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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只当小孩子不肯承认现实,说瞎话,劝了几句见阿盼越发哭得凶了,她到底年龄有限,说不清楚时急得跺脚抓头发,一旁的乳保婆子们急忙过来好言相劝,解救她那头乱蓬蓬的头发。杨寄心酸难耐,不忍再看,吩咐照顾好孩子们,自己匆匆奠酒,然后拔脚离开了。
沈岭在门口候着,杨寄顿住步子,对二舅兄说:“二兄,你也是来给阿圆奠酒的?唉……我心里实在难过,见到几个孩子就想哭,真是……”
他大概半辈子都没这么脆弱过,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犹自道:“你帮我好好劝劝阿盼吧,她就听你的话。孩子小,要接受现实不那么容易,别说她,我都接受不了……”
沈岭同情地看着他,最后撩袍跪下回奏道:“陛下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陛下怀念之忱,臣深为感佩,但后朝之事,按臣下所言,是否要与大族联姻,娶一位新皇后,陛下也不妨考虑。”
杨寄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想吃了沈岭似的,不错,这家伙跪伏在地,是对皇权表示的无比尊崇,他说出来的话,全都是无懈可击的套路话,可是怎么听着就是像掏自己的脏腑一样,句句撕扯得极痛。杨寄愣了半晌,终于扯着唇角冷笑道:“中书令不仅想得远,而且能够有忘情的本事,我真是佩服啊!”
沈岭低头,说话却不依不饶似的:“陛下,应该自称‘朕’。”
杨寄几乎想踹他一脚,所幸想到里面朱红棺木中是他的亲妹妹,当着人家妹妹的面施行暴力不太好,所以才把发痒的双脚硬生生收着,冷冷道:“那你去奠酒吧。”
沈岭应声“是”,起身到了灵堂,先取了香燃上,再捧过卮酒,念念有词地祷祝了一番,把酒水酹在地面。他神色悲悯,目中含泪,但也不是杨寄那样悲痛欲绝的模样。杨寄只觉得电光火石似的想法飘忽闪过,但是因为头疼欲裂,实在无力思考,只能任着这点闪过的念头又绕开去,飘飞远了。
沈岭出来时,杨寄穿着素色衮服,一副与衣装不匹配的小混混儿样儿,抱着胸站在灵堂的门口等着。沈岭瞠目道:“陛下这是……”
“等你呢。”杨寄一伸手,拖住沈岭细瘦的胳膊直往前拽。出了宫城,绕过朱明门,到了虎贲侍卫们休息的一片营地里。杨寄这才撒开手,看着沈岭跑得额头上汗出的模样,说:“皇甫道知现在被我关在右卫环峙的一处屋子里,昨儿个看了中书省的奏章,都道是前朝废帝因疯疾禅位,理应得到国家供养,建议分封建德公,安排一间住处给他。中书令,这奏议是你拟的吧?”
沈岭点点头:“是的。陛下仁厚,不罪先朝帝王,才能得后世称颂。”
杨寄压低声音道:“妈的扯蛋!前面几朝更替,为了那个狗屁的名声,从来不杀末代君主,皇甫道知他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杀我的阿圆!我要让他还这么逍遥地活着,我怎么对得起阿圆?!”他紧跟着伸手指指着沈岭的鼻子,瞪着眼睛说:“你别想着为那个王八蛋求情!你能够不在乎妹妹身死,我不能不在乎!现在当皇帝的是我,我说了算!你要是想说了算,想留他的狗命,你就把我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你自己坐上去!”
他这无赖的话一说,沈岭倒没辙了,只能好言道:“我怎么不恨他?不是陛下您说,千刀万剐都太便宜他了吗?但是虐杀前朝皇帝,又是怎么样的名声?你不顾名声不要紧,将来太子登位,万一不如你的强悍,万一有人拿这条出来造反,你有没有为太子想过?”
杨寄不说话,一拉沈岭的袖子,到了皇甫道知所居住的屋子前。屋子不算破旧,飞檐油瓦甚至很贵气,但雕花的窗棂和朱漆的木门上都被粗暴地钉上了木条,钉得横七竖八的,遮住了所有的雕画,简直是煮鹤焚琴。
杨寄凑到窗户前一看,窗户没有封窗纸,冷风飕飕地灌进去,里面蔺草席上坐着的皇甫道知,木簪挽髻,换穿了一身素白的布棉衣,冻得脸发紫,但倒比以往所有时候都气定神闲,安然地坐在案几前写字,写了好多张一模一样的,他停下笔,轻声念道:“夕曛定行云,红尘隔前因。高峰窥皓月,身是眼中人。”抚摩着面前一张素笺,目光莹莹而嘴角带笑。
倒像个忘怀世事的读书人。看他活得还挺好,杨寄心里愈发愤恨,嘴角都垂了下来,冷哼了一声方道:“死到临头,装这模样给谁看?”
