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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孔荣其实是看着陈在和、史密斯两人离开的,陈在和把他挪动病床时,因为牵动伤口他便痛醒了。只是麻醉药效未散,且伤在脸颊不能说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推着病床疾奔离去,而后又看到持枪的七十六号突击队紧随其后,他们出病房的时候被打死一人,其余人迅速避至墙内对外噼噼啪啪放枪。
前几次醒来,颧骨处都疼痛欲裂,不过这一次因为弹片取出,他不再感觉有什么东西插在骨头里,看来上次醒来时要做的手术已经做好了。只是比伤势更急迫的是当下的处境,陈在和疾奔而去,刘永仁不见踪影(这是上次醒来李孔荣仅见的两个熟人),病房里的病人能起床走动的全都落荒而逃,不能起床的趴在床下躲避枪弹,痛苦中他感觉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并且是马上,一刻也不得耽搁。
挣扎着起床,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上压着一堆东西,衣裤,手枪、弹匣、青霉素、纱布……,他来不及细看这些东西,抓起枪用衣服包起这些东西便踉踉跄跄的走出病房。
光滑的磨石子楼面、硬木的楼梯扶手、浅显的浮雕饰顶、宽大的玻璃钢窗,无一不显示出这是一所豪华的医院,再加上耳边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上海话,李孔荣基本确定自己在上海租界。一想到上海租界他就立即想到租界巡捕、七十六号、军统以及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只是颧骨处的痛楚让他不能集中注意力想下去。随着二楼枪声的激烈,越来越多的病人、家属、医生护士跑下了楼,大家都涌向医院的各个出口,但出口却被一些持枪暴徒阻拦,他们凶神恶煞不放人出门,人越聚愈多,最前头的医生护士大声的和这些人理论,争吵越来愈厉害
——洋医生和洋护士是可以出去的,可洋医生和洋护士却要所有人、特别是病人也能出去。久久相持不下时,手榴弹爆炸声、玻璃哐当落地声传来,一两百人惊慌中往前一挤,门口的暴徒开枪不及,人就涌了出去。
穿着病号服的李孔荣跟着人流走,人流避着爆炸声走。他们没有去山东路,而是顺着弄堂往西走到了江苏旅社。江苏旅社南面是自由坊,自由坊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笔直马路,北面是江苏旅社大门,南面接五马路(广东路),路两边是密集的商铺,大部分是酒行。从医院出来的人大多聚在这里,但李孔荣不想停留在这。他就想找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然后联系海军或者韩国临时政府驻沪情报处。
他招呼路边停着的一辆黄包车坐了上去,只是头上包着纱布的他说不出去哪,车夫见他如此迟疑不前,直到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这才把车拉起。拉到五马路车夫又停下了,直到李孔荣再指一个方向。
车夫拉车,李孔荣则打开黄包车的挡雨棚开始穿衣服,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病患服里是防弹衣,肯定是刘永仁、陈在和帮他穿上的。衣服裤子穿上,手枪和青霉素、纱布装好,他开始拆头上的纱布,只剩伤口上沾着的那一小块纱布时,他摸到了自己的右脸,肿的像个馒头,他如此想到。
