑶瞥见到胶西王女的动作,心里轻轻嘶了一声。
这位胶西王翁主可真是……真是……
刘彻站起身来,宽大的袖摆拂过案几,哗啦啦摔落一地杯盏。
“原来是因为战火烧不到胶西国,你才这样有恃无恐。”刘彻脸上的怒容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以一片冷意,“你认定和亲的宗女不是自己,所以才不惧和亲;你自己身在胶西国,年年仓廪丰实,无病无灾,不知边境百姓疾苦,所以居然反过来怜惜匈奴人。”
刘彻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望着眼前这位胶西王女,眼底一片寒意。
胶西王女像是感到有些不妥,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妥,遂质问道:“难道不对么?胶西国年年仓廪丰实,那是得天之幸。胶西国远离匈奴,亦是得天之幸。我是胶西国翁主……”
刘彻沉沉地笑了一声:“你可知道,朕一道谕旨,便能让胶西王与代王互换封国。”
胶西王女一呆,继而眼底一片惊恐之色。
“不、不,你不能这样……”她喃喃道。
刘彻招来一个宦官,低声吩咐了两句,又道:“将胶西王翁主带出去罢。”
他确实不能随意改变诸王的封国,毕竟景帝年间的七王之乱,就是一个很好的前车之鉴。不过既然胶西国已经变成这样,那他削减掉胶西国的两个郡县,应该也无甚大碍。
胶西王翁主很快便被带出去了。诸位翁主不敢触刘彻的霉头,也纷纷地告辞。
等云瑶也告退时,刘彻朝旁边的平阳公主微微点头,平阳公主遂道:“代王翁主留步,陛下有话要同你说。”
云瑶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丝毫不显,遂应下了。
淮南王女在临走的时候,经过云瑶的身边,低低说了句“注意你的言辞”。
云瑶琢磨了一会儿淮南王女,便将她抛到脑后去了。眼前一个是未来的汉武帝,一个是西汉地位最高的公主,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都不是淮南王女所能比拟的。
等到翁主们三三两两地走了个干净,侍女和宦官们也都退去大半,刘彻才缓和了语气,指着席间说道:“坐罢。朕有些话要单独叮嘱你,也要叮嘱你的父王。你要牢牢记住了。”
云瑶垂首道:“诺。”
只要别让她开口说话就好。她一开口说话,必定会露馅的。
刘彻语气又缓了缓,才续道:“月前,公孙敖已带兵前往代郡。你父亲在代国……”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接着叮嘱道,“宁可什么事情都别做,也千万别做什么事情。”
——宁可什么事情都别做,也千万别做什么事情。
好、好拗口。
云瑶把那两句话硬记了下来,继续垂首聆听。
平阳公主忽然打岔:“公孙敖将军一个人去?他毕竟资历尚浅,撑得住么?”
刘彻又停顿了一下,才含含糊糊道:“不止公孙敖一个人。但朕到底派了多少个人去,却是个机密。唔,朕听说公孙敖近日得了一员副将,果毅骁勇,不过天天戴着一张青铜面具……”
云瑶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了。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那句“果毅骁勇,不过天天戴着一张青铜面具”,欣喜且又有些涩然地想到:是他,定然是他……
刘彻话锋一转,又从公孙敖转到了代王身上。云瑶稳了稳心神,又仔细听了片刻,才知道那位代王一向喜欢拖后腿,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要一碰到那位代王,多半就要栽个大跟头。
所以刘彻才会语气微妙地说,“宁可什么事情都别做,也千万别做什么事情”。
云瑶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这辈子,她摊上了一个喜欢拖后腿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