皇甫道知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来,从他的角度看去,杨寄的脸被分割在横七竖八的木条外,狰狞之余竟觉好笑,再仔细打量,竟也穿一身素服,不由笑道:“我大楚信奉木德,而你的驺虞旗用绛红,大约想着木能生火。既然你从大楚得到了现成便宜,这会儿想是来拜谢我的?”停了停又道:“可是这样的喜庆日子,为什么不穿红?哦!是在为沈沅服素?何必呢?天下女人千千万,我告诉你,你很快就会忘记沈沅,投入到无数个温柔乡中。高矮胖瘦、贤愚媸妍任君择选,沈沅这样普通的女子,哪里还能在你眼中!”
杨寄气得攥着拳头,狠狠在窗棂上捶了一下。沈岭握住他的手腕,对里头笑道:“建德公说笑了。如果两情之间,只有容色足以一观,那么,建德公所书写的诗篇又是为谁而作?”
他看出皇甫道知手一颤抖,更是笃定地笑道:“公在前朝,尚是皇子的时候,春日褉宴就以这首诗而名动朝野,无数良媛闺秀为之心动,而后便是庾太傅长女嫁入建德王府,想来也是无数人眼热的好姻缘吧?”
沈岭仔细观察着皇甫道知的神色,里头这位目光闪动,神色茫然,虽然极力克制,还是渐渐显出哀愁和颓废。沈岭冷笑道:“两情相悦,本无关于相貌,无关于地位,甚至无关于生死。譬如沈皇后,虽然不在了,但于现今的陛下而言,爱并没有失去,只是改变了拥有的方式,原来可以肌肤相亲的,现在只能神魂相交,可是神魂相交的爱意,比肌肤相亲更为长久,几乎永不磨灭。那么,建德公,庾家的女郎是否对你始终如一?你对她呢?遗憾吗?这样的不忘,是因为遗憾太深而形成的吗?……”
皇甫道知爆发出一阵怪异的大笑,笑声响亮,而内里虚弱,他的泪水随着笑颜落得零零如雨,而窗外另一个人,亦是遏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可是哭得却比他爽利舒畅得多!
皇甫道知疯了一样,把写在纸上的诗篇全部涂画成黑色,又一一撕烂,抛洒在天空中,斗室中漫天飞舞着黑色的纸屑,而他的双手,也被墨汁浸染,尽数变为黑色,五指揸开,颤抖着,最后抓到了自己的头发上,把梳得精洁的发髻,扯得零散。
沈岭眯了眯眼睛,此类恶人,仍不自知,伤他的心,伤他的身,都要伤到根骨里才能罢休。沈岭咄咄又道:“建德公心狠手黑,众所周知。近日太极殿纵火不用说了,前此孙淑妃之死,只为了攻讦我们陛下,害了一条人命不说,淑妃宫中宫女宦官,一一绑家人为质。那个被陛下斩首的宫女,流着泪对陛下说:她不敢说实话,若她不死,则家人俱死,既如此,不如自己身死,求得家人平安。陛下当时挥泪处斩那个宫女,如今宫女家人获救,想来建德公的恶行,也传播民间,载于青史,万世不能翻身了。”
他最后瞟了瞟杨寄:“陛下,殒命容易,好活却难。请陛下处置。”
沈岭的话,其实已经点亮了杨寄灰暗的天空。是啊,阿圆不在了,可是他的爱还在,他们的感情永亘千古,无人能易。杨寄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滴,感激地看了沈岭一眼,又看了看呆坐在那儿,面如死灰的皇甫道知:“建德公,爱,无可爱者,名,无可颂名,行尸走肉而已。你放心,我不会担着弑杀前朝君主的恶名,我会让你活着,虽然只这一方天地,四面墙壁,但,还能活着。”
他扭头对守卫在外面的虎贲营亲卫说:“我朝仁厚待人,要防着建德公自尽,只能每日绳索捆上,若有便溺,隔两三日为他换换衣裳吧。每日供奉要全,水一碗,粥一碗,足以续命。”
侍卫们领命而去。杨寄凑在窗棂边看着被捆上双手双腿的皇甫道知,等侍卫们退出去了,方才冷冷地、低声地说:“你以为心灵之苦就是至苦了?你没有饿过肚子,不知道那些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的百姓,饿疯了时有多苦!你没有失去过自由,不知道那些身不由己,被迫战死沙场的士兵,恐惧时有多苦!你没有感受过绝望,不知道天天听着更漏水尽,而找不到希望的人有多苦!从今天起,你都要知道了!你用这样的苦,为受苦受难的天下苍生赎罪吧!”
“杨寄!……”
那厢想骂他,可是竟然哑口无言!