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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过站在县里艾乡绅的大院门口,双拳紧握,他的小叔、一起长大的兄长就被绳索捆在乡绅大院里面。
这座大院真的很大也很豪华,这是一座典型的两院四进式砖木结构四合院,有耳房、左右厢房、卜房门洞、街门,院子里面修建了假山、花厅、鱼池、门迎,在门前窗口、楼间瓦头还雕刻镂刻着各种各种花纹精美又富丽堂皇的图案。李过认识的不多,他只能依稀分辨出有的是姜太公钓鱼,有的是牡丹菊花,有的是卧冰求鲤,有的是八仙过海,这些造价昂贵的木质结构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好像从亘古以来就已经坐落在这里了似的,而李过却不敢驻足其中。
那是一种他终生都不可能接触到的富贵,薄薄的一墙之隔,竟然截然开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墙里面是安宁、富贵、静谧,有丫鬟汲水,有小厮洒扫,有小姐弹琴,有文人来往,而墙外是肮脏,是贫穷,是混乱,有的只有横行的土匪,贪婪的衙役,来往的盗贼和饥饿的游民。
李过不敢用自己肮脏的布鞋去玷污这片净土,虽然他心焦小叔的安危,他却只敢在门外观望,丝毫不敢进入这片神圣的领域。
这个年轻人似乎已经从昨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他的眼睛虽然红通通的,但是神色已经恢复镇静,表情已经重回老实,正是一个农村庄稼汉的标准形象。但是假如你仔细去看他的眼睛,你就会发现曾经闪耀在这个少年人眼中的火焰,曾经活跃着的爱情之火已经彻底毁灭了,现在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一具身负重任的行尸走肉。
他的心,已经死了。
“大伯,为什么小叔骑死了驿站的马,却要被捆在艾乡绅家里?”
“咳,咳”大伯咳嗽了两声,他的呼吸道因为经常呼吸带有黄土的空气而变得脆弱而敏感,他狠狠地吸了几口气,才喘着粗气说话:“这艾乡绅可是县里一霸,你小叔前几天光着脊梁在他家门坊上睡觉,早就心里不满了,前天又看见你小叔在他家门墙上尿尿,于是派人用棍子打你小叔,把他捆在那里,不给水也不给饭。他还放话说,驿站要处理你小叔可以,但是得等他把你小叔捆够三天!”
李过将牙齿咬得咔咔作响,他抬头向院内望去,虽然可以看见小叔,但是因为小叔是背对着大门捆绑的,他看不见小叔的面孔,只能通过想象去猜测此刻小叔的境况。
从自己接到消息开始,已经快有三日了吧,整整三日水米未进,哪怕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何况小叔还是被捆着呢?李过曾经挨过饿,那是五年前的一个灾年,全村粮食都差不多绝收,自己家已经有五天没吃过什么东西了。那种感觉就像胃里有一个空洞一般,他的脑子不能思考,耳朵不能聆听,他的肠胃干瘪,他的心脏无力,甚至连血液都泵不动。他心里想的,嘴里念叨的,全是粮食。啊,那种感觉是多么的痛苦啊,就好像有一个人在操纵自己一样,自己做的、想的全都是“吃”,在那个时候,哪有什么道德,哪有什么底线,哪有什么礼法,一个人最大的奢望就是有东西吃,哪怕是泥土,是树皮,是人肉也好啊!
假如礼法有什么敌人的话,那也许就是饿肚子吧!李过终于找到了礼法的克星,但是他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两者对于他来说都是招惹不起的东西。
所以,李过很清楚小叔的境况,他很想去亲自替代小叔,但是他却没有这个胆子。
没经过主人家允许进入人家院子,这是可以被乡绅纠拿去送官的。
自家经有一个壮劳力陷进去了,自己万万不可以再出任何差错。
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穿锦袍的小孩子走了出来,估计是艾乡绅的一个儿子吧。他圆圆脸蛋,十一二岁左右,还有着小虎牙,眉毛秀气而修长,天庭饱满而圆润,是人们经常说的福相。手里拿着一块饼,圆圆的、亮亮的、香香的,正是李过曾经和念儿说过的油饼。哦,念儿,一想到这个女人,李过自以为已经坚硬如磐石的心就一阵紧缩,她,不知道她现在可还好吗?
李过看到自己的小叔艰难地伸长了脖子,做出了一副乞求的样子,这是在乞求一块饼吗?应该是吧,整整三天没有任何东西入肚,这种经历但凡只要经历过的人就不会想要经历第二次。
“给他一块饼吧,给他一块吧”李过在心里哀求着:“他不过是冒犯了你们家,并没有做出什么大错,你定是个好孩子,请你们发发慈悲,给他一块饼吧!”
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
李过见到那个孩子带着和煦的笑意,将手里的油饼轻轻伸到李自成的面前,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那块热腾腾的油饼的香气缭绕在小叔面前,那油脂的气息,那麦面的芳香,是多么的让人垂涎,又是多么的让人向往啊!
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让他吃到吧!
