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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搬去客房,很给面子地说:“这些天照顾你师父,我也累死了,正好歇歇。”
韦帅望咧嘴笑。虽然他内心深处一直认为韩叔叔是他的,明明他四岁时,韩叔叔就属于他了,明明那些人是后来的。可是他的理智却深深知道,韩叔叔有自己的家人,韩叔叔对他比对家人更好是不对的。他是很领情地感激韩叔叔所有家人肯接纳他。
纳兰轻声:“这些日子,他一直很难过,我知道你也难过,原谅他。”
帅望笑笑,眼中却露出惊恐,纳兰愣一下,还是不行吗?哎呀,你这熊孩子,你只是一时心软,还是记着仇吗?纳兰瞪他一眼,终于庆幸自家孩子真省心了。
韦帅望害怕,不不不,不要提,我不要想起过去的事,不要让那种惊恐厌恶黑暗情绪淹没我,我就象落入大海,我想离开啊,我上岸,我想在阳光下大笑,可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啊!我没有力气,我看不到岸,我害怕,别推我,别把我扔到水里。
不要提,不要想。
韦帅望回头看韩青,万万不可提起……然后微笑了:“一起隐居在这儿也不错啊。”
韩青道:“冷家山都关不住你。”
帅望沉默一会儿,笑笑,轻声:”韩叔叔。”
韩青等着:“嗯?”
帅望再次笑笑:“我现在长大了。不那么脚痒了。”
韩青问:“你想问什么?”
帅望道:“没有。”
韩青摸摸他的头:“我们可以谈谈。”
帅望道:“我们现在挺好。”
韩青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让你几次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当然,我们能相处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你没有挂上面具,我还能看清你。
帅望道:“我还没准备好,如果哪个问题,沟通得不好,我怕我没勇气再来一次。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
韩青见帅望的目光渐渐冷硬,只得点点头:“那么,睡吧。”
帅望静静躺着,辗转了一会儿,忍不住轻声:“你是真的要杀我吗?”
真的。
不,我骗你师爷的……
帅望困惑地瞪大眼睛,是谁在说话?
后面的情节,他们沪得了,好象不停地找。
然后,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惨叫,完全不记得了,人却已经惨叫着猛地坐起来。
一回头,看到韩青月光中睁着眼睛,好清醒的眼睛。
帅望喘息一会儿:“我吵到你了?”
韩青没说话。
帅望轻笑一声;“噩梦,可惜我不记得梦到什么了,不然可以讲出来吓你。”
韩青依旧没开口。
帅望愣了一会儿:“我说梦话了?”
韩青终于笑笑:“是。”
帅望伸手按住韩青:“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我很快会再来看你的。”
我说了什么?我梦里说了什么?
你真的要杀我?我就记得这一句,如果我说出来了,如果我说了更多,如果……
韩青道:“真的。”
帅望披上外衣,推开门,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又爬起来,没回头,逃跑一样地夺门而出。
快到院门时,斜里冲出一人:“韦帅望!你干什么去?”
先下手为强,回手点穴,结果被冬晨扭住手,小韦觉得,我这心思真是不在打仗上啊。居然被冷冬晨给抓住了。忘了冷冬晨功夫今非昔比了。回手反切冷冬晨喉咙,另一只手又被抓住了。韦帅望才反应过来,不用点心思,这下子就要失手被擒了。
他的精神还没打起来,已经被一个红影子给点了穴,还被顺手拍了一巴掌:“你还想往哪儿跑?”
帅望气结:“放开我!你管我往哪儿跑!我是家犯人啊?”
冬晨一声不吭,拖着韦帅望往屋里走。
帅望惊恐地:“放开我!我不去!他说我可以走,我可以走!我不去!”
