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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打发完德语教师,内部又是一通训话,撕旗事件才算摆平。吃过晚饭宿舍里燥热无比,林准拉着李孔荣出去散步,两人在车水马龙的施潘道大街走了一会,他才道:“汉盛兄,何至于此呢?容小弟说一句不中听的,这还是那个在各国之间游刃周旋的你吗?这要是在国内,恐怕早就被送到……”
“叫我绍盛!”下午李孔荣发完疯上楼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头磕了大包,此刻出现的是李孔荣中校。他对另一个自己做出来的事情也是口呆目瞪。诅骂领袖、撕毁国旗,真要是在国内说不定已经送到监狱枪毙了。
“好,绍盛兄。”林准也搞不清楚两个李孔荣的真实情况。多日接触,他只清楚叫汉盛的李孔荣不怎么会说闽南语,对早前的事情记忆的也不多,但干练果决、绝非池中之物;而叫绍盛的李孔荣则完全是一副轮机军官的模样,话不多,眼神黯淡,寡言少语。
“你就说你怎么想的吧?”林准追问道。“我们这国民党不是真国民党,私下里也未必尊崇领袖。那常委员长对海军也是哄哄骗骗,我们闽系能有今天其实是打出来的,当初要不是我们海军,南京政府还不知道在哪呢。可现在我们既然投了国民党,就不能……。哎,你我兄弟之间总要交个底吧。”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中校无奈的叹息,他完全无法跟上另一个自己的节奏,他只好按照日记里的内容说道:“他……不,我一直觉得中日之间的问题被人故意放大扭曲了,日本真正的敌人不是中国,而是苏联。这也是他们和德国结盟的目的,他们希望中国能站在他哪一边,粮饷也好、兵勇也好,只要他需要,就要供奉出去好让她称霸亚洲,建立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
可常委员长是个白相人出身,喜欢争强斗狠、喜欢强作威势。他想的是日本也好、其他列强也好,都要滚出中国。他想法不能说不好,可手底下并没有多少真功夫,两个德械师还不如前清北洋一个镇,实际玩的还是前清以夷制夷的哪一套,而且玩的很大,整个****都被他押上赌桌了。现在上海开打,那以他的脾气,只会越打越大、决不放手。这般下去,上海兵力越来愈多,一旦那天国.军崩溃,那就日军会顺势推到南京,上海失败之日,便是南京被占之始。
日军再沿长江西进——不要说海军能布雷、能阻塞,这些都没用!日军拿下一地,沿长江的后勤线便延长一分。德械师不如北洋镇、北洋镇不如日本师团,那些地方杂牌师那能打得过日本人,我们真正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国土广袤、交通不便。现在上海开战,等于是让日人从最便捷的地方、顺着最便捷的路径进攻,这根本就是自损资源、自伐肺腑!”
“那要是日军本来就想从上海打呢?”林准听的入神,可他认为上海不上海并不重要。
“呵呵,”李孔荣苦笑,他道:“遵之兄,你相不相信日本从无灭亡中国之心?你相不相信日本只是要中国屈膝求和?正因如此,日本无灭亡中国之全盘计划。7月7日芦沟桥爆发战事,日本仅仅是将其称作‘卢沟桥事件’;7月11日之后,才把‘卢沟桥事变’改称为‘华北事变’[注27],他们也是在这一天决定出兵华北,准备武力解决事变的;上海开打才会把‘华北事变’变成‘中国事变’[注28]。他们根本就没有整体计划,所以打下南京不会马上进攻武汉,拿下武汉不会马上进攻重庆,拿下重庆不会马上进攻西藏,上海假如我们不打,他们是不会打的。
这一切都是要让我们屈服,要我们从属于他的大东亚共荣圈。只要有一个睿智的领袖,战事绝不会到现在这地步。我不是说抗日不对,我赞成抗日,我只是说现在的抗日战略完全错了。常委员长一直说‘精神第一、精神第一’,他自己却是神经第一、神经第一。每天好像做梦一样,以为单靠精神就能打败日本人?这可能吗?!他现在对日本能动员多少兵力都不清楚!日本看似只有十七个师团,实际上受训人数超过四百万,极限可征兵一千万;我们有多少,两百个师,四五个德械师,打光就没了,弹药武器也难以补给……”
即便是旁观者,李孔荣中校也哀叹国府决策之缪,另外他还知道上海战事将是常委员长一手指挥,他老人家在南京居然要指挥上海的战事,这战真的没法打。
李孔荣中校说完就是叹息,林准是海军,他并不太了解中日关系、也不太明白陆战,可他对李孔荣说的‘上海失败之日,便是南京被占之始’深有感触。他道:“那我们海军怎么办?”
“海军?海军唯一的出路在国外,退入长江的大部分军舰都将战沉。唯有我们,还有宁海号是海军未来的希望。如果我们失败了,那闽系就没有了,电雷学校肯定会取而代之。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党国根本靠不住,不但靠不住,反而会破坏,我们只能靠自己!”
“宁海号?”林准当然不清楚李孔荣和陈绍宽等人的密谋。“宁海号怎么了?”
“宁海号在上海开打前就出洋了。”李孔荣道,“他明面上的任务是破交,实则是……”
林准正聆听李孔荣说宁海号的秘密,不想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路灯下看不清人,只听见一个在喊电报,待走近,才见是海军学员卢如平,他气喘吁吁,手里抓着一份电报。“长官,国内来的急电!”
“急电?!”电报是打给李孔荣中校的,李孔荣以为是海军部发的,他抓过电报跑到路灯下,打开才读了一句,就觉得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妻子身死,儿子未卜!
陈绍宽对留德海军学员的安排中,李孔荣为主、林准为副,加上李孔荣的身份以及与陈绍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的电报林准是不能看的。远远的见李孔荣在路灯下看电报,林准点了一只烟,他对卢如平问道:“大家都没什么事情吧?”