李过看见,那油饼在孩子的手中一点点前进,一点点前进,逐渐接近了李自成的鼻尖,李过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油饼略带焦黄的饼沿已经快要擦到李自成鼻头上的毛发。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
李过心里好过了一点,虽然这个艾乡绅为人刻薄,但是他的儿子还是好的,毕竟,小孩子总是天真无邪的。
突然,小孩子蜕变成了恶鬼,他做出一个愤怒而邪恶的鬼脸,将油饼狠狠地抽在李自成的脸上,他抽得是这样的用力,以至于一块完整的油饼在李自成脸上碎裂成无数碎块,复又化作满天飞星。
那块黄色的、完美的油饼沾上了污渍,碎裂了。
李过目光呆滞地看着孩子将饼抽在李自成脸上,看着孩子飞起一脚踢在李自成的小腹上,这一脚踢得是如此之狠,击打的位置是如此的精妙,以至于他几乎可以听到小叔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整个身体如同虾子一样抖动。随即,狠狠地,孩子用那内穿松江墩布袜、外穿描绘着吉祥图案、装饰金银丝线棉鞋的脚碾压着地上的油饼。
他正对着孩子狰狞到了几乎恐怖的表情,他看着孩子蠕动的嘴唇,几乎可以读出孩子的话,几乎可以听到孩子用力乃至于声嘶力竭的吼叫:“扔了也不给你吃!扔了也不给你吃!”
扔了也不给你吃!
扔了也不给你吃!
扔了也不给你吃!
李过突然感觉这个世界一阵陌生,明明同样是生活在这三秦大地上的人,明明都是爹生娘养的孩子,为什么彼此之间要有如此之多的仇恨,要相互作践到这种地步呢?
那块油饼,假如真的不想吃了,真的不需要了,又何妨送给需要的人呢?
你们三个时辰不吃饭就觉饥饿,又可曾知道这个世上还有着三天没吃饭的人呢?
李过紧紧地攥着拳头,他的脑海中轰鸣着孩子那句可怕的吼叫,他胳臂上的肌肉相互纠缠,积蓄着愤怒的力量,他脸上的青筋高高隆起,似乎在向四周昭告主人无限的悲愤。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们吃?
为什么,为什么要欺压我们?
李过感觉一阵强烈的愤怒,这种愤怒来自于一种叫做道德的原动力,发源自一种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原始而朴素的情感,虽然目前还被主人的理智和周遭社会的道德礼法所压抑,但是一旦爆发开来,将如同火焰,如同飓风一样摧毁所有的抵抗。
匹夫一怒,血溅十步,万人齐怒,天崩地裂。
李过突然被人拉住,这力量不大,却足够让他清醒,这种来自于肉体上的阻碍直接作用于他的精神,结果就是瓦解了他破坏、杀戮的欲望。
他回头,是大伯。
大伯眼神严肃地摇了摇头,他浑浊不堪的眼珠此刻显得精光四射,这个已经在这个残酷而没有温情的世界上生存了将近六十年的老人有着充足的生活经验,他懂得趋利避害,懂得伏低做小,懂得该如何才能牺牲自尊以保全生命。
他是聪明的,但是同时又是悲哀的。
李过想大喊一声:“难道这样,被人踩在脚下,像狗一样,像虫豸一样的生命,就真的是生命吗?如果像这样活着,哪怕是活一百年,一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伯不懂得生命,不懂得价值,更不懂得高贵,但是他懂得如何活下去。他很严肃地,用嘶哑而浑厚的语音警告李过:“如果你和自成想活下去,就得忍着!”
李过一愣,随即深深把头低下,他的拳头却没有因此放松,恰恰相反,他们攥得更紧了。幼年时习得的武术早已经深深刻印在了他的肌肉和脑海深处,这些用于杀戮的专门技术在他的血管里咆哮着,愤怒着,嘶吼着,煽动着他去杀戮,去破坏,去斩杀。
“我,记住了。”李过的头垂下了,但是他的心却高昂了,他知道,自己不是服软了,拳头缩回去并不意味着退缩,它更可能意味着蓄力。这种蓄力或许需要一刻钟,或许需要几个月,或许需要几年,但是一旦它完成了蓄力,接下来的后果就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制约的了。这种力量不来自于肉体,它根治于人类内心最深处的不甘,一旦爆炸开来,将会狠狠摇动这个古老国度的一切存在。
李过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叔,那个和他同岁的年轻人,他视为兄长、偶像的年轻人此刻正在受苦,在被一个黄口小儿狠狠折辱,而他却无能为力,这种境况又一次让他重温了昨日的感受,所以他不得不离开。
“小叔,你等着,那一天不会太久了。”李过暗暗发誓,他的牙齿紧紧咬合,目光凝重而深沉。
他要去交罚金,去用他的女人卖身得来的银子拯救他的血脉之亲。
在命运的天平上,亲人重过了爱人,虽然这并非出自他的意志,但是他仍然感觉自己做出了一种困难的选择。
一种如非必要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抉择。
“或许,这就是老人家们常常说的‘命’。”李过这样想着,身影走入秋日的霜天,渐行渐远渐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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