被扔进屋里,然后膝后被踢了一脚,韦帅望跪在地中央,抬头看到韩青已经起来,他满面惊恐:“你说过,我想走可以走。”
韩青沉默一会儿:“是,冬晨,送送他。”
冬晨暴怒了:“我不管你们说了什么!韩叔叔你不能这样惯着他,一言不和拔脚就走!这种家教我从来没听说!就算你只是他长辈他也不能这样对你,更何况……”
冬晨顿了一下:“你不是他师父了,依旧是养大他的人,他应该把你当父亲,你应该把他当儿子管教。难道,韩叔叔你不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了?”
韩青沉默。
小韦说过,你的孩子已经死了。
我想,过去的情谊,他确实已经——回报过了,他有权说,恩断义绝。
我还当他是自己的孩子,但是,我不能要求他……
韦帅望呆呆地跪在那儿,请放我走,这是要凌迟吗?没完没了一次又一次地。
我们,好好的,聚在一起,然后,放我走,不好吗?
冬晨见韩青沉默不语,愣了一会儿,骇异:“不,不不,不是真的吧?”
帅望沉默,是,你以为只有我恨他吗?
若非恨煞怎么下得去手?
原来,他也依旧恨我。
纳兰微微叹气:“你们俩个是成心白天睡饱了,晚上来折腾我们吗?”
韩青道:“都回去睡吧。帅望……”
帅望轻声:“我也困了,我刚才是……梦游了。”
纳兰道:“你能说个高明点的谎吗?我本来不想理,现在倒好奇了。怎么了?你韩叔叔骂你了?”
帅望摇头:“没,我……”沉默一会儿:“我说梦话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韩叔叔看起来……我想……我不想让他难过。”
纳兰简直气暴了:“你真是好心啊。立刻爬起来穿衣服就走了,你韩叔叔心里一定立刻就好受多了。”
冬晨实在忍不住笑出来:“韦帅望你做事真有逻辑。”
韦帅望沉默一会儿:“我只是不想看到他难过,反正我没办法让他不难过!”韦帅望忽然间也暴怒了:“至少我可以闭上眼睛吧!我受不了!我承受力到极限了!我已经管不了他是不是会更难过了!我罪该万死,只求一死!”
纳兰道:“好得很,今儿咱就都不睡了,我倒要听听,韦帅望你倒底说了什么梦话,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你已经求一死了,咱们就别就零碎着割,有什么刀子,今晚一起捅了,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狠话能捅死人!说吧!你们俩个还能一起死这儿不成!”
韦帅望怒道:“我睡着了,我怎么会知道!”
纳兰看着韩青,韩青半晌道:“是真的吗?你真的要杀我?”没有表情的声音,听起来极端可怕。
纳兰道:“你现在就回答他。”
韩青道:“是真的。”
冷兰道:“喂!你明明说……”
韩青道:“那是对韩宇说的,我是真的要杀他。所以,所以,他不再欠我什么了。如果他愿意来,我很高兴,如果不,那也是应该的。你们别再这样做了,我理解他受的伤害,不要再强迫他。”
帅望眼圈红了,表情依旧冷硬,然后笑出来:“你们就想逼我听这个吗?”沉默一会儿:“我犯了死罪,你们谁愿意来取我性命都可以。活剐也不过三天,如果非要每天指着我鼻子骂我该死,我只能离你们远点。”怒吼:“放开我!”
纳兰抬手就抽他一耳光,转头吩咐:“冬晨,拿家法来。”
帅望愣一下,咦?喂……
纳兰怒问:“谁说你该死了?你韩叔叔是说你该死吗?他说的是当初他是真的下手杀你了,他对你歉疚!”
帅望只觉得内心如火烧油煎,救命,停止这个话题:“我不要他歉疚,我知道他难过,我不想他难过,我只是希望他没这样做过,我只是希望这件事没发生,我并不想他难过!他难过这是对我的双重处罚,犯了死罪,请直接处死,这是人道!让他父亲亲手杀他,再让他知道他父亲难过,这是残虐!这是残忍,这是……这是我从没见过最残忍变态的事!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放我走!让我离开这里!”