“报告长官,没什么事。”卢如平当然知道林准说的是什么事。“我们几个学员都开过会了,事情绝不外传!”
“很好!”林准点了点头,“绍盛兄也是忧国忧民太甚、一时糊涂而已……”
施潘道大街上车来车往,林准点烟是背着大道的,可卢如平则是面向大道,在林准说话的同时,他的余光看见那边路灯下的李长官站了好一会,而后踉踉跄跄的过马路。可他好像根本不看来往的汽车,就那么径直的横穿过去。
眼见着汽车大灯越来越近,他当即惊呼起来:“小心!车……”卢如平还没有喊完,便听得‘砰’的一声轰响,而后则是‘吱——’,极其刺耳的刹车声。
“啊!”回过头的林准也惊呆了,他似乎看到李孔荣撞飞的鞋子落了到了地上。发愣只一秒,他便大叫道:“救…救人!快救人!快******救人!”
*
夜里十点半钟,大使程天放寓所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待妻子黄婉君接过,他程天放才拧着眉头拿起话筒。“呀,怎么会……”听罢电话那头的声音,程天放拿电话的手不由一颤,“在哪家医院,……,好。我马上到,我马上就到!”
“出了什么事?”黄婉君看向程天放,关切的问道。
“没事……”程天放只顾着换衣服,好一会他才道:“是李中校出事了,他…他出车祸了,现在送到医院,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啊。”李中校黄婉君是知道的,他还送过女儿程琪一只米老鼠。“可惜啊,”她道。“那你晚上还回来吗?”
“不知道。”程天放已经麻利的穿好了衣服。“先处理好这件事再说吧。”
风一样的,程天放急匆匆的出门,他对李中校是真心关切,对德事务因为李中校早前的提醒,戈林那些人对自己的态度当即好了很多,可没想到他居然被车撞了。
大使程天放赶往医院,而在英国大使馆,军情六处柏林站站长、签证官弗兰克·福利先生在第一时间也收到了报告——刚刚透露德国海军Y计划的007号间谍出事了。
“是暗杀吗?”福利先生神色凝重。得益于007的情报,皇家海军从来就没有这么清楚的了解德国海军,007如果死亡,那将是轰动帝国内阁的事情。
“先生,我们无法判断,但最近一段时间日本人极为关注在柏林的中国海军军官。”秘书重复着以前的情报,希望能对弗兰克·福利有所帮助。
“我们必须想办法保护他。”福利手上玩弄着一支铅笔,“他在哪家医院?”
“先生,他被送往西柏林医院。”秘书道,“我们将马上派出人前往医院了解情况。”
“很好。还要注意哪些日本人。”福利最后交代道。
“是的,先生。如您所愿。”秘书点头答道,然后轻轻出去了。
“中国人是怎么回事,是暗杀吗?”在另一间办公室,威廉·弗兰茨·卡纳里斯上将问着和英国人相似的问题,他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中国海军武官李孔荣中校车祸的消息。
“将军,我们无法确定。”卡纳里斯上将的副官普鲁克说道。他是两年前和上将一起进入阿布维尔(Abwebr,德国军事情报局)的。根据潜艇舰队司令邓尼茨上校的请求,他们开始注意新任的中国海军武官。“不过根据潜入中国海军宿舍的人报告:在车祸之前,李曾大发雷霆把宿舍里的旗杆推到,还撕毁了中国国旗。”
“天呐!上帝。”虽然上将并不臣服于纳粹和希特勒,可听闻身为海军武官的李孔荣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也大吃一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追问。
“中国林少校的解释是说他患有神经病。”普鲁克说着下属的报告。“但实际的原因未知。我们很遗憾听不懂中国话。”
“日本人呢?他们不是收到了训令,要求破坏我们和中国的潜艇交易吗?”上将又想到另外一个不安因素。中国和日本正式开战,虽然两国还没有宣战断交,可已经是全面战争了。
“日本人的情况还不清楚,他们主要是在吕贝克造船厂和海军部努力,他们希望海军部不要为中国海军学员提供训练场所,更不要提供训练潜艇。”普鲁克道。“我想他们还不敢在德国做出有违国际法的事情来。”
“我们需要派人去医院吗?将军。”普鲁克道。
“不必了,”卡纳里斯摇头,“我忽然有一种预感,他会死在医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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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么回事?”西柏林医院里,听完卢如平的叙述,程天放遗憾的撑了撑眼镜,手脚有些冰凉。他此时只觉得老天很是不公:一日之日,一家三口全遭不测。
“是的,大使先生。”卢如平此时已经麻木了,这是他第四遍说长官遭遇车祸的事情。
“佳士兄,你看着这事情……”武官处武官许伯洲上校也面色不愉,虽然陆军和海军没什么交集,可这个李老弟人爽气,一个星期请他按摩三次,他已经习惯去按摩院按摩了,他死了以后谁请自己。
“给国内发报吧。”程天放无奈道——刚刚医生已经说过了,病人受创太重,手术后已经失去了心跳。
程天放一说给国内发电报,海军学员里就有人轻轻哭泣,在他们眼中,长官没什么不好,至于下午鲁莽的举动,肯定冥冥中和妻子有感应才如此。
“各位,对汉盛兄的遭遇鄙人也很难过。汉盛兄忧国忧民、为党国之争光,于德国之斡旋,都证明他无愧于国民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今天他是走了,可我们不应消沉,而是要继承他的遗志,继续为党国奉献一切……”
程天放无比哀愁的作着官样文章,不想走廊那头一个女护士急急忙忙的奔过,她大叫道:“医生!医生!病人恢复了心跳,病人恢复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