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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繁华煊盛的京城,纷纷扬扬地飘落了天裕四十七年的最后一场大雪。
明珠坐在长风居西厢望着外头的苍翠松柏与素白银霜,慢慢让自己安静下来。
这已经是今年的最后几日了,明珠也在京城停留了几乎半年。在这六个月之中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每一步走过来是对还是错。她原本入京的目的只有两件事,完成父亲明湛晖的遗愿,并且继续查证当年青江的主谋。事到如今,前者可说是全然完成了。
飞云郎之名在京中再度被提起,虽则褒贬不一,但到底让晋王夫妇得了些许安慰。至于母亲连景璨之名已经记入明家宗祠,也更因为明珠被封为锦瑟宗姬而得以录入宗正司,想来也能告慰父母了。
至于青江之事,因着如今朝局的变动,追查上面便愈发复杂,但也确实因为予钧而得了许多内情线索,倒是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明珠想到予钧,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予钧对她的情意,到如今是已经确然无疑了。但是,她真能接受吗?倘若要是二人真的结成夫妻,那么玄亲王一旦登上大位,予钧将来是不是要夺嫡?又甚至,以予钧自身的军功和能力,会不会将来为君父所忌?他们父子如今便已经势如水火,如萧佐所说,一旦玄亲王继承帝位,或许便是予钧灭顶之时。倘若彼时她还未和离而去,那么身为予钧之妻又会如何?连云帮上下又会如何?
还有,予钧对她的情意到底有多少?如今求而不得,固然是在诸多事情上都显出了许多照顾体贴,但帝王将相,王侯公卿,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后宅红粉成群?儒雅清高如晋王,也不过是没有庶出子女,但不是没有侧室妾婢,更不必说睿帝与玄亲王了。
为君一日恩,负妾百年身。难道她要放弃外头的海阔天空,死守在后院的方寸之地,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贵贱荣辱都押在男人的欢心好恶和侍寝轮值上么?明珠只要稍稍想象一下自己以连云之主的身份与其他女子在后宅里争风吃醋、共侍一夫,便立刻觉得荒谬的很。
只是倘若玄亲王登上大位之后,予钧当真陷入水火死生之地,她真能狠下心和离撇清,弃他而去吗?
这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心里左冲右突,明珠最终还是长叹一声,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予钧也是忙得很,此番去了羽林营又不知道要多久,今朝有事今朝忙,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爆竹声声辞旧岁,红梅朵朵迎新春。
一转眼,居然便到了除夕。
每年的这几日,大约便是天家父子与民间家族最相类的时候。睿帝与孝瑾皇后皆穿了满绣吉庆福纹的龙凤锦袍,坐在昭阳殿中接受众皇子亲王并众皇孙的叩拜贺岁。孝瑾皇后含着笑,自身旁女官的手里接过尚务司内造的织锦红包,一个个地递给上前磕头的皇子皇孙,并各自的正妻。
所谓妻妾之别,便在此时最为分明。众亲王皇孙都只有携带正妃正妻入宫守岁,所有的妾室侧妃皆不得入。元德太子如今卧病东宫,之前称病不能出的太子妃文氏便带着太子膝下的两位皇孙前来给睿帝和孝瑾皇后拜年。至于曾经风光过月余的徐侧妃,早已经随着太子的再度卧病而一同沉寂。
待到了玄亲王并其诸子叩首贺岁时,明珠便代替予钧多叩拜了一次,也多得了孝瑾皇后的一个红包。因为当众人皆在昭阳殿的锦席绣帷,香风和暖中热闹聚宴之时,予钧正身着轻甲,腰佩长剑,带着羽林营当中的亲信,在凛冽的寒风与微雪中亲自督巡京城京策防务和宫禁九门。
众皇子皇孙皆叩拜完毕,便是整整十二席的团圆家宴。菜品酒水皆是精致喜庆,为的便是一个仿若民间寻常人家的团圆年庆气氛。昭阳殿中几乎所有的坐垫桌布、杯盘盏碗,皆换了红黄二色喜庆福寿的图样,而每一道汤品菜色,也都用了“金玉满堂“,”富贵吉祥“,“团圆有余”之类的名字。席间众人一改寻常宫宴中的端庄内敛,连文弱娇柔的顾王妃都去与年轻的宁郡王妃拉起家常。
想来众人也都是为了讨睿帝和孝瑾皇后的欢喜,谁也不愿意将心里真正的感觉流露出来破坏气氛。不管暗地里如何波涛汹涌、你死我活,在年宴的这一刻,昭阳殿里还是充满了阖家欢乐的喜庆和谐气氛。
而明珠坐在这样的大盛朝天家父子当中,心里只觉得有些讽刺。年节家宴,为的是亲亲相爱的家人们彼此相聚,一叙亲情衷肠,彼此关切关怀。应当是如同在泮月居的那个晚上,楼珩与楼珺的说笑,楼靖与南姗越的对视,楼元昭向着予钧的撒娇,那才是家人之间应当的温意与亲情。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每个人披锦着绣,言语中亲切恭维,明面上笑意盈盈,背地里杀机重重。
时过亥初,殿外风声愈急。明珠因着内力深厚而耳音灵敏,即便是在众人的一片欢声笑谈之中也能听见外头北风凛冽呼号。她不由有些出神,今日入宫路上云层厚的很,似乎又要飘些雪花,不知道予钧此刻吃饭了没有?他的轻甲上是不是已经满了白霜?