韩青站起来:“兰儿,解开他穴道,让他走。不要再说了,等我们大家都平静些,再谈这件事。”是的,残忍,太残忍!重新揭开伤疤太残忍,我知道应该治疗,清理伤口,可是这样太残忍了。
纳兰道:“韩青,你回去坐着。刚才冬晨问你,你是不是不把韦帅望当自己孩子了?是不是?”
韩青愣愣地看着他,不,不要说了。韩青默默坐下,原来,不敢揭伤疤的不止韦帅望,还有我:“他还是,我的孩子,只是,我想,我已经没资格要求他继续做我的孩子。”
为什么要我说出来,血淋淋的事实,痛不欲生的痛……
纳兰问帅望:“你呢?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没资格再管教你?是不是也觉他不配再责备你一句?不管说什么,你都可以误解他的话,向他怒吼?你再咆哮,我就替他管教你。”
韦帅望摇摇头,良久:“我已经……”笑:“我已经不觉得自己算个人了,丧家犬也好,野兽也好,我,并不想,玷污你们家的好血统。”
过了一会儿:“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配,真的,我已经,不再是,他希望的那个人,也不是我自己希望长成的那个人。所以,放我走吧,我……请放我走。”泪下。
纳兰轻声:“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你韩叔叔希望长成的样子?至于你自己,你大约希望自己兵不血刃,从来不错,白雪雪如天使般成为救世主吧?”
韦帅望愣了一会儿,竟然被逗笑:“你是说你儿子呢吧?”
纳兰道:“我儿子确实是,我就希望他长成这样,所以他就长成这样了。我不想他事世洞明运筹帷幄,我也不想他成为救世主,我太知道那需要付什么样的代价了,我儿子是我亲生的,你以为我舍得让他象韩青那样痛苦克制吗?你以为我希望我儿子经历你同你韩叔叔经历的一切吗?够了,他就为追女人为了正义不得伸张这类事痛苦两天就够了。所以他可以白雪雪理直气壮地站在这儿责备你。你还不明白吗?孩子都是照父母的愿望成长的,如果长错了,那是父母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愿望。你一点没错是照你韩叔叔的希望成长的。”
站在一边的冷冬晨彻底震呆了,什么?我娘在说什么?
我?我,兵不血刃,从来不错,白雪雪?我?
这这这,这确实是我的愿望,只是,只是……这……
他们说的方式不对……
帅望呆了一会儿,看看韩青,又挪开眼睛,这是,韩叔叔想要的我吗?
纳兰道:“当然,你韩叔叔也希望,你能不经历风雨,直接出现在彩虹的那头。如果你经历了,你应该相信,他走过一样的路,他什么都能明白理解,他只会心痛你,不会厌恶你。”
帅望沉默。
啊,圣洁的人啊,居然会同情凶手。
不是直接说,你该死,你去死,请自裁,莫让我脏了手吗?
我不该等你动手,是我的错。
纳兰回头,韩青静静坐着,看着韦帅望,眼眶里已经一层泪光。
韦帅望却依旧冷硬地垂着眼睛。
纳兰道:“韩青,你得自己说。”
韩青半晌:“我会嫌弃你?”一滴泪水,缓缓从眼角落下:“我恨你。你逼我做了这样的选择。今生最残忍的事。”
良久:“我可以不这样做吗?”
帅望道:“我知道,我只是以为,来执行死刑的不会是你,我只是以为,有人要杀我,你应该是苦苦哀求的那个。”
韩青道:“没有别人来执行,只有我,我也确实苦苦哀求过。”
帅望抬起眼睛,静静看着他:“你哀求过?向谁哀求?”