“西森西森,浓去阿里德?浓不讲清爽吾拉车拉不来赛。”又到了一个路口,车夫又不知道往哪里拉了,他见李孔荣纱布全拆了,脸露出来当即再问。李孔荣却掏出钱包要给钱,然而钱包里面值最小的都是十法币,此时上海物价虽涨,坐黄包车根本用不着十法币,给了车夫车夫回去一宣扬肯定要出问题。
颧骨的疼痛让李孔荣无暇思考,但这么浅显的道路他是懂的。他拿着十法币在车夫面前晃了晃,下车径直走向路边的一家服装店,他没买别的什么,只卖了一顶帽子。不是男士的礼帽,这种帽子帽檐太小,他买的是一定鸭舌帽,故意斜斜的戴着,又拿了柜台上的一份申报,以图遮住右脸的伤。
服装店老板当然不会吝啬一份几分钱的报纸,他收了李孔荣手上的十法币,找了七块四角六分。找钱的时候李孔荣看到报纸的一个地址,又改了换车的主意,他指着报纸上的地址给探进头来的车夫看,车夫却大摇其头,他不识字。服装店老板见李孔荣脸上有伤说不出话倒想帮忙,但李孔荣不愿意他知道地址,于是付了车夫一角钱车钱,拿着报纸便离开了。
五马路的尽头就是六马路(北海路),六马路走到头就是爱多亚路(延安东路)。爱多亚路已是法租界,李孔荣只出示护照就过了安南巡捕把守的路口,然后坐上法租界紫红色22路公交车。爱多亚路是22路始发站,车先到黄浦滩,之后才回转慕尔鸣路(茂名南路)、辣斐德路(复兴中路)、拉都路(襄阳南路)、福履理路(建国西路),终点站是徐家汇。
李孔荣目的地不是徐家汇,而是徐家汇旁边的交通大学。他要找的人是杜柏青,她回到上海之后就被在海军的帮助下进了交大。脸上带着伤是不能抛头露面的,身边必须有个人能帮他办一些事,杜柏青这个小姑娘几个月前救过他,找她帮忙李孔荣是放心的。
杜柏青并不好找,车到徐家汇的时候天已经发黑,而交大校区因为战乱不得不避入租界向震旦大学和中华学艺社租借教室上课。震旦大学在吕班路(重庆南路),中华学艺社在爱麦虞限路(绍兴路)。李孔荣去的是震旦大学,好在这里安排的是一年级新生,在一个男同学的引领下,他来到了震旦大学红楼四楼。
“杜柏青有人找。”男生大声朝教室里喊,‘唰’的一声,人满为患的教室里,所有目光都落作于教师前排的杜柏青身上——交大虽有女生,可女生基本在管理学院,工学院女生本就寥寥无几,像杜柏青这种插班进来、动辄对男人颐指气使的女生更是珍稀。外头站着的是个男人,找的是机械系女霸王杜柏青,连老师都看了过来。
“李……李长官!”杜柏青见到人跳了起来,她自然记得李孔荣,哪怕只看到半边脸。
如果找不到杜柏青,李孔荣只能找个妓女过一夜了,他这幅样子去旅馆开房间是不可能的,打电话找人也说不出话。杜柏青雀跃,李孔荣当即挥手制止,他把写有字的报纸递给她看,借着教室里的灯光,杜柏青见上面写道:我需要帮忙,你方便吗?
“方便,我很方便!”杜柏青看到李孔荣脑子就轰得一声,此刻余波还在脑中回想。
李孔荣见她答应又把报纸翻了一面:马上找一个安全的住处休息,要在法租界,不能是旅馆。
“有,有。我现在就带你去。”杜柏青拽着李孔荣的胳膊就想下课,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的课本书包还在教室,又匆匆回去拿。她拽李孔荣胳膊的时候教室里男生就哗然了,现在拿上包要跟男人走,男生们更是一片嘘声,教授把他叫住了。“杜同学你去哪里?”
“老师,我……”杜柏青真不知如何解释,她向老师鞠躬且语无伦次:“对不起老师,我家里有人病了,有很急很急的事,我……”
杜柏青说完一溜烟跑了,待同李孔荣下了楼她才恢复一些理智,很多话她想问可李孔荣脸是伤着的,说不出话她问也没用。震旦校园里有不少路灯,可李孔荣都是避着路灯走,她明白他的意思,出了校园也尽量走在暗处。在她的带领下路曲曲折折,当李孔荣觉得自己饿的要昏过去时,两人来到一个弄堂口。
“就在这里了。”杜柏青道,她拉着李孔荣,脸躲在他衣服里避开看弄堂的老头子,拐弯上到二楼便掏钥匙开门。门一开就是女人的歌声还有淡淡的脂粉香,一个年轻的女声用江苏官话道:“哎呀,柏青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不是有课吗?”
