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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玛来了。
尼玛擦着眼泪走到王铁跟前,望着对面还在掉落冰块和雪粉的雪山,重复着刚才的话。
很多人站在雪山的怀抱里,面对着深渊不忍离去。但不能再在这里一直哭下去了,必须走了。
尼玛和王铁说,他们在河边的黑森林里找到了救护站的那些动物,然后雇了一辆大卡车,把动物运到了西藏。李建章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两只白马鸡,剪掉羽毛和尾巴,把它们放在救护站的院子里,肯定是为了把它们吃掉。
尼玛说他想回去,假装给白马鸡喂食,趁李建章不注意,将白马鸡营救出来。
王铁同意他的做法,说:“营救成功后立马打电话,程汝意开车来接你,你藏在老地方等。”
现在,大卡车已经回去了,动物们都在藏羚羊哨卡旁边的草原上,由藏獒守着。他们很担心出事儿,因为来的路上,看到一大群狼朝着哨卡的方向跑去。
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大灰狼不见了。
程汝意问:“是逃跑了吗?”
王铁说:“我半路上停车,让动物们下来喝水、吃东西。等再次出发时它就不见了,只听到远远的有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细一声粗的噻叫,像是告别。我循着声音找了很长时间没找到,它肯定藏起来了。”
程汝意虽然很惊讶,却一点也不伤心,大灰狼不是一个记人恩德的动物,又自私又冷漠,长得又丑,还不会讨人喜欢,走就走了吧。
一直站在程汝意身后的达娃突然插进来一句:“不会是荒漠狼来了吧?”
程汝意“啊”了一声:“就是你说的最可怕的狼?”
王铁神色紧张地问:“你见过荒漠狼?”
达娃说:“见过,好多好多,前年来的时候咬死了许多藏羚羊,还咬死了一头熊。”
达娃说:“阿爸也见过,说那是一个有五六十只恶狼的大狼群。”
王铁说:“看样子它们是冲着藏羚羊来的,现在正是藏羚羊迁徙的季节。”
达娃说:“我骑马走得慢,怎么办?”
程汝意说:“还有达娃呢,也跟我一起去吧?”
达娃回头望望阿妈。
他阿妈说:“想去就去吧,过去那边还有你阿爸,如今连你阿爸也没有了,跟你说话的人就更少了。”
说着,鼻子一抽,揉起了眼睛。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把大黑马和大白马交给各自的阿妈,然后上了画着蓝色翅膀的越野车。车里顿时有点拥挤,因为还有红嘴鸦和受了伤的斑头雁。
出发了。
路上,王铁说起了荒漠狼:世界上有十几种狼,但要是按地理区分,大致有丛林狼、山地狼、草原狼、荒漠狼。其中荒漠狼最为残忍恐怖,也最喜欢吃掉自己的同类,因为荒漠不长草,食草动物稀少,生存环境太恶劣,有那么一点点吃的大家都去抢,抢不到就你死程汝意活地互相咬杀。这就跟人类社会一样,生态一变坏,人心就会跟着变坏,人性也就不善良不美好了。美好的环境才会有美好的人心,保护环境就是保护我人类,保护美丽善良的人心和人性。
王铁说:“现在荒漠狼跑到西藏来了,但愿它们的到来有益无害。”
程汝意又是半懂不懂:“怎么还能有益无害呢?”
王铁说:“多多地吃掉破坏草原的盼鼠和鼠兔,别把目标对准藏羚羊和救护站的动物,就是有益无害。”
尼玛说:“但愿吧。”
到达藏羚羊哨卡的台地下面时,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几十只土黄色的荒漠狼已经团团围住了救护站的动物。
王铁把车停下来,望着前面说:“大概它们是路过这里去袭击藏羚羊的,意外地发现了这么多可以轻易吃掉的食物。狼的疑心比较重,害怕这是诱饵,前面有陷阱,所以比较谨慎,没有立刻行动,要不然,我早就来不及了。”
车里的人都很紧张。
扎西说:“这是一辆老旧的车,没有从里面锁死门的装置,一定不能麻痹大意。”
达娃数起来:“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很快他就数不过来了,有一只狼发出了尖厉的叫,狼群动荡起来:有的跑前,有的跑后;有的跑左,有的跑右;有的继续包围着救护站的动物,有的跑过来围住了车。
王铁说:“果然是荒漠狼,居然一点不怕我,别的狼再凶残都不会这么大胆。”
尼玛问:“怎么办?”