韩青道:“向我自己,我曾经苦哀求,不要去揭开真相,不要去看,不要去问,不要去想。你以为我猜不到你怎么救了我?我真的需要别人告诉我吗?我苦苦哀求过。让自己闭上眼睛。”
帅望愣愣看着韩青,我知道你挣扎过,我知道。
可我依旧怨恨啊。
韩青道:“我刚刚通告武林,白家按追杀令行事,无罪,且受冷家保护,你灭了白家满门。胡家父子因何失踪?他们为什么不肯说自己失踪的原因?南家小四还未成年,已经是魔教杀手?紫蒙城藏书阁的大火,当然,我知道你一定原因,我有想过你是否已经入魔,但是我也知道,你没杀白家别的人,胡家父子也活着,我知道他们能活下来不容易,南家那孩子,受你保护天良未泯,我知道你还是我的孩子,可是,你挑战了冷家的尊严。你可知道,我必须做出反应。我是冷家掌门,我同你一样身不由已。如果,我没反应,会有冷家的人,站出来反对我。那不是我一个人的生死问题,是很多人。你让我选择是死冷家人,还是死魔教人,我是冷家的掌门,我不可能做别的选择。魔教退让,这很好。你闭关之后,一现身,冷子和被杀,再次出现,冷欣被杀,我理解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也相信你没杀冷欣,但是,冷家掌门对两个舵主都死在北面魔教的地盘,该做何反应?内斗吗?我在选择,是杀魔教人,还是杀冷家人。当然,我还有一个选择,当你不在时,魔教很老实。我在选择,杀一个自己的亲人,还是战争,无数伤亡。当然,即使这样,我不能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我无权替别人选择成为祭品,成为牺牲。这时,有人告诉我,你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你,为了救我,谋杀了三个人。我的选择,变成了,执行我应该执行的死刑,还是战争?做我应该做的事,还是让无数人去死?帅望,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是武林盟主,冷家的掌门,我活下来,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还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韩青静静地看着韦帅望,良久:“我曾经苦苦哀求,不要给我这样的选择。”
帅望沉默一会儿:“我也,会做这样的选择。”是的,我会为了身边还有很多人,选择炸死冷冬晨,我也会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冬晨是我兄弟,那些人不是,我也认为救一群人的生命并不等于可以谋杀一个无辜的人,可是,我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象是本能。
帅望半晌问:“冬晨说,你知道我曾经救活过喉咙被捏碎的人,所以……”
韩青道:“我确实知道。那只是,万分之一的意外。一线希望。太微茫,我不认为能成功,那不是一个圈套,那只是一线微弱的希望。如果你活着,我废了你的功夫,你一定会逃,带着魔教逃,我想,也许,就没战争了。那是最好的结果,你活着,没有战争。我没想到命运会给我这个最好的结果。”
亚伯拉罕是否想过上帝会放过他儿子?想过。他是否诚心献祭自己的头生子?是的,他要杀他的儿子。
韩青道:“你是否犯了死罪,是的。我是否为因此而杀你?不会。没有哪个正常的法律会要求一个父亲去亲自判刑,去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如果有,那是残忍的法律,不应当遵守。帅望,如果你只是我儿子,我不会这样做。我是否嫌弃你?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无数次,我愿意替你承受任何惩罚。可是我不能,我必须做我应该做的事,我必须……”
良久,韩青缓缓道:“我恨你救活了我,这才是真的残忍。”
帅望默默抱紧他。
是的,残忍。
韩青抚摸着帅望的头发,这长大了,变得粗硬的发丝,不再象他儿时那么柔软,这长宽了的肩膀,这大个子,这是我的孩子,不管长成什么样。韩青轻声:“可是,能活着看着你长大,又是多么幸运。”哪怕你再也不回来,哪怕剧痛难忍,看着你长大,多么幸运。
帅望道:“我也是,不管怎么样,即使我觉得,你亲自来杀我,多么残忍!都没有你死掉更残忍。”
韩青终于道:“我不能在战争与你的生命中,选择你活着,我很抱歉。”
帅望道:“我不原谅。你也不用原谅我,我们不用彼此原谅,也一样能好好活下去。”帅望慢慢微笑:“父母与孩子是无条件的爱,不需要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