“我……”杜柏青听到声音也吓了一跳。交大避入租界没有宿舍,外地女生不得不在外租房,这是她和学校同学合租的宿舍,她本以为这时候没人,谁想却有人。
“呀,”女生走路没声音,她不知为何走到了门口,她看见了李孔荣,想避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我……”杜柏青小心脏乱跳。李孔荣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她虹口的家现在只剩一堆瓦砾,法租界她也不熟悉,唯一能暂时呆的地方只能是自己宿舍,最少今晚如此。可宿舍有个不成为的惯例,不许带男生来,特别是晚上过夜。
“这是你朋友吧。”女生只看到李孔荣未伤的侧脸,顿时有了好感。“进来吧,进来呀。”
“瑶瑶,这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杜柏青如此道,听的李孔荣牙齿有些发酸。“他今天晚上没哪里去了,只能住在我这,我和季萍到你们那间睡。”
“好啊好啊。这样我们五个人就可以聊通宵了。”叫瑶瑶的女生笑着,她并不害怕李孔荣肿的馒头似的脸,仔细打量后道:“对了,这位先生您该怎么称呼?”
是一个单纯的女生,睡衣拖鞋全是粉红色。她打量李孔荣,李孔荣也打量她。应该是体面人家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教太严,以至对任何看得顺眼的男人都抱有好感。听闻她的关切和问话李孔荣本想笑一笑,但一笑便牵动伤势,牙齿下意识咧了出来。
“哈哈……”小女孩忍不住捧腹笑了起来,杜柏青也笑了,她捶了女生一拳,道:“就你爱笑,看冬姐回来怎么收拾你。”
堂堂海军司令官居然被一个臭丫头嘲笑,李孔荣当即脸红,他本想退出这瓜田李下的女学生宿舍,但出去凭借杜柏青的社会阅历和关系恐怕难以找到稳妥的地方,而让她去打那个紧急电话……,刘永仁也知道那个电话,可他为什么没打呢?为什么只有陈在和,他却不见踪影?
“对不起,对不起。”李孔荣想到刘永仁,忍着笑意的女生连忙道歉。他没点头,目光扫过她自顾自坐下在报纸上写了两行字。上面一行是‘我姓李,认识你很高兴,打扰了。’下面一行则是‘有水和粥吗?我又渴又饿。’
“有,有。我去拿。”杜柏青很快跑厨房去了,先倒了一杯水,而后在厨房煮粥。
“李先生,你是柏青的朋友吗?”李孔荣喝水,审视完他的宋槿瑶小声的问。这个时代没有后世男朋友女朋友这种说辞,朋友可能是一般朋友,也又可能是男女朋友,全在问时的语气。现在她的语气就是带那种的,意指男女朋友。
‘当然不是。’李孔荣在不是前面还加了个当然。他找杜柏青是因为交火发生在公共租界,所以他要匿藏到法租界,而法租界他信任的、能找到的人只有杜柏青一个。
“真不是?”应该杜柏青之前那句话让宋槿瑶误会了,不过她见李孔荣很认真也就信了。
喝完水、吃饱粥的李孔荣便进了杜柏青的房间。这虽是公寓房可房间比亭子间还小,一床一桌一橱,余下只剩转身的地方。房间虽小可感觉安全,李孔荣半躺在床上假寐时,外面一声门响,有人回来了,一个有些严厉的女声问道:“谁抽烟了?谁来了?”
许是说了什么,这个声音变的更大:“这里可是女生宿舍,让他出去。他不能住在这里!”
“冬姐,现在这么晚了,他没地方去。”是杜柏青的声音,她又走到门前摇了摇那把锁头,道:“他就呆一晚,你看,我都把他锁上了。”
“没地方去也不能在这里过夜。”冬姐的声音没有丝毫缓和,“你带他找家电影院,钱不够我可以给你。”
“你锁上了,可我的东西都还在里面呢。”又有另外一个声音,这是宿舍第四个人。
“不行。”杜柏青真有难言之隐,很多事情不能说。房里李孔荣听的也憋屈,他只是想有地方落个脚睡一觉而已,第二天就会离开。
“为什么不行?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严厉的声音继续追问。
“他是……”外面下雪,杜柏青不想带李孔荣出去。可她刚想说他是什么人时,房门从里侧敲了敲,信笺从门底下传了出来,上面颇为潦草的写道:开锁。关灯。我走。
杜柏青看过大急,她站在自己房门口挡着,道:“他不能出去,日本人在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