明珠身侧坐着的是三公子予锟的妻子周氏,礼部尚书周彦正之女,曾祖父周霄是睿帝的帝师,可谓出身于书香名门,清华世家。在出阁之前,周氏自己也是颇有才名。乍一听闻予钧和明珠赐婚旨意下来的时候,其实周氏对于明珠这位生长于京外的长嫂是很有几分看不上的。
但是几日前景心静苑一战,明珠擅武之名再度传扬京中。其实在孝瑾皇后父母的祭礼上出事,睿帝并不愿意将此事传开。但景心静苑历史古久,名传天下,这样严重的事情根本捂不住。所以到了年宴这个时候,锦瑟宗姬英武之名几乎人尽皆知了。在这个情况下,在如何自诩有才有礼的名门淑女也会对明珠多几分忌惮,更何况出事之时就在几丈之外静室中瑟瑟发抖的周氏。
眼看明珠静坐不语,似乎有些出神,周氏犹豫了一下,刚想随意闲聊几句,便忽见旁边礼亲王府的席位上,礼亲王的长子长孙,年方四岁的承祺穿着大红锦袍跑到明珠身边,仰头问道:“婶婶,江湖是什么呀?”
“嗯?”明珠回神,身周的几桌瞬间便稍微静了静。
顾王妃和周氏等人本能便向礼亲王府的席位上,承祺之母,礼亲王长媳乔氏那厢望过去。乔氏含笑嗔了一声:“承祺,别乱跑。”竟也没有多少不好意思。
而大部分人的目光,其实更多汇聚在明珠身上。她入京以来固然传闻不少,但大部分的交际都只是跟晋王府的亲眷或是韶华郡君,奉旨匆匆嫁入玄亲王府之后,在外人看来也是安安静静地在长风居独守空房,除了景心静苑一场刺杀当中再度一展将门之女的勇武以外,倒并没有什么显眼的作为。所以在京中的贵妇圈子中,对这位空有品级头衔的锦瑟宗姬、玄亲王府长媳,除了对其出身故事颇有些鄙夷之外,竟也有了些同情之意。
明珠看了看白白胖胖的承祺,眉目端正,目光清亮而好奇,正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楼靖之子楼元昭,不由心里软了软。不管大人之间有多少龌龊龃龉,这句话是有意表明了还是无意泄露了礼亲王府的姿态,稚子到底无辜。
明珠微微一笑,望着承祺的大眼睛,用她一贯平稳而沉静的声音清晰回应:“江就是长江,惊涛拍岸,浪翻似雪,胜过千军呼啸,万马奔腾。湖就是洞庭湖,垂柳生烟,无边静好,波光映日月,湖色照天地。你长大后若得一览你皇曾祖治下的山川河海,便知天高海阔,江湖之景了。”
一语既毕,几乎半个昭阳殿都再度静了静。这时孝瑾皇后身边的女官白芷走到明珠身边一福:“宗姬,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明珠颔首起身,向承祺之母乔氏看了一眼,又重新望向承祺的白胖小脸:“盼望你将来不拘方寸之地,得览广阔河山,多长些大见识,大智慧,不负此生此身。”
字字清晰,落地皆有金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