王铁没有回答,打响了喇叭,忽的一下把车开了过去。
救护站的动物们就待在石灰房屋周围,屋顶上依然飘扬着小黄旗。
枣红马已经可以立起来了,站在房屋中间它原本卧着的那个地方,一动不动。藏獒疯狂地叫着,用滚雷般的轰鸣震慑着狼群。它的身后是狐狸,胆子大些,逃牙咧嘴地前后蹿动着。
真正不怕的自然是藏獒,它的吼声和不断匍匐向前的动作证明了它的胆量。但只要靠前七八米,它就会往后退去,因为它知道自己是这里唯一可以跟荒漠狼打斗的动物,它的作用就是保护,不能离大伙儿太远。
不怎么惧怕的还有藏野驴,它把屁股掉过来,稳稳地站着,一副随时准备跃子迎战的架势。它的身边站着白唇鹿,做出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可又意识到自己的腿脚不利索,所以就战战兢兢的。
当然,最应该不怕的还是赤麻鸭,它翅膀一展就可以飞起来,狼对它来说不算威胁。它依然像在救护站的院子里那样,摇摇晃晃地走动着,不停地叫着。
越野车被狼群挡住了。
它们挡车的办法是跳起来扑到挡风玻璃前。
王铁看不见前面,就只好刹住了车。
大家惊叫着,前面的车窗上、后面的车窗上、两边的车窗上都出现了荒漠狼。
它们用爪子吱嘎吱嘎抠着玻璃,用牙齿咯噔咯噔撞着玻璃,眼睛里迸射着凶光,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大家一个个撕碎吞掉。
红嘴鸦在车里飞起来,好像要逃出去。
程汝意抱住了它:“别怕,别怕。”
它嘎嘎地回答着,程汝意不明白它在说什么。
王铁再次开动了汽车,朝着救护站的动物走去。
藏獒依然轰鸣着,不屈不挠。
就在这时,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尼玛刚才的担忧转眼变成了现实。
靠在车窗边的程汝意,不小心用胳膊肘压住了车门把手,砰的一声,车门打开了。程汝意尖叫一声,想关住已经来不及,眼看着两只毛烘烘的狼爪子伸进来,一只扳住了车门,一只撕住了程汝意的衣服,下一步就是敞开车门,一口咬住程汝意了。
红嘴鸦从程汝意怀里飞起来,唰地钻出了车门。它凌空而起,似乎要高高地飞起来逃跑,却又转身俯冲而下,一嘴啄在了已经把牙齿伸向程汝意的那只狼的头上,不,啄在了狼的眼睛上。那只狼惨叫一声、松开了爪子。
几乎在同时,坐在中间的达娃歪过身子来抓住了车门把手,咚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大家松了一口气,再看红嘴鸦时,它已经飞上高空,把它那小身体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到小红嘴上,再次俯冲而下,啄向了另一只狼的眼睛。那只狼也是惨叫一声,奔逃而去。
程汝意想起了对付棒球帽和光头的那次打斗,红嘴鸦依靠的是金雕和斑头雁。这次它依靠不上别人了,想要营救主人,就只能依靠自己了。
车边的狼迅速反应过来,簇拥到一起,用鼻子指着天空,等待着正要飞下来的红嘴鸦,准备一起跳起来抓住它。但是聪明的红嘴鸦一眼识破了荒漠狼的诡计,就在几只狼跳起来扑咬的瞬间,突然折回天上,飞到救护站的动物那里去了。
趁着这个机会,王铁加足马力,开到了救护站的动物身边。动物们顿时有些振奋,纷纷朝汽车靠过来。
程汝意要开门下去,尼玛和王铁厉声阻止了。
最大的危险这才到来。
随着动物们的会合,分成两拨的狼群也合成了一拨。当它们密集地排列开来,一步步缩小包围圈,紧逼过来时,动物们顿时有些慌乱,死亡就要发生了。
小藏马熊钻出赤麻鸭的翅膀,跑东跑西,看跑不出去,就又回到了赤麻鸭身边。赤麻鸭飞起来,又落下了,似乎不忍心抛弃同伴。
藏野驴旭起了子,却只是踢飞了看不见的空气和看得见的泥土。白唇鹿浑身颤抖,抖着抖着就倒地不起了,狐狸后退着,本能地藏到了动物们的最中间,好像只要别人挡住狼嘴,它就能安然无恙。
黑颈鹤扇动残疾的翅膀,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无奈地趴下了。藏羚羊惊恐地跑来跑去,一头撞在枣红马的腿上。枣红马到动着蹄子,一声声地嘶鸣着,把惊慌和绝望传向很远的地方。
藏獒扑过去,咬住了靠得最近的一只狼,别的狼蜂拥而上,压住了它。它左一口,右一口,好不容易摆脱了群狼的撕扯,浑身已是鲜血淋淋了。
红嘴鸦从地上飞起来,又开始勇敢地迎击狼群,一次次地俯冲着,一次次地啄向狼的眼睛。好几次它被轮番跳起的狼一爪子打下来,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后,又腾空而起。但很快它就没有力气了,朝着远方飞去,落在藏羚羊哨卡的台地上,嘎嘎地叫着,最后连叫声也微弱得听不见了。
而在汽车旁,十几只狼站起来趴在车窗上,用爪子抠着,用牙齿咬着,用头撞着。玻璃啪啪啪地响,似乎顷刻就要粉碎了。
王铁想开车逃跑,踩着油门,却怎么也发动不起来,绝望地说:“怎么这个时候没油了?备用油在后备厢里,怎么加油啊?得出去。”
他说着无奈地垂下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要是程潇在就好了,就不用怕了,他是救助站的站长,是所有人、所有动物都知道的了不起的人。荒漠狼肯定也知道,程潇一开口,它们就慌慌张张逃跑了。
安静了,外面也安静了。
是从来没有过的安静,就像所有的荒漠狼都吃饱睡着了。
程汝意第一个抬起头望车窗外面,突然惊叫一声:“狼呢?”
