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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灵自出宫后,足有八九个月未见着李世民,听闻他病势反复,在病榻上苦苦撑持了数月,也才熬过来不多久。尚未进门,两仪殿内便传出了闷闷的咳声。
风灵眼帘低垂,盯着脚下一方方莲纹水磨青砖,数着自己的步子到了李世民跟前,她心里亏虚,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见过了圣人。
“养了一回伤,倒是知礼了?”李世民低声打趣儿,风灵却听得出他的低声,实是因说话的气力提不上来。
她直起身抬头望去,不禁大吃一惊,但见李世民原不过夹着些许白丝的头发,几乎成了花白,不止是头发,连唇边两抹八字胡也白了许多。她记得她先前最怕他逼视的目光,现今瞧来,目珠仿佛浑浊了不少。不知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还是久不见她的缘故,落到她身上的目光较之从前愈发柔和了。
“圣人……”风灵忽然有些说不上来难过,她未进宫前也曾听人说过圣人年轻时征战立朝的事,后来竟然教她鬼使神差地入了宫,每日伴驾侍墨,虽见他神武英勇之相已不存,但耳闻目染他处置政事,高瞻远瞩、果断凌厉,另有一番帝王气势。
眼前这人,与八九个月前判若两人,须发花白,气息虚浮,神气消散。帝王垂暮,更是苍凉。
李世民淡然笑道:“可是觉着我老了?”
风灵忙屈膝垂头:“风灵不敢,圣人不过偶有小恙,何出此言。”
“老了便是老了,哪有人不老的。你这一伤,怎改了脾性,变得同他们一般虚与委蛇,可是他们有意换了个人进来?”李世民笑指着她假意责道。
风灵心里的难受更添了一分,面上却笑了开来:“圣人总拿风灵打趣儿。”
李世民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有种归位的舒坦,又与风灵闲话了一回,问了伤情。风灵早先听拂耽延说过杨淑妃在圣人跟前的说辞,想来她这一套虽是瞎编,倒也能省去许多麻烦,便顺着她那意思应承了下来。
风灵这一回来,李世民不免话说得多了些,小半时辰后便显了倦色,恰尚药局奉御进来请脉进汤药,风灵就势退了出来,仍旧回昭庆殿去歇息。
阿盛亲自送出了两仪殿,他本以为确实了风灵并非汝南公主,圣人该冷了这份心才是,可将才听着圣人与风灵之间的应答,并不见圣人冷待她,言语间依旧不以“朕”自称,很是蔼然。他是何等机灵的人精,立时便明白了该如何对待风灵,该如何回禀杨淑妃。
回至昭庆殿,竹枝与众宫人围上前,不免又是一番问安行礼。风灵唯恐竹枝会在杏叶那儿套出些什么话来,一回殿便借着“杏叶服侍数月,着实辛苦”的由头,将竹枝调来自己身边日夜近侍,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教她有机会往杏叶那儿去下功夫。
歇了大半日,风灵忽然惊喜地发现,她离宫时众宫眷争相探望拉拢的情形,已荡然无存。她自忖大约是众人都已知晓她与汝南公主并无干系,都冷了心肠的缘故。这算作是她回內苑后的头一桩令她舒心的事。
甚好,她能清清静静地做完她要做的事。
回宫后数日,风灵便又重回民部,往日的吏目们都还在,却是换了位尚书。打听之下方知,先头那位唐俭唐尚书于税商一事上办事不利,许多豪商巨贾背后都有朝官撑腰,唐尚书挂碍太多,颇失公允,闹将开来,倒将他的官弄丢了去。他最后的作用,怕便是替圣人表白税商的决心了。
托了那位原尚书的福,大伙儿见风灵回来,再无不甘不服,亦不敢徇私舞弊,不论她要什么,问什么,无不配合。
风灵将她盯准的那几家商户的经营簿册抽调出来,每日细研比对。圣人的传唤较之从前多了一些,加之她自己有心想要获知高丽发回的战报,便又隔日担负起了侍墨的差事。
其实,李世民身子骨大不如前,病中由太子监国理政,未出什么大错,他疾愈后所理不多,最为悬心的不过是高丽战事,故风灵说是侍墨,实则大多时候只伴着他说说话。
连时刻要在殿中记录君王言行的起居郎也被遣走了,说起话来便更不计君臣尊卑之仪。时常二人散坐在席上,风灵说行商走货途中的事予他听,他便还一个昔年征战的故事予她。若非风灵心中还有彻查柳氏那档子事,还惦念着拂耽延的安危,这样的日子倒是难得的安宁平静。
高丽的捷报频频传回,李世民眼力不逮,便由风灵念予他听。
“……青丘道行军大总管薛公,使玄甲营奇兵袭大行城,云麾将军拂耽延领兵三千骑,破敌阵,斩杀敌将所夫孙于马前。”风灵念及拂耽延的名字,心口无来由地一跳。照着奏报的意思来瞧,他仿佛是又立了战功,仿佛又斩杀了不少人。
李世民很是满意地晃了晃脑袋,殿中除开宫婢内监并无旁人,他便起兴问道:“你瞧着阿延如何?”
风灵一怔,抿唇垂目不语,借着替圣人斟茶的功夫躲开他的目光:“圣人的郎将,自该圣人评判,怎的要来问风灵?”
李世民接过茶笑道:“我又不教你评说他政绩战功如何,只说他这人。”
“圣人既问,风灵便直说了。就风灵所知,延将军品性秉正端直,忠心耿耿,样貌也甚英武,实属芷兰之质。”风灵心底犹豫了一息,索性干脆地答了他,左右圣人晓她性子爽直,不似那些高门贵女那般知礼只羞。
李世民捻须点头一笑,半是挪揄半是试探地问道:“你可倾慕于他?”
这一问乍出,风灵险些教自己的口水呛住,她纵是再不扭捏,好歹也是名女子,想是圣人将她是女儿身这一桩浑忘了。再一想,既有这一问,莫不是要将我指予他婚配?
“究竟如何?”久不闻风灵作答,李世民又催问道。
风灵暗暗一咬牙,心底同自己道:过了六礼奠了雁,合婚庚帖齐全,我同阿延早已是正经夫妻,认了又如何。
她遂将头一点:“似延将军这样的,自然不会少人倾慕。”
李世民终是笑出了声:“自古英雄总少不得美人情思。”
笑了一会子,风灵还等着他下文如何,却再不听他提及此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