没有了,一只狼也没有了。
车里的人都抬头看起来,都说:“狼呢?”
红嘴鸦飞了过来,落在藏獒的背上,扇动着翅膀,为同伴驱赶着嗜血的苍蝇。救护站的动物,还有达娃的枣红马,一个也不少。
我又说:“狼呢?”
就在这时,程汝意看到了远处飞扬的烟尘,显然是荒漠狼逃走的痕迹。可为什么要逃走呢?
它们眼看就要吃掉所有的动物了。
王铁首先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猞猁?”
程汝意不仅看见了猞猁,还看见了岩羊,它们两个居然还在一起?
因为不想被李建章和他的客户吃掉,它们逃跑了,居然一瘸一拐地逃回了一千多公里外的老家西藏。它们没有忘记救护站,没有忘记谁对它们好过,居然就在这个即将被狼群吃掉的时刻出现了。
更加神奇的是,跟它们在一起的还有十几只西藏猞猁。十几只猞猁有的卧着,有的蹲着,很安详的样子,没有一只是站着的,因为它们不想感觉到野兽的威胁。
显然,是猞猁和岩羊叫来了这些猞猁,吓跑了荒漠狼。猞猁除了凶猛,还很灵活,连雪豹都比不过它们。十几只猞猁对付几十只狼,足够了。狼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一见猞猁跑来解围,就只好夹着尾巴逃跑了。
程汝意朝猞猁走去。
尼玛惊慌地说:“汝意,回来。”
程汝意没有听尼玛的,继续往前走着。
“回来吧,汝意。”
程汝意还是往前走着。
王铁没说“回来”,而是说:“小心点。”
程汝意觉得他不愧是父亲的同事,对动物的了解比一般人更多些。
所有人都瞪起眼睛看着程汝意,似乎一瞬间程汝意就会被这些猞猁吃掉。红嘴鸦飞过来,落在程汝意的肩膀上。
程汝意走过去,先摸了摸岩羊的犄角,又要去摸摸猞猁。
猞猁后退着没有让程汝意摸着。
程汝意再朝它走,它便往后退。
这样程汝意进它退了几次后,它渐渐跟程汝意拉开了距离。
后来想起来,程汝意才明白这距离是永远的,因为它是野兽,而自己是人。
人尊重野兽的办法,就是跟野兽保持距离。
野兽尊重人的办法,也是不靠近人,远远地看着。
很快猞猁们走了,那些陌生的猞猁走在前面,瘸子猞猁走在后面、走在后面的还有岩羊。这一瘸一拐的朋友曾经一起面对死亡,一起死里逃生,如今又一起风里来雨里去了。
程汝意突然想起了一个词:生死之交。
“一辈子的友谊,一辈子的依靠,动物和人一样,都是有感情的,不是只有人才有感情。”
前面的猞猁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后面的。两个一瘸一拐的朋友也不着急,不停地回望着,慢腾腾跟了过去。
它们肯定经常见面,随便得就像一家人一样。
一家人,猞猁和岩羊也会是一家人?
如果不是,那怎么解释眼前的情形呢?
猞猁们聚到一起,又待了一会儿,便各奔东西了,它们是独居动物,喜欢单个行动。
但瘸子猞猁和岩羊始终在一起,地平线上,猞猁尖尖的耳朵和岩羊盘曲的犄角叠加在一起,就像盛开了一朵杂色的花,随风散发着淡淡的芳香。
程汝意在感动和感慨中目送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程汝意突然发现,动物们都在刨挖着雪地。
红嘴鸦和赤麻鸭用的是嘴,而不是爪子。
那么多荒漠狼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却无法打断它们的刨挖。
程汝意突然想:会不会是下面有人,有一个它们都熟悉的人?
程汝意浑身抖了一下,转身就跑。
达娃跟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程汝意用最大的声音喊叫着:“